【文學相對論8月(下)】林谷芳vs.許悔之/站在孤峰頂上,看見無限風光

林谷芳(左)、許悔之。(圖/本報記者陳正興攝影)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許悔之:

年輕時看到梵谷的畫,會知道即使是那麼痛苦的靈魂,他還是要告訴你這個世界有光,可是要怎麼自己鑿出光來?如何找到平衡呢?這關乎第二層次的境界。記得我三十多歲時,有一次很想寫詩給已過世的父親,把他的名字寫在詩的副題裡,就像葉慈在〈1916復活節〉(Easter, 1916)那首詩把Pearse、MacBride寫進去。那時我在寫一首詩〈七願足矣〉,與藥師琉璃光如來有關,詩句寫到「如來以指磨藥」,是爲了要救度衆生。寫到後面,一直在想還有什麼可以讓佛的廣大、佛的慈悲找到更適合的詞?我像一個奔走六國恓恓惶惶的人,一直喊着給我字句給我詞!我要去追索那無邊無量的慈悲,最後寫了一句「如來磨指爲藥/手指變得越來越短了」,寫出來後就像林先生說的有多重療愈,好像理解了父親,好像理解了佛心所化現的世界裡,我跟他做父子、做有緣衆生的某種深刻又可以契入虛空中,因爲無跡可尋,所以就牢不可破。詩寫出來後的心情,真的是「朝聞道,夕死可矣」。

這種要擺脫有限知見跟能有更廣闊的觀照,慢慢在我五十多歲之後才浮現,比方說今年我預計要舉辦藝術創作個展,這個展,基本上只有墨跟茶兩種顏色,「沁於一色」,我煮了斯里蘭卡的茶、印度的茶、臺灣東部的紅茶、雲南野生紅普……然後把它染畫在紙上。茶湯是有機的,會生住異滅,世上原來沒有固定的東西,這系列也在提醒我自己:不住,無所住,沒有常住。

●林谷芳:

我想回應關於悔之說的茶染創作。外境變化包含作品的變化,也包含心思的流動,藝術家要能觀照這些變化,纔可能有「境界之轉」。更進一步說,你能領略生命的諸種變化,且能接受這些變化,「逢茶吃茶,逢飯吃飯」,也就是道人了,我期待悔之的就是這一點。

談境界,真正能夠撼動我的藝術家,其實是那些死生一如的禪者,在他們,「生命之全體即爲藝術之自身」,比諸於此,再偉大的創作者也得退居一旁。所謂「萬古長空,一朝風月」,這一個個活潑潑、孤朗朗的禪家生命正是本心應緣的「一朝風月」。但要能如此「道藝一體」,就得把行住坐臥、語默動靜都匯歸成一個你能觀照的資糧。

對談中因爲悔之比較順應着我這前輩的角度,難免讓人覺得道人是無趣、嚴厲的。其實不會啦。諸法門中,禪可能是最活潑的,這活潑來自於對不二的觀照。真禪家,六根互通,生命沒有死角,以此,每一處都可以是道的資糧。禪談應病與藥,對談的是文學家,所以會有上面的立言。

其實,於藝於道,關鍵都在觀照自己,瞭解自己。習禪更是如此。也正如此,我在《禪門三徑》裡才提到,不論契入哪個法門,最重要的基點並不是智慧,而是情性。情性能相應,榫卯才接得起來。而禪的基底情性正是劍客的,習禪之人不一定要外露劍客之相,但內心則要有必然的決絕,否則就無法真正地直搗黃龍。有人問雲門文偃的老師陳尊宿:「如何是曹溪的的意?」「的的」指最精要的道理,問的是何謂禪的核心,他只說:「路逢劍客需呈劍,不是詩人莫獻詩。」有劍客的基本個性,禪家才能大破大立。大破需要氣概,智慧也纔會隨後而至。

禪是鎌倉武家時代傳到日本的。有次我帶大陸學生參訪鎌倉,到一家賣天婦羅的店,老闆是一對八十多歲的老夫婦,大陸學生很自然地把外食帶了進去,結果當場被店主的老頭喝斥。但當我們照着規矩吃完離開後,老婦卻拿了一疊DM追了過來給我,她說:「我先生知道您是行家,下禮拜有鎌倉武家禪活動,希望您能前來看看。」就如此,沒有虛矯,該喝斥時喝斥,該肯定時追着你跑。日本禪的邊際非常清楚,武士不能沒有邊際,在此,生即生,死即死,兩刃相交,無所躲閃。修行硬要給一個定義,就是「化抽象的哲理爲具體的證悟」:這是一個大的轉換過程,沒有決絕的情性,沒有精深的工夫是不行的。禪家,當然須有峻烈嚴厲的一面。

但像悔之這樣的詩人,也可以與禪深深相契。人家問長沙景岑從哪裡來,他說遊山來,人家又問怎麼遊山,他說:「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人家問風穴延沼:「語默涉離微,如何通不犯?」語是外放的語言,默是沒有語言。一個是離,出於外;一個是微,執於內。他說:「長憶江南三月裡,鷓鴣啼處百花香。」要不落兩邊,就直體「鷓鴣啼處百花香」的詩境吧!

