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對證,開拓理解歷史的深度

蹴鞠圖(《插圖大宋史》書中配圖) 宋朝大禮(《插圖大宋史》書中配圖) 旱羅盤(《插圖大宋史》書中配圖)

主題:《插圖大宋史》新書分享會

時間:8月20日

地點:思南文學之家

嘉賓: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教授虞雲國

華東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前所長顧宏義

一提到宋朝,大家會想到什麼?是陳橋兵變、杯酒釋兵權、澶淵之盟、靖康之變等驚心動魄的歷史事件?還是《楊家將》《水滸傳》,以及金庸的《射鵰英雄傳》等故事傳說?抑或司馬光、王安石、蘇東坡這樣的千古名人?宋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朝代。而大衆對宋朝的熱情近年來也隨着《大宋提刑官》《清平樂》《知否》等影視劇的播出日益高漲。

宋朝在中國歷史中到底有何特殊性和重要性?爲什麼又成爲大衆非常關注的一個朝代?8月20日下午,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教授虞雲國先生與華東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前所長顧宏義先生圍繞《插圖大宋史》進行對談,一起品讀宋朝的歷史風雲,共同討論了面向大衆的寫作和歷史普及的關係。

大衆讀物讓讀者更易接受前沿研究成果

虞雲國:在大衆寫作上,顧宏義老師實際上做得比我好,也比我多,無論是從量還是從質上來講都是如此。他寫過“天”字打頭的四部著作《天衡:十世紀後期宋遼和戰實錄》《天傾:十至十一世紀宋夏和戰實錄》《天裂:十二世紀宋金和戰實錄》《天平:十三世紀宋蒙(元)和戰實錄》的“兩宋烽煙錄”系列,主要談宋遼、宋夏、宋金、宋蒙元的那些外交關係和戰爭。我想先請宏義兄來介紹一下你的寫作故事。這四部天字頭著作也很受歡迎。你有什麼感想?

顧宏義:我先說一下虞雲國老師在2002年初版的《細說宋朝》。當年,大衆已經有了對宋朝歷史的熱情。虞老師的寫法,確實讓當時的我們覺得耳目一新,因爲他的寫法,跟我們當年所接觸的斷代史、教科書式的寫法完全不一樣。他不僅把重要的事情都提煉了出來,還通過細節來呈現宋代的方方面面。說實在話,我當年那些很多跨專業過來讀書的研究生,不少是由理工科轉過來的。我推薦他們讀《細說宋朝》,因爲這跟斷代史的專業教材是不一樣的風格,是更貼近於宋朝人的歷史。

我跟虞老師在差不多的時間開始寫作。最初寫第一部《天裂:十二世紀宋金和戰實錄》是在1996年,源於出版社的約稿,但出版的時間是在2000年以後。當年不像現在,出版社沒有時間限制,拖上幾年正好趕上世紀之交。

宋史的大衆寫作確實是我們當下一件重要的事情。對我們從事歷史研究的工作者而言,不但要把自己的歷史研究的最新成果公佈出來,還有責任爲這些相對深奧、考辨的成果,用普及的、通俗的、大家比較容易理解的語言文字公之於衆,而後形成大衆對某些歷史觀點的理解和接受。我對大衆史學的寫作,大體是這樣的體悟。

虞雲國:關於宋史的大衆寫作,我說三點。第一,從史學研究角度來看,學者要有自己硬核研究的東西,要有前沿的研究成果。比如說我對宋代臺諫制度的研究,顧老師對宋初政治、皇位傳承有很專深的研究著作,這對整個宋史研究是一種個人的推進。而這些研究成果,爲了讓一般讀者讀起來不感到吃力,還要把它轉化爲大衆喜聞樂見的方式加以呈現。史學工作者應該比翼雙飛,既能夠寫很專門的、較前沿的學術專著,又要能寫這種走向大衆的讀物,讓普通讀者也能容易接受我們的研究成果。

第二,從現在大衆的閱讀興趣來看,恐怕大衆讀物在很長的時期裡,將會成爲讀書界的一種風尚與潮流。現在大家總想在自己的生活和感悟中,從歷史裡找點資源去學習,所以把專深的研究轉化爲平易的讀物,也就有了市場。

