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軟亞洲研究院成立20年,洪小文自述心路歷程

出品 | 本站智能(公衆號smartman163)

述者 | 洪小文

編者 | 小羿

本月,微軟亞洲研究院(Microsoft Research Asia,以下簡稱研究院)迎來了20週年生日。

作爲微軟公司在美國以外最大的研究機構,微軟亞洲研究院自1998年建院以來,歷經了李開復、張亞勤、沈向洋、洪小文四任院長,培養了20多位學術泰斗和近百位科研骨幹,從研究院走出的人才佔據了中國科技圈的半壁江山。

近日,微軟亞洲研究院現任院長洪小文向本站智能講述了這20年的心路歷程,也揭開了研究院之所以成爲科技界“黃埔軍校”的最大秘密,並對未來十年、二十年的研究院寄予新的希望。

| 從0到1

“微軟亞洲研究院的創立當時在中國實現了從0到1的突破,並且擁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決定權。”

研究院成立之初,有點像創業一樣。1998年,沈向洋是我們的第一個研究員。那時我還在微軟美國總部,但也參與了研究院的創建,面試了第一批研究員。現如今他們當中有些仍在。記得當時面試研究員前,不小心把腰閃了,都是在酒店趴着進行的電話面試。一切都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當時很多人對研究院的發展還抱着不確定的想法。大家主要是有兩點擔憂:一是跨國公司在這裡建研究院是否靠譜。二是能否在中國實現第一流的、原創性的研發。當初我們的定位就是要做基礎研究,包括跟學術界合作、發表一流的論文、能夠進入一流的學術會議等等,而今天這一切都已經變得習以爲常,不管是機器學習、計算機視覺、語音、自然語言,以及大家常看到我們在國際會議上發表的論文等等。

但在當年,對中國信息化領域而言,這些卻是從0到1的突破,我們是親身參與的,對此我很自豪。如果說印象深刻的其實有兩點:

一是今年是中國改革開放40週年,研究院隨着中國改革開放一起走向國際舞臺。我們跟高校的老師,跟研究生合作,實現了從0到1的突破。我們用實力證明,我們可以做到世界一流。當在某一些領域,我們一年發表的論文總量甚至超過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以及我的母校卡內基梅隆大學時,這在當時是一個很大的里程碑。2004年微軟亞洲研究院還被《麻省理工科技評論》譽爲“世界上最火的計算機實驗室”,這標誌着我們已經進入了世界最頂尖的實驗室的行列,我覺得這也是值得自豪的。

二是提到研究院,實際很多公司的研究院都是做高端產品開發的,那跟研究還是不一樣的。還有一些公司到國外去做研發基地,很多是要聽總部指揮。因此,可能有人用“外包”的字眼也不爲過。但在微軟內部,有一個很大的特色,這還多虧了我們全球微軟研究院的創始人Rick Rashid,每一個研究院都有自主決定做什麼的權利,這是非常了不起的。

| 不忘初心

“20年走過來了,我們還是我們,我們還是堅持在這裡做研究。這是我覺得最自豪的事情,也是我爲什麼還在這裡的最大原因。”

2007年我接管微軟亞洲研究院,那年我父親剛剛過世,所以感觸特別深刻。過去這十幾年,尤其最近雙創、AI等高科技的驅動讓中國的增長特別迅速。AI現在受到無比的關注,從基礎研究到產品都迅速的增長,機會真的特別多,很多初創企業都漸漸嶄露頭角。

對於研究院而言,儘管商業的成就、用戶、市場更多被地關注,但是我們仍然不忘當初的定位,依舊保持着做前沿科技研究的初心,做基礎研究,也做技術轉移,也做對未來技術產品的孵化。

有一點我非常自豪,20年走過來了,我們還是我們,我們還是堅持在這裡做研究,我們不是初創公司,我們也不是產品部門,我們是公司的一部分。從個人角度講,我是覺得非常的光榮,很多人拿我們跟產品部門比,跟初創公司比,但我們這裡的每一個人,每天花的最多的時間,都是技術的研究與創新,這是我覺得是我最自豪的,而且這也是爲什麼我還在這裡的最大原因。

“銷售部門賺今天的錢,產品開發部門賺明天的錢,研究院就是賺未來的錢。微軟亞洲研究院成功的秘訣有四個——放手理念、僱對人、企業文化、不忘初心。”