而即便是劍客禪也能以詩直抒。人家問臨濟義玄悟者之境,他說:「孤輪獨照江山靜,自笑一聲天地驚。」這比什麼都有力,所以《禪門三徑》也談「詩人禪」。宋代默照禪的提倡者天童宏智,法語就通篇皆詩,詩不僅是契禪的重要媒介,它甚至就是道的直體。

劍客、詩人外,還有對應「日用是道」的「老婆禪」。原來,沒有像臨濟禪那樣參話頭的工夫,或曹洞禪那樣默照「只管打坐」的工夫,要達到大悟是比較難的。但有些道人,就在綿綿密密的日常功用中鍛鍊,攻堅上雖沒有劍客禪那麼直接,也沒有如詩人禪般不着一字,但在日常琢磨,從功夫來講,消極上是不退,積極上就能把諸事打成一片。中國的文化很人間性,一個禪家雖然是孤峰頂上的劍客,回到十字路口時,一樣是個老婆禪者。一些學生知道我回家後就是灑掃庭除的糟老頭,不如此,道人也可能異化。

如果能找到劍客禪、詩人禪、老婆禪的相應處,禪就算不作爲你核心的修行法門,也可以是自我勘驗、自我觀照非常重要的參照。生命是不是真正的圓熟,是不是真正了了分明,乃至是不是真「悟」,還是就落在自以爲是的慣性裡,也就一清二楚。藝術家與詩人都可以在此參照。

綠花椰烤起司與煙

●許悔之:

最早的時候我爲什麼會對佛法有興趣,印象最深刻是我小學時騎着腳踏車,從桃園觀音鄉下騎到中壢的圓光寺,然後浮現一個念頭:「如果我能住在這裡就太好了。」那時我並不曉得「出家」是什麼。另外是小學時不知在哪裡讀到「大藏經」三個字,我就跑到一個比丘尼的道場,問師父我可不可以到藏經閣看大藏經是什麼,結果被誤認爲是找麻煩的小鬼給趕走了,但我也沒有退轉。

隔了這麼多年,身在臺北文化界,我一直在想禪對我的生命起了什麼作用。我是五年級生,是鈴木大拙流行的時代,小時候讀《景德傳燈錄》、《指月錄》,覺得這些禪詩的想法好鮮活,有時反常又合道,就不勝嚮往。我們的成長階段會對這些有興趣都是從體制建構開始的時候,例如有服儀、髮禁。我們活在規範裡,禪給我一個心靈自由的想像。

我對禪的學習是很慢的,有個例子可證明。我很年輕就開始抽菸,後來在法鼓山參加禪修時,卻沒有一刻想抽菸,方知原來煙癮也是假有的,是心識的作用。結果一下山,開始接到電話、訊息,或者誰抱怨你哪裡做得不好,沒多久我又走進7-11向店員說:「請給我Marlboro白色淡煙和打火機。」離一切諸相多難,要觀諸法如空幻,要藉假修真,這個對很多人來說都有很深的困惑和考驗。

佛法就是禪法,禪法就是心法,心外無法,所以能夠遇到佛法,能夠得到禪詩禪家的風光滋味,是我這一生中很重要的資糧,就像林先生提到的劍客禪、詩人禪和老婆禪,三個路徑是光譜跟比重上的不同而已。每個禪者的生命都有很多的組成,看似歷歷分明,可是又混而爲一,像我年輕時的思想就很舛亂快速,剛好這些學習可以讓我制心一處,如果今天能離一切諸相,且訓練到不退轉,我就離自在之境更近了。

還有一次在法鼓山打禪,護持的菩薩準備的菜裡有我最愛吃的綠花椰烤起司,結果排隊在前面的師兄師姐把這道菜全部打光了,我很生氣,下一餐又是一樣的狀況。我竟然把生命的重量放在極爲可笑的地方,用更劍客的方式來說,其實死生之外都沒有大事。透過這麼日常的東西,可能是一飲一啄裡的感受和證悟,可能透過不同的路徑,但是終究回到佛教最核心的東西──清淨心。清淨心是不被惑搖、不被擾動的那種「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過水,真佛內裡坐」,內裡坐既是空空了無一物,當然也是空空如也!作爲一個對佛法有興趣的淺學者,雖然知道「離一切諸相」這麼難,但學會了一點點,仍是無比受用。