第三,大衆讀物並不好寫。有時候在材料處理、寫作方式與謀篇佈局上,並不比寫一篇很專業的論文來得輕鬆。專業論文我們已經寫得輕車熟路了,但我們要寫的東西爲了讓大衆接受,還得費些額外的功夫。

我在一本書的序言裡說過,要寫好大衆讀物,至少要做到這麼三點:

一是要貼着歷史寫,我們寫的每句話都要有歷史根據,不能信口開河;二是要揣着良心講,史學要有價值觀;三是要想着讀者寫,我們的行文寫作必須要讓讀者喜聞樂見,能夠看得懂,能夠喜歡看。

這三點要很好地結合起來,才能把大衆寫作搞好。

“大宋史”不僅僅只有宋朝

顧宏義:我當年寫宋遼戰爭、宋金戰爭,包括和戰,是因爲在此之前正好有學者向我約稿,寫的是關於遼的主題。我發現我們以前讀書和研究,主要是從宋人的角度來看問題,那麼當我們站在遼的角度去看,不同的人對有些問題的理解就會大不一樣。

再如我寫宋金戰爭時,我當時考慮的是不能單寫宋朝人跟金的戰爭,而是要寫宋與金的戰爭,我不能單寫宋朝,至少要是兩方面的呈現。我們以前看的材料主要是宋人怎麼抗金,那麼金人又是怎麼考慮的呢?

這就涉及大宋史的概念。我認爲這是一個簡約的說法,大宋史其實就是宋、遼、金、西夏這個時間段的歷史,並不是僅僅以宋爲中心。因爲宋朝的這一段歷史是延續的,不像遼到了11世紀已經結束了,西夏又偏安一隅。而且畢竟在時間上有些參差,比如當遼建國的時候,宋朝還沒有建立,宋太祖還沒出生,到了宋結束的時候,金已經結束了差不多40年了。

“大宋史”是一個名詞的問題。包括我在寫“兩宋烽煙錄”系列的時候也會碰到,爲什麼要用“宋”,而不用其他的名字?因爲“宋”能夠把這一段歷史統括下來,而不是遼、金、西夏。我們現在用的所謂“宋”“兩宋”“大宋”更多的是一個時間段,而不是一個朝代,有時候確實要做一些說明。

虞雲國:實際上在宋史學界,“大宋史”已經成爲一個專門的、具有一定學術內涵的概念。這個學術概念一般說是鄧廣銘先生最早提出來的,實際上在鄧先生的所有著作裡,都沒有用過“大宋史”這個詞。但他的大概意思就是說,我們研究宋史的人不應該只是侷限於宋朝,還要研究與宋朝同時和先後存在的其他幾個政權,這樣才能夠讓歷史研究有自己的深度和廣度。上世紀90年代左右,宋史學界把它提煉爲“大宋史”的概念。這個概念在我看來,大概有這麼幾層意思:

第一層如鄧先生所言,“大宋史”作爲一個專用的學術名詞,概括了當時的歷史。

第二層意思是,這種學術理念是針對以前遼、宋、西夏、金、蒙的研究各自爲政、獨立割裂的思路。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光講宋朝、遼朝、西夏、金朝與蒙元,還要看到當時其他與之並存的政權對這個政權的經濟、政治、軍事、文化思想各個方面的互動和影響,才能把歷史全面立體地呈現出來。

第三層意思是,大宋史研究者最好就像前輩學者一樣做到融會貫通,同時研究各個政權史。像前輩學者鄧廣銘寫過遼金的論著,在翦伯贊主編的《中國史綱要》裡,宋、遼、金部分都是他寫的。包括像王曾瑜先生,他除了專門的宋朝兵制研究,還研究了遼金兵制。但是,現在的史學研究越來越專業化,我們恐怕就很難做到這樣了。但是有一點,大家都有共識——即便研究宋史,也一定要關注同時期的遼、金、西夏、蒙元對宋朝產生了什麼影響。

我要說一下這本《插圖大宋史》的定位。我絕不敢承認自己已經做到了“大宋史”要求的融會貫通,當然我還是很關注這一點的,所以我在寫這本書時,講宋朝時就關注到西夏、金、蒙古對宋朝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的重要影響;講到遼、西夏、金、蒙古的時候,也會講到宋朝對他們的影響。我們可以專注宋史,但是一定要有“大宋史”的眼光。我也儘量在用這種融會貫通的眼光去寫這段歷史。

左圖右史、以圖證史是中國人讀書的傳統

虞雲國:我想請問顧老師的著作是不是也做過插圖版?

