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一百六十七)——天寶之戰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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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馬拉雅的小夥伴大家好,藏史德雲社的老布,又來啦!

上次咱們說到,唐軍在天寶年間兩次出兵征伐南詔,但都遭受慘敗,

《雲南通志》記載:“天寶時鮮于仲通及李宓[mì]擊南詔於西洱河,大敗績,死者二十餘萬。”[1]

這兩次軍事行動,不僅僅是損兵折將這麼簡單,它標誌着唐朝、吐蕃、南詔關係的重新定位。

以唐朝來說,天寶戰爭意味着雙方關係的徹底破裂。

劍南唐軍不得不面對吐蕃與南詔的聯合進攻,整條防線長期處於岌岌可危之中,失去了之前在川西尚有餘力反擊的態勢。

天寶十四年,吐蕃與南詔趁唐朝內亂之機,攻佔了嶲州(今四川西昌)與會同軍。

至此,唐朝構建的北起鬆州,南到姚州的防線崩潰,整個雲南全部脫離了唐朝的控制,一百多年的經營毀於一旦。

此後的三十餘年,唐朝被迫在黎州(漢源縣清溪鎮)、雅州境內重新構建防線,以大渡河爲界實施防禦。

這也就意味着,唐軍的戰線收縮了四百多公里。

對吐蕃來說,赤都鬆贊時期就已經進入了滇北。

敦煌文獻大事記年記載,“703年冬,贊普赴南詔,攻克之”、“704年冬,贊普牙帳赴蠻地,薨。”

藏文史料《漢藏史集》也記載:“赤都鬆贊將不是吐蕃人的南詔等許多國家納入治下,使吐蕃權勢大增。他於二十九歲時在南詔地方去世。”

其他藏文史料《西藏王統記》、《新紅史》的記載也大體相似。

另外,《漢藏史集》裡還記載了一個有意思的故事。

赤都鬆贊得了一種病,怎麼也治不好。這時候他就發現,在王宮的欄杆上飛來了一隻小鳥,口中銜着一根樹枝,樹枝上有幾片葉子。

赤都鬆贊把葉子放在口中咀嚼,頓時感覺神清氣爽。於是就讓大臣沿着小鳥飛來的方向尋找,一直找到了吐蕃的邊境,發現樹枝來自漢地的樹上。[2]

這就是茶葉傳入吐蕃的來歷。

拋開故事中神話色彩,赤都鬆贊時期征服了川西滇北,是不是因此獲得了茶葉和飲茶的方法,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

藏語稱茶爲“ja”,與川西一帶古時稱呼茶的發音相似。所以有學者認爲最早傳入吐蕃的茶葉可能來自麗江地區,到今天藏語裡還有一個專門的詞彙“絳甲”,意爲“納西茶”。[3]

但唐朝和南詔聯手以後,吐蕃的勢力受到了遏制,洱海以北那些歸附吐蕃的勢力遭到了驅逐。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唐朝與南詔交惡,吐蕃敏銳得抓住了唐朝的策略失誤,用大量的政治籌碼拉住了南詔。

