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少女一夜封神,1995年孤獨死去
關於張愛玲,作家葉兆言說:
她的一生,就是一個蒼涼的手勢,一聲重重的嘆息。
張愛玲是一個真正的豪門大小姐,一個真正懂得盛開與凋零的人。盛開的花越燦爛,凋零時便叫人越哀傷。
1920年出生的張愛玲,見過貴族家庭一切美的頂峰。
她的家世顯赫,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李鴻章的長女。母親黃素瓊和父親張廷重一樣,也出自晚清望族,外祖父曾是曾國藩的部下。
▲張廷重(左二)與黃素瓊(右二)。
她從小就切身體會過《紅樓夢》中賈府的“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
八歲前的張愛玲,如同少年時代的寶玉,也曾擁有過一段無憂無慮的歲月。那般富貴安樂的日子,大概就像她在《私語》中所描述的場景:
▲張愛玲與弟弟張子靜。
她從小接受着最優質的教育,被慕爲天才和神童。3歲能背誦唐詩,7歲寫下第一部小說,中學就讀上海著名的女子貴族教會學校——聖瑪利亞女校。18歲時想要出國留學,考得倫敦大學遠東區第一名,因歐戰爆發,只好轉入香港大學。
港大三年,張愛玲徹底展現出了超級學霸的特質。她學英文,英文便流利暢快,堪比國語;她考試,便門門考第一,年年獎學金,甚至創下港大文科二年級的兩個獎學金,都被她一人獨得的