任何一個公司都有三個部門,銷售部門賺今天的錢,產品開發部門賺明天的錢,研究院就是賺未來的錢。既然是面向未來,一個公司一定要有好的業務發展,才能投資未來。

微軟亞洲研究院成功的原因,我認爲有四個,一是放手的理念,這在整個產業也是不多見的,因爲這並不容易做。二是要僱對人。這個在招聘上是不容易的,僱對人就奠定了一個好的基礎。三是有企業文化,有了文化才能吸引更多人才的加入。四是不忘初心。

微軟亞洲研究院院友會成立儀式上的簽名

| 黃埔軍校

“有人說我們是‘黃浦軍校’,也有人說我們留不住人才,我想告訴大家,世界本身就是五花八門的,一個人一輩子並不是只能做成一件事。”

有人說我們是“黃埔軍校”,很多從我們這裡走出去的人,開公司做產品都取得了不小的成就,甚至外界說微軟是留不住人才的。我覺得並不是這樣。

其一,說我們是“黃埔軍校”,是因爲我們有一套完整地培養人才的機制,並非只出不進,以保證我們科技的前沿性。

其二,世界本身就是五花八門的,一個人不一定只能做成一件事,喜歡做研究的人並不是一輩子都只能做這個,他們在微軟的成績和離開之後的成績之間是沒有可比性的,因爲本身就是不一樣的工作。

研究院是一個環境,加入我們的人都是希望將絕大多數的時間放在研究科研問題上的,並不想它背後的商業回報。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很像學校,但我們又不僅限於學校,因爲我們還要走出去,去實踐。因此我們有技術轉移,跟我們的產品部門合作,孵化新的想法,然後我們繼續再做下一步創新。

這就是我們,堅守住自己要做的東西,堅守住根本,不忘初心。

“作爲管理者要掌握兩個事情,一個叫資源,一個叫評估。在研究院做領導不能只是職業經理人,還必須真正對技術有相當程度的瞭解。”

雖說管理公司時放手很難,但並不是只放手就會有好的成績。在微軟除了放手之外,還必須要有一套機制。

作爲管理者要掌握兩件事情,一個叫資源,一個是我們每一年會有一個評估,能不能升級加薪,每個公司都需要這個。比如微軟做量子方面的研究,一定是有研究員做項目提案,然後去資金委申請資金,得到相關部門主管的同意後實施的。發放資金以後,都會有階段性的評估。一個科研項目得到了三年的支持,三年以後如果你想這個項目要繼續的資源,就要進一步評估。

流程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模式,但每一個決定都不是那麼簡單的,做這個的時候要非常小心。比如,今天對一個項目,雖然還沒有出結果,但是我覺得它很有希望,就要給鼓勵。我常常講,在研究院做領導,要把時間拉長才是公平的,假如說十年前我看好的人、看好的項目,現在都出結果了,我就是好領導。管理者要做一個判斷,因爲很多東西不是你逼着做就有用的,這就叫放手,但是一定程度上還是要有成果。所以對於未來的把控是很重要的,這也是最難的,因爲未來有很多不確定性。

所以,我還是要感謝研究院歷界領導的引導,在研究院做領導不能只是職業經理人,還必須真正對這些科技有相當程度的瞭解,因爲你要做判斷。

當然,我也不可能每一個項目都能看得那麼準,常常有研究員對我說,“你今天不看好我的項目,但你只要讓我繼續自己一個人做就行。”我說,“好,你繼續做。”這也很重要。

對於研究,我每次跟員工講,你應該大膽的去創新。如果說你自己的目標定的不夠高,我們會說你膽子太小了,因爲研究如果定的目標太小的話,那就是開發,是產品部門的工作。我們要去敢於冒險,而且還能容忍相當程度的失敗,你看歷史上這些大的了不起的研究發現,都經過一次又一次失敗。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研究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工作。

| 追求真理

“微軟對我而言就像一個家庭,科研工作已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很幸運,而且異常幸運的就是我選擇了計算機這個行業。從宏觀角度來看,今天我們對科技的依賴程度,以及我們在科技上的投入是不可想象的,我們從事這方面的工作怎麼能說不幸運。

微軟對我而言,就像是一個家庭。我在微軟23年,在微軟中國14年,從事科研工作這麼久,最後科研工作就變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

“科研需要經歷99次的失敗才能成功,你必須熱愛這個過程,熱愛每天的工作,否則你會很痛苦。”