●林谷芳:

悔之提到綠花椰烤起司和抽菸,真就是老婆禪該參的,我也在此做點回應。佛教講我們的無明,是無始無明;講我執,是俱生我執。你一下子想把它消掉,是無視於生命的真實。你要知道有哪些東西是會不斷地滋生妄念、讓人不斷追逐的,有哪些東西是我現在消一下也就沒有了。習禪就是學得兩個字:「自主」,能自主的前提是對事物,尤其自己的心念了了分明,許多事我們也許不能完全「乘悟並銷」,但要能知道處理的先後順序。如果戒了煙,結果回去對老婆發脾氣,那麼何必戒菸?

禪家有個特色,即便是核心的觀照死生,也不會把這個核心觀照動不動就套在每個人身上。應病與藥,每個人要解決的問題總有他的先後次序,只有讓他在這方面有所受用,佛法纔有用。禪在這方面特別融通,鈴木大拙曾寫過一段故事:美國一位年輕人到京都去習禪,早上起來看到方丈在恭敬地禮佛,就很直率地講在美國習禪是會對佛像吐口水的,結果這位方丈回說:「你吐你的口水,我拜我的拜吧。」有人的禪從詩入,有人從畫入,有人在語默動靜、吃喝拉撒入,問題在當事人本身有沒有明白,自己是否一步步往自主的路走去,如此,即便不能像禪家死生一如,生命也能有一定的領略。

我佛終宵有淚痕

●許悔之:

我想講一個我自己的例子,這個例子是就算生命到了「化城」,也想知道化城裡面有什麼。有一年我到泰國北部清邁的無夢寺,在小旅館前看到一隻流浪三花貓帶着三隻小貓,牠們在跟我討食物,我因生不出食物餵給牠們而感到非常驚恐、難過。後來我就念〈六字大明咒〉,希望牠們有一天可以擺脫畜生道身體,得到解脫。牠們一動也不動地聽着我念了三、四十分鐘的祝福,原來在佛法法界裡真的有一種共通的關心是可以傳遞的。

那次旅行,每天早上睡醒我就去繞無夢寺的塔,我有一個想要悼亡迴向的人,下午陽光不強時我還會再去一次。有天我一樣打赤腳繞着塔底下的磚塊路,四周有很多流浪貓狗和雞的叫聲,印象中有一位憂愁的少女也加入了,她可能在爲她的家人祈福,我覺得那就是一個有緣衆生跟着一起繞塔。後來又有一位出家人加入行列,幾個人就這樣繞塔。我忽然踩到一片幹掉的樹葉,裂解的過程在幾分之一秒的極短時間裡,我都聽得清清楚楚,我才知道心的感受力這麼強大、敏銳,它遠遠超乎這世界、我們的慣性告訴我們的認知,我原來是個充滿無限心力的人,但我可能欠缺的是面對恐懼的勇氣,無法給捱餓的貓一些食物,我會覺得哀傷。如果有一天我對這一切可以離於憎愛,或許我就可以更接近林先生一點。

●林谷芳:

有句話說:「死生直面,直面生死。」能把「無常迅速,死生爲大」放在心頭上,並且變成一個觀照的基點,這樣的人其實不多。我六歲有感於死生,那年在新竹的一個稻埕跟同伴玩,看到四合院長板凳上停着一個約五十歲的男性,嘴巴微張、舌頭微吐,現在想來應該是自縊而死,其他小孩子看了繼續玩,但我看後卻就拖着沉重的腳步回家,當時的心情用大人的話來講就是:「死若烏有,生又何歡?」回家的路彷彿走了一個下午,十六年後再回到六歲這改變我一生的地方,才發現路才七十公尺。也就如此,我小學就接觸道家功夫。高一讀佛書句:「有起必有落,有生必有死,欲求無死,不如無生。」既契於情性,也就入了禪,

但儘管我是個天生就觀照死的生人,一樣也有許多侷限,長期冬夏一衲,不畏寒暑,也就不自覺地以爲自己可以無病,但前陣子我生了除腎結石外幾十年來的第一場病,雖不要人命,卻也一段折磨。這次生病提醒我「你一樣是個凡夫之身」,所以那天我請一個書法家學生寫了個書法「餘亦凡夫也,所作唯生病、吃飯、睡覺而已」,感激這次的生病,讓我領略到原來一般人活得這麼苦。這次對談的因緣從「我佛終宵有淚痕」開始,這淚痕,正因能體得衆生之苦,平時我的觀照都聚焦在死生這個原點上,這次體會病苦後,也才更能將心比心地「以衆生心爲己心」。談自我觀照,這「同其情也」的能力是必然不能流失的,對行者、對作家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