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2月(上)】楊莉敏vs.林薇晨/文字就是我藏身與逃逸的所在
楊莉敏(左圖/楊莉敏提供)、林薇晨(右圖/林薇晨提供)。
我今天想一個人吃飯
●楊莉敏:
一次,午休時間拿着錢包正要踏出門口,卻被同事撞見提醒:午餐在會議室有退休人員的歡送會,別忘了去吃。
「可是我今天想一個人吃飯。」語畢,便作勢頭往市場方向走去,同事似乎早有預料,孤僻的脾性不宜勉強,也就隨我去。午間通常步行到附近的市場大樓覓食,這裡的騎樓店面不多,種類也極其單純,清一色的麪店,但品項只要有陽春麪,即符合我的需求,走進去,點一碗陽春乾麪跟餛飩湯,不求別的。
偶爾會換成豆腐湯,工作的日子裡並不追求什麼多樣化的餐點,只要有易消化的麪食與熱湯,彷彿就能將下午的時間再撐過去,實際上也真是如此。疫情期間的習慣延續着,幾乎不在店裡內用,單多的日子,得等十幾分鍾以上,此店位於進入市場內部的走道邊,每次站在店門口等外帶時,望向通道,裡頭總是暗着的,也無人進出。想起母親說過大樓內攤位寥寥無幾,沒什麼可逛的,她自己都是在外圍採購所需食材,並不走進去。
「要走進去看看嗎?」與暗裡視線相交時,忍不住這麼想着,卻沒有一次實踐過。裡面不是我熟悉的地方,沒有什麼經驗或記憶發生在那裡,似乎就不太需要走一趟,去記錄或確認些什麼。對生活近四十年的地方,淡漠至此,身爲寫作者,無論如何都是糟糕的吧。
地方、歷史、非虛構,作爲文化政策的指導方向或口號,響亮的程度這幾年未見減退,簡直經年不衰。於是偶爾會想,是否自己也來寫個地方文化或散步推介的書呢?畢竟在家鄉賴了這麼久,許多不想知道不必知道的事,其實都會知道。
然而,一旦食物到手,前頭想過幾輪的創作構想便立即拋諸腦後,拎着塑膠袋,在冬日的逆風中步行。已近十二點半,辦公室該準備熄燈了,不想在黑暗中的辦公室進食,去找個安靜明媚的戶外空間獨自度過午休吧,全心全意只想這些,想找一棵有陽光,可以棲身的大樹。
午休時間,楊莉敏經常循着眷村這條小路,走往市場覓食。(圖/楊莉敏提供)
●林薇晨:
午餐時間真是上班族的神聖時間。在我工作的報社,表訂午休是十二點半到一點,通常我會和同事出門買回午餐,在座位上吃,想要吃到幾點都無所謂。偶爾我們會在餐館內用,吃得稍晚,過了一點纔回到編輯部,其實並不會怎樣,只要自己的工作做得完、負責的版面生得出來,沒有誰會說什麼(某天我忽然明白這就是所謂責任制)。我最喜歡某間小店的獅子頭飯,一週裡總會買上幾次,每次加點一份太陽蛋。我很不擅長拿筷子,夾取那太陽蛋時,常常不小心刺破了半熟的蛋黃,蛋液汩汩流淌在米飯上,一派金黃。這大約就是工作日裡僅有的熠熠了。
對於報社工作,我其實沒有什麼理想或抱負(相較於許多懷着天職一般的熱切的前輩),就只是日復一日完成一塊又一塊版面,賺取薪資而已。然而,即使對於工作缺乏愛意,也不妨礙我將它做得盡善盡美,對我而言這是最基本的敬業。有時這樣的敬業甚至排擠了寫作的心志。在將大部分的精神與創造力都花在編輯事宜之後,往往我便覺得什麼文章也不想寫了。這也許也是一種職業傷害。最近因爲職務變動的緣故,我必須將部分工作交接給其他同事,在傳授每塊版面(每塊版面且有數個輪流的專欄)的安排時序、邀稿死線、製作日期、校對細節之際,我才明確感知到,在報社幾年,原來自己的胸膛裡安裝了這麼多鬧鐘,而我隨時都在提防鈴聲炸響的一瞬間,總要在那之前搶先按下按鈕,遲了就來不及了。原來我一直不知不覺懷着如此一觸即發的緊張感。
作爲編輯,日前和莉敏邀了一篇稿子,收到的散文關於元旦例行的登山踏青,延續《濃霧特報》的敘述口吻十分迷人,感覺莉敏確實知道許多在地散步路線。莉敏寫到,有時郊遊未必能夠看見美麗的風景,但是仍然願意一去再去。對我而言,這也是一則關於徒勞的寓言。生活本身也許正是這樣的郊遊,一趟又一趟。
文學可以帶領寫作者去哪裡嗎?