要知道,在唐蕃國戰期間,臣服於吐蕃的勢力並不少,但能夠約爲“兄弟之國”的,僅有南詔一例。

從這點上說,可見尺帶珠丹雖遠在拉薩,但他對雲南的戰爭格局洞若觀火,而且該下手的時候,絕不猶豫。這也體現出,尺帶珠丹作爲一個政治家的素質。

天寶之戰收益最大的無疑是南詔,他們終於借吐蕃的幫助擺脫了唐朝的羈絆,割據雲南的局面正式成型。

另外,南詔大敗唐軍的例子,讓他們在周邊勢力中建立了威望。從此之後,雲南的大小勢力無人敢逆其矛鋒。

但南詔是個有野心的政權,他們不願意對唐朝亦步亦趨,自然也不願意對吐蕃俯首帖耳。

單說經濟效應,唐朝能給的遠比吐蕃多得多。

在唐朝經營川滇的過程中,花了大量的錢財來招攬酋長。唐史中經常可以看到,酋長來降,皇帝厚賜之的記載。而吐蕃則是對川滇部落,徵兵、徵糧、打仗做前鋒。

這種反差也是日後川滇部落重新倒向唐朝的一個原因。

對南詔來說,倒向任何一方都不是最優解,間於齊楚才能實現利益最大化。

所以閣羅鳳在南詔德化碑上反覆強調,叛唐不是出自本心啊,都是張虔坨、鮮于仲通這幫人逼的。

然後又在天寶之戰後,爲唐軍將士收屍,“祭而葬之,以存恩舊”。

說白了就是,唐朝這邊也不要斷了線,說不定啥時候還能接上。

另外,唐朝在雲南地區的文化輸出也很給力。

貞觀時期的南詔國就開始建佛寺、派留學生。就算天寶戰爭爆發以後,南詔國內漢文盛行的風氣也沒有改變,南詔王室甚至請俘虜的唐朝文人做王子的老師,而且給了極高權威,有權下手揍王子。

整個南詔國的歷史上,文風極盛,有不少詩人的作品入選《全唐詩》,其中有一位乾脆就是南詔王。

一般來說,我們在看南詔反覆搖擺的時候,會更關注唐蕃之間的政治博弈,其實經濟、文化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因素,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下面我們來說說,從天寶之戰能看出唐朝的那些問題。

《舊唐書·楊國忠傳》有這樣一段記載:“自仲通、李宓[mì]再舉討蠻之軍,其徵發皆中國利兵,然於土風不便,沮洳[rù]之所陷,瘴疫之所傷,潰餉之所乏,物故者十八九。凡舉二十萬衆,棄之死地,雙輪不還,人銜冤毒,無敢言者。”

這段記載告訴我們三個信息:

首先,兩次唐軍出征都是大唐精銳;

其次,唐軍的軍餉匱乏;

最後,兩次慘敗損兵二十餘萬,主帥陣亡,可無人敢言。

第一次天寶之戰,鮮于仲通慘敗,陣亡六萬餘衆,可楊國忠謊報軍情,上奏獲勝,還把鮮于仲通調回長安,擔任京兆尹。

爲啥楊國忠這麼維護鮮于仲通呢?

一方面是因爲鮮于仲通做劍南節度使,來自楊國忠的推薦。雲南慘敗他自然臉上無光,甚至有可能要承擔點責任。

另一方面是因爲鮮于仲通與楊國忠關係深厚,被他視作自己的重要班底,不太捨得撒手。

這二人之間的關係,還得四川說起。

鮮于仲通是個富三代,家裡很有錢,據顏真卿給他寫的神道碑上說,他爺爺、他爸“皆魁岸英偉,以財雄巴蜀,招來賓客,名動當時。”所以鮮于仲通年輕的時候,跟哥舒翰有點像,“少好俠,以鷹犬射獵自娛;輕財尚氣,果於然諾,年二十餘尚未知書。”

之後也不知道受了啥刺激,沒在混吃等死的光輝大道上一路狂奔,突然之間跟變了個人似的,開始發奮讀書了。然後在開元二十年(732年)考中了進士。

這時候鮮于仲通已經年近四十了。

開元二十六年(738年),鮮于仲通混成了益州新都縣的公安局長,也就是縣尉。

大概就在這個時候,他認識一個名叫楊釗的混子。

說楊釗根本沒人知道是誰,但這混子之後改了人盡皆知的名字,叫楊國忠。

楊釗在開元二十七年做了新都縣尉,估計倆人就是這時候成了朋友。

也是在這一年,章仇兼瓊接任劍南節度使,隨後就發動了奪取安戎城之戰。

鮮于仲通不知道通過什麼渠道,逐漸成了章仇兼瓊的心腹,對他無話不談。

天寶四年的時候,章仇兼瓊對鮮于仲通說:“現在皇帝對我不薄,但我在朝裡沒有根兒啊,估計李林甫容不下我。聽說楊貴妃很得寵,你能不能找找關係,去長安幫我找找關係,要是能榜上楊貴妃,我心裡就踏實了。”

鮮于仲通說:“我是個四川人,長安也不認識人啊,別在壞了您的事兒!不過呢,我知道一個人肯定能行,他是楊貴妃的族兄。”

於是楊釗就帶着章仇兼瓊給的錢去了長安,大肆賄賂跟着楊貴妃發跡的楊氏諸人。之後,楊釗青雲直上,短短兩年就從一個小小推官,成爲皇帝身邊顯赫無比的實權人物,並且賜名“國忠”。