顧宏義:左圖右史、以圖證史是中國人讀書的傳統。

我的寫作跟虞老師的不一樣,我寫的和戰更多是從政治、軍事的角度。我看重的其實是地圖,行軍作戰離不開地圖,地形、行軍的區劃、軍隊在哪個位置、行軍的方向……經常是作者描述了半天,但讀者一看地圖就明白了,非常有用。做地圖是一項技術活兒,還得請專人做。

像虞老師這本書,因爲斷代史裡涉及文化、藝術、器物各方面的內容,虞老師介紹說書中收錄了彩色的地圖,那太不容易了。因爲現在我的書裡也放了幾張地圖,但是總是很難選到一張地圖正好跟我的文字相匹配,而且還有清晰度的問題,有很多圖讓我看半天,我都認不出,那還不如不放。

虞雲國:我很早就開始做圖文本。在現在這個讀圖時代,大衆都是在緊張的工作之餘去閱讀,讀者當然希望通過比較輕鬆的閱讀方式來了解更多的歷史內涵。如果有適當的插圖,一方面可以圖文互補;另一方面有些圖像會告訴讀者那些文字表述所沒有的東西,也就讓讀者通過讀圖來加深對這段歷史的理解。

我感到,在做歷史讀物圖文本時,有這麼幾點值得重視。首先,爲了讓讀者瞭解社會經濟和生活風俗,就必須要藉助於圖像。例如我之前的插圖本《水滸尋宋》裡講的風俗,有時不用圖片就沒辦法表現,譬如“叉手”,文字寫了半天,卻講不清楚,如果有圖像,這個風俗馬上就讓讀者看清楚了。

其次,把握政治思想與制度禮儀同樣不應忽視圖像。

說到宋初政治,皇統傳承彷彿一派君臣和諧的樣子,而後來宋太宗奪宋太祖的皇位,趙普和兩代皇帝的關係也很微妙,後面都有很多故事。比如書中的插畫裡有君臣一起的《蹴鞠圖》就是宋太宗繼位以後蘇漢臣的原作,後來到宋末元初錢選又臨摹了,表現出當時宋初君臣大團結,我們同心共力把宋朝搞好。這就遵循着太宗即位時的政治口徑。還有宋朝大禮的時候,有鹵簿和大輅,我們讀《宋史·禮志》,讀了半天還是不知道什麼情況,但是一看圖就清楚是何種排場了。

再次,有些圖像能夠豐富歷史的細節。比如說金庸小說裡講到摩尼教、光明頂,我們就請人找到了現在中國境內唯一留存下來的光明佛形象,特地請當地博物館的朋友去把它拍下來。還有指南針的圖片,以前說南宋已經有所謂的旱羅盤。水羅盤是把指南針放在碗邊上面,不穩定,準確度不高;旱羅盤比較穩定,但旱羅盤到底怎麼操作?我們找到了一個從江西撫州地區出土的文物,它和我們現在的指南針完全一樣,也有指針了。這也加深了我的理解,至少到南宋時期,我們的指南針與現在基本上沒有很大的差距,完全改變了我們以前對指南針的理解。

最後,圖文對證能讓讀者開拓理解歷史的深度。現在襄樊城裡有一個紀功碑銘,講的是在南宋與元朝之間的襄樊之戰前,有個叫高達的武將修繕襄陽古城。這說明了襄樊之戰之所以能夠堅持8年之久,是因爲前面的戰時準備是很充分的。後來由於南宋政權的不作爲,襄樊淪落了。之後的崖山之戰直接牽涉到南宋的存亡。以前我們只是看文字材料會不太清楚作戰方式,但是當我們看到崖山之戰的崖口的圖片時,可以看到江口和兩個崖門,元朝軍隊只要把崖門掐斷,宋軍就會被困在裡面,猶如甕中捉鱉,宋軍只有捱打,直至全軍覆沒。如此,我們就更能清楚地理解崖山之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