●楊莉敏:
買回午餐後,我會戴着耳機收聽新上架的Podcast節目,或用手機看電子書,原本多在辦公室吃飯,但換了職務,新的工作空間有熄燈午睡的習慣,於是吃飯地點便在戶外座椅及舊眷村的駐點空間來回交替。
脫開職務上承辦人的關係,眷村反倒成了一處在工作夾縫中喘息的地方。從事文化工作,長時間待着的,其實是美麗的藝文場館的後臺區域,例如散落各種A4紙箱與文件資料的辦公室、塞滿布展用品的工具間、陰暗廣闊的地下室,在演藝廳,則是名副其實的後臺區與小小的售票室。投射燈照耀着的璀璨舞臺,我們並不存在於那裡。
時近聖誕,踏進眷村的駐點辦公室,裡面被各式製作中的佈置道具與材料佔滿,看到我拎着午餐進來,他們便清空桌上一小塊區域,讓我可以用餐。畢竟是借用別人的空間吃飯,彼此寒暄、聊聊近況還是必要的,但過於疲憊的時候,就自己默默進食,邊滑手機邊吃,並不多交談什麼。
電子書的發明實在方便,於我尤有劃時代的意義,當自己感嘆紙本業衰落之時,又不得不爲這樣的便利折服,夾縫中的時間,可以隨手點開一本書來閱讀,真是綠洲般的存在。最近喜歡將《金魚夜夢》、《母親的金手錶》及《棄貓》交錯看着,不在文學的相關產業工作,並無一定得看什麼作品的壓力,僅在空暇時點翻幾段文字而已,但讀至你寫「爲了成爲自己,有時就要暫時不當自己」時,仍不免被觸動着。
爲了可以做喜歡的事情,必須得做更多不喜歡的事情,一直以來,我似乎也是如此認爲着的,文字就是我藏身與逃逸的所在。然而,有時也不免困惑,這樣的自己,還是那個自己嗎?當感到被日常工作所圍困,覺得那些堆疊的文件、黯淡無光的後臺虛耗着自己時,想經由文學這條路徑脫困,走着走着,卻發現文字既不熠熠,也無聲響,只能徘徊復徘徊,不禁疑心自己繼續走下去,將能通往何處?
●林薇晨:
文學可以帶領寫作者去哪裡嗎?其實我常常哪裡都不想去。獨處時刻,我也總是聽着音樂或Podcast,讓那些聲音摩擦過耳朵。到了年末,Spotify又推出年度總回顧,爲個人揭露整年累積的聆聽數據。我一向認爲自己算是瞭解自己,然而閱讀這些數據時,還是不禁在心中驚歎:「啊,這真的是我呢。」於是我常常覺得,自己並非完整的存在,而是這裡散落一小塊,那裡散落一小塊,在日常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個或許連自己也不知道的角落。有時我仰賴Spotify幫我搜集自己,有時仰賴其他的東西。
串流音樂與電子書,都是我習於使用的物件。當然,我很喜歡拿書翻閱的感覺,儘管我常常也只是懶散窩在牀上或沙發上,窮形極相的,並非所謂的「捧讀」,然而紙本唾手可得的物質性的確是十分親切。然而,這樣的親切感,於我而言,有時也會是必須負荷的重擔。也許所有實體都是這樣的。有一個什麼存在於那裡,個人就必須割讓一些自己的空間,縮減理應寬裕的伸展。
在生活裡,我總是儘量捨棄冗蕪的私物,感覺無用的東西,沒有情感價值的東西,偶然發現的許久不曾憶及的東西,經過雙手便要回收。我只想保留自己最需要的,最珍愛的,因此我的座位在紙物滿溢的編輯部裡顯得如此冷清無趣(某次我去美編組討論排版問題,走回期刊組座位時,甚至聽見前來報社參訪的兒童對導覽同事問道:「這裡有人坐嗎?」同事告訴他:「有啊,電腦開着不是嗎?」),如果要說我最經心的佈置,那也許是一種隨時都能直接離開、不必搬遷什麼的輕鬆感,即使我並不特別想去哪裡。
無所事事的晴朗的星期天,我忽然感覺這是個適宜打掃的天氣,於是推着吸塵器在家裡走來走去,汲取自己花費數日遺留的髒污,這裡與那裡。集塵匣子裡一團灰撲撲毛茸茸之物,來自我的毛衣、提袋、頭髮與肌膚。這些塵埃都是我的一小部分,這些塵埃都是我自己。
文學與生活的間距
●楊莉敏:
下午的工作時光,爲了能準時下班,通常是較爲忙碌的。由於並未習得諸般文書作業軟體的精確操作方式,只能土法煉鋼,依照自己熟悉的幾項工具交錯使用,以此將工作完成。這樣的笨方法需要耗費更多時間,一件接着一件,處理掃描完成的文件丟置一旁,等到要下班時,座位上便堆疊着雜亂的公文夾,不擅整理與丟棄的緣故,多數時候便直接關機回家,想着有空閒時再來整理就好。