楊國忠得勢以後,也還算講究,沒忘了啓動資金是誰給的。

天寶五年把章仇兼瓊調進京城,做了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

天寶九年楊國忠又推薦鮮于仲通做了劍南節度使。

次年,天寶之戰就爆發了,鮮于仲通慘敗。

說到這裡,你們可能會覺得章仇兼瓊跟楊國忠搞到一起,估計也不是啥好鳥。

但實際上,他是唐朝劍南節度使當中是比較能幹的一位。

在軍事上章仇兼瓊用計拿下了安戎城,頂住了吐蕃的反擊,而且在馬爾康設了保寧都督府。

奪回安戎城,改變了唐朝在川西的被動局面,阻斷了吐蕃南下通蠻之路。爲表彰他奪取安戎城的功勞,李隆基在開元二十九年,追贈他祖父爲司馬、他父親爲太守。

章仇兼瓊還不光是會打仗,處理對外關係也有兩下子。

拿下安戎城後,周邊諸羌紛紛請求歸附。

開元二十九年,臣服於吐蕃的白狗羌三百多人來到奉州(安戎城以東,今四川理縣北面)要求向唐廷上奏,章仇兼瓊親自爲他們寫了表章(《請令吐蕃入奏奏》),還在奉州舉行宴會款待這些羌酋首領。[4]

當年十月,吐蕃四品籠官蘇唐封等人來到長安歸附,唐朝“各賜紫金及帛以遣之”。

同時,他很早就發現了南詔即將做大的隱患,曾多次派人到太和城告誡皮邏閣不要野心太大,於是史料上就有了“與歸義(即皮邏閣)言語不相得,歸義常銜之”的記載。

在內政方面,章仇兼瓊表現的還要更出色一些。

在都江堰市有一座名聞遐邇的“離堆園”,裡面矗立着12尊治水先賢銅像。裡面包括聞名遐邇的文翁(西漢)、諸葛亮(蜀漢),章仇兼瓊位列其中,可見其治水功績。[5]

史料記載章仇兼瓊在蜀八年,躬身治水,成效巨大,其修復的通濟堰,由邛江(今岷江支流南河)口取水,灌溉農田1600頃,約15萬畝,是唐代完成的最大引水灌溉工程。

除此之外,當時很多善政都有他的功勞,包括開通布頭路、築安寧城、鑿樂山大佛、疏通新源渠、開蟆頤堰、整修萬歲池。

這些善政讓他在蜀地口碑極佳,四川地方誌將他列入“名臣”之列,稱讚他“在蜀八年,澤流萬世”,百姓“人懷其惠”而“立廟祀之,號寅德公祠”。

就是這樣一位能臣,官至劍南節度使,說是封疆大吏毫不爲過。可他居然在唐朝的政局當中,惴惴不安,要挖門盜洞的去抱貴妃的大腿。

這就足以看出,天寶末年政局傾軋的慘烈了。

在這種環境下,唐朝的大臣能有多少心思放在管理國家上面?

說實話,還別說大臣們的心思有幾分在正經事兒上,當朝皇帝李隆基又有幾分心思在管理國家上?

第一次天寶之戰後,楊國忠謊報軍情,非把慘敗說成了獲勝。

第二年,他把鮮于仲通掉回長安,自己遙領劍南節度使,這纔有了天寶十一年六月,唐軍大勝南詔的記載。

很顯然,這也是楊國忠搞的,就是要給自己臉上貼金。

天寶十三年,他再次籌劃徵南詔,結果是一次更慘烈的失敗。

楊國忠第三次謊報了軍情。

臺灣學者王吉林在《唐代南詔與李唐關係之研究》中說:“雲南之事,一壞於鮮于仲通,更壞於李宓,促成其事者,實爲楊國忠……猶有更荒謬於此者,即是李宓之敗,不僅舉軍喪沒,而且統帥亦亡,喪師如此,楊國忠尚敢以捷書上聞。玄宗之昏聵,一至如此,唐之不亡,亦云天幸”。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李隆基真的不知道嗎?

目前唐史裡面確實沒有明確的記載,但在《資治通鑑》裡有這麼一段記載,“上嘗謂高力士曰:‘聯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邊事付之諸將,夫復何憂!’