新聞上報導我們的多是成就,但對我們來說更重要是熱愛每天的工作。研究不是一蹴而就的,一味地追求成功不是真正可持續的,真正可持續的是你對所做工作的那份熱愛。每天早上起來,我雖然不知道我今天能成就什麼,但是我知道我今天會想新問題,我會試新的想法。

其實,從科研上來講,大部分事情可能都不會一次就成功,可能要經歷九十九次失敗,最後一次才能成功。但是,那個過程是最吸引我的,也是非常有意義的。一開始我們就知道我們要走這條路,但是憑着一份執着,大家20年走過來,我們非常欣慰。所以,當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你還是要熱愛這個過程,不能夠只想着最後那個成功,否則你會很痛苦。

科學的唯一目標就是追求真理,比如100多年前愛因斯坦就提出了引力波,到一百年以後有什麼用真的沒有人知道。所以,真的要做那麼大的突破的時候,是真的需要一些時間,纔能有生態系統形成,纔能有成果。

“一味地標榜成功的東西,會讓整個社會過於關注微觀的東西,忽略了宏觀的意義和趨勢。”

我覺得現在國內很多公司甚至學校太重視KPI,或者說最後的KPI都是能有什麼應用,能賺多少錢,或者說最後能不能超過誰。但對於突破性研究來說根本不是這些。標榜成功的東西,會讓整個社會過於關注微觀的東西,忽略了宏觀的意義和趨勢。

在我看來,基礎研究和應用型研究其實沒有清晰的界限,而應該把創新研究劃分爲未來1到3年的研究,3到5年的研究,5年到10年的研究,10年以上的研究,這樣劃分可能比較容易理解。

面向不同年限的研究,投入不一樣,方向也會不同。

微軟亞洲研究院院友會成立儀式上,四位院長聚首

| 未來十年

“未來1到10年,我認爲最大的方向就是怎麼把AI真正跟每一個垂直領域結合,真正的能夠讓大家感受AI帶來的好處。”

對於下一個十年技術的發展,我覺得應該分爲以下幾方面考慮。一方面是一般老百姓會看到未來的科技。比如,今天大家說AI已經到了應用階段,這個上面還是有一些應用的創新可以做,所以很多公司在做,一方面是商機,一方面對於老百姓來講可以開始感受到AI所帶來的一些好處。我相信未來還會有更多的產品出來,這是從大衆的角度看到的。

另一方面,一些基礎的科研也會往前走,可能要到5年、10年以後纔有應用。儘管技術的發展速度變快了,但還是需要研究員跑第一棒,然後產品部分纔可以開發,老百姓纔可以看得到。比如量子技術,對於老百姓而言應用的時間還有很遠。即使說今天研究未來10年要做的東西,你也不要把它想成這個方向一定是對,或者做出來以後一定會有用。因爲基礎研究本就是探索無人之境。

未來1到10年,我認爲最大的方向就是怎麼把AI真正跟每一個垂直領域結合,真正的能夠讓大家感受AI帶來的好處。因此,研究院成立了創新匯,與很多先行企業展開合作,探討數字化驅動下未來新興技術與應用場景結合可能帶來的巨大機會和可能。在這些方面,如果沒有研究人員的加入,進步的步伐會很有限。但是,現在我只能說這是1-10年的規劃,不是10-20年的方向。

對於未來,我覺得我們應該更關注責任,不能只看利益、市值,還要有社會責任意識。在推崇以技術創新改變世界的同時,還要遵重規律。比如現在西方國家爆發出的數據隱私問題,還有AI可能帶來的道德和倫理問題。我們一直也在呼籲社會各方,讓更多的人投入討論。

“20年以後,我肯定不會再做研究院院長了,但我真的很希望再回來參加研究院40週年慶典。”

我在微軟亞洲研究院已經工作了14年,擔任院長11年。有時候我也會擔心,半夜會想到這樣的問題:是不是院長做太久了,不能讓有新思維的人出來,能夠把研究院帶到一個更好的道路上。

10年、20年以後,我那時應該已經退休了,微軟亞洲研究院應該已經在新一任院長的領導下。我希望留下的是,我與歷任研究院領導們打下的基礎,可以爲研究院未來鋪了一條可以繼續前行、健康發展的路,我想我唯一希望可能就是這個。而且我也深切的相信,新領導一定有新思維,肯定會加入一些新的這個東西,而且在很多新的方面會比我做得更好。

20年以後,我真的很希望再回來參加研究院40週年慶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