然而如此的逃避心態,只是讓那疊待整文件肆無忌憚長成欲崩的山勢,每日呈現着隨時要倒塌下來的惘惘威脅。
年末必須留下來加班的時刻,窗外夜色已臨,辦公室裡僅留一排燈亮着,山崩似的資料堆就更顯刺眼。此刻總不禁想起老師說的,如果喜歡一個人的文字,通常也意味着喜歡那個人。這樣的說法在某種程度上預設了,書寫裡總能透露出真實的作者自我,循線去想,一旁龐雜的紙堆、散落的文具,大概是目前現實中最常被我寫入作品的物件了,每日花費長時間與之敲打、釘整,呈上去層層蓋章後,一頁一頁編碼蓋上自己的騎縫,給予檔案編號,送進檔案室保存,年限過了,就依規銷燬,在這樣的生滅裡,也製造出近十年的自己。
這樣的資料生產過程,即使枯燥乏味,一旦運用文字織造,鋪排成冊,送至別人手上閱讀,由此還是展現了一位作者的生活與樣貌。文學來自生活,所以各色事件、主題、思索皆可入文,然而,在生活與文學之間卻並非等號,也不能是等號,其中的間距,在下筆的織造時刻幾乎分秒都在衡量,也許亦是這樣的衡量與忖度,文學才之所以爲文學。
將燈關掉,鎖上門,打完下班卡後,經過門口的海報架,上頭張貼了自己的書入圍書獎的賀詞,生活的扁平竟意外造就了文學的產能,然而也只是這樣,我走出行政區,踏上回家的路,想着文學已離得那麼遠,然而一切的一切,又或許終將都是文學。
●林薇晨:
文學與生活的間距,或許是寫作者一生不斷思考的問題。另有職業的寫作者,經常被問到的問題之一就是:如何平衡寫作與工作。對我而言,在生活裡必須顧慮的從來不只是這兩樣東西(如果只有這兩樣其實算是輕鬆的了),有時遇到難關,寫作與工作的順位都要往後移調。因此真正的問題也許是:如何在一切難關裡保持生活、生存的心情。而這其實並非專屬寫作者的課題了。
閱讀莉敏的作品是十分獨特的經驗。《濃霧特報》的題材來自日常:親族、友人、職場,卻並不令人感覺自我暴露。這是爲什麼呢?我常常一邊讀着一邊這麼思考着。我想,也許是因爲作者在文章裡穿插許多草木與天氣的意象,輕巧地轉開鏡頭,因此自然的洪荒不時替代了現實與關係的逼仄。也或許更是因爲,作者打從一開始就並無展覽隱私的口吻,只是靜靜說一些自己知道的事情,彷彿就連自己都在旁觀文章裡的自己。不是感人肺腑的「自剖」,剜心給別人看,而更接近親手給自己進行一場體檢。於是讀者也跟着檢查自己裡面有些什麼了。
對我而言,寫作,尤其是散文寫作,它的貴重之處,常常也就是靜靜說一些自己知道的事情。不知道的不妄說,知道的也未必說。因而寫作的困難之處也在於此:比起鍛鍊文字,寫作者更需要儘量擴展自己的這份知道,知道世界,知道他人,知道自己,知道自己原來也有這樣一面,還有這樣一面。每當遇到難關,我總是安慰自己,這至少可以豐富創作(儘管最後可能並不真正寫出來)。因此就能儘量不悲哀也不歡喜。然而,經年累月,我其實不確定這樣的心態是否健康了。即使有一天真能不悲不喜,喪失淚與笑,想必我也只會繼續告訴自己,噢,這也是某種值得書寫的體驗。
因爲寫作的緣故,對於生命,我願意更知道一點。是這種念頭讓我一直一直走到現在,或許它也就是生命贈予我的禮物。
楊莉敏
1985年生,臺中人,東海大學中文所畢業,現職文化行政。作品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中興湖文學獎散文首獎。着有散文集《世界是野獸的》、《濃霧特報》。
林薇晨
1992年出生於臺北,政治大學傳播碩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新詩獎,數篇作品入選年度散文選與飲食文選。着有散文集《青檸色時代》、《金魚夜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