力士對曰:‘臣聞雲南數喪師,又邊將擁兵太盛,陛下將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禍發,不可復救,何得謂無憂也!’

上曰:‘卿勿言,朕徐思之。”

李隆基的回答非常含糊,很難猜測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胡三省先生在給《資治通鑑》作注的時候,寫了這樣一段評語:“高力士之言,明皇豈無所動於其心哉!禍機將發,直付之無可奈何,僥倖其身之不及見而已。”

這話的意思就是,唐朝官場敗壞如此,李隆基能一點感覺都沒有嗎?再說了,高力士可都點出來了。

李隆基心裡明明知道,但沉痾已久,你讓他直接面對,他也沒啥好辦法。他心裡想的就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再過幾年我就掛了。我死以後,管他洪水滔天呢!

當朝皇帝都躺平了,還能要求大臣嗷嗷往前幹嗎?

這也不現實啊!

這就是安史之亂爆發的原因之一!

我們看歷史的時候,會特別注意轉折性的歷史事件,就比如安史之亂的爆發,打斷了唐朝的脊樑。

但歷史上有很多事情是隱性的,並不是以著名事件做轉折點的。

曾經有人問過我一個問題,王朝由盛轉衰的關鍵是什麼?

我的回答只有四個字:“壞了規矩!”

其實很多事情都在這四個字上,王朝建立之初定了很多規矩,但隨着時間的推移,規則變得越來越鬆弛,政策也越來越傾向於利益集團。最終老百姓受不了了,反他孃的,於是帝國黃昏,王朝落幕。

唐朝建國之初,有一套嚴格的選官制度,甚至皇帝都不能隨意插手。但經過武則天的一頓清洗之後,就開始變得越來越隨意了。到了天寶年間更是從任人唯賢,蛻變成了任人唯親。

所以纔有那個姓安的胖子,振臂一呼。

其實就算沒有安祿山,就這麼玩下去,也一樣會有張王李趙,各種祿山。

只不過正好碰上了一個姓安的而已!

我們有個毛病,經常把歷史看成了甩鍋大賽。

商朝亡了,因爲蘇妲己是狐狸精;

李隆基不好好幹,是“溫泉水滑洗凝脂,君王從此不早朝”。

吳三桂引清軍入關是“衝冠一怒爲紅顏”。

其實說白了,你別給機會不就得了嗎?

明軍要是有能力出關,把皇太極打得滿地找牙,吳三桂敢引清軍入關嗎?

就算是明軍不出關,在吳三桂後面擺上十萬大軍,刀尖頂着後脊樑,吳三桂敢引清軍入關嗎?

關鍵不還是沒有嘛!

我們看歷史,不要過度關注某個特定的人,或特定的事件,而是要看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又有哪些變化。

天寶之戰是個非常好的例子,可以透射出唐朝政治的腐敗,這其實就是給了安祿山機會。

您要是把事兒辦得針插不進,水潑不入,安祿山就是肚子再大,也沒那麼大的膽子。

好了講到這裡,川滇地區就算告一段落了,安史之亂以後的局勢,我們以後集中在一起講。

下一集,我們要回到西藏,來給尺帶珠丹做個小結,順便講講他是怎麼死的。

參考書目:

[1][3]、《唐、吐蕃與南詔關係研究》_陳楠;

[2]、《漢藏史集》_達倉宗巴•班覺桑布(著)、陳慶英(譯);

[4]《章仇兼瓊述論》_劉範弟;

[5]、《堰功道上十二賢》_陳渭忠;

在汶川、茂縣的鳳儀鎮、理縣的薛城鎮設廣柔縣、茂縣的疊溪鎮,設了幾個縣、

劍南節度的演變

從至德年間開始,劍南道經歷了三分兩合。

至德二載(757 年)十二月,劍南道分爲劍南西川與劍南東川;

次年,其併爲劍南。

上元二年(761 年)二月,劍南又一分爲二;

廣德二年(764 年)正月,劍南道再次加以合併。

大曆元年(766 年)二月,劍南道再次分爲西川和東川。

隨着劍南道的分合變化,劍南節度使亦有劍南西川節度使、劍南東川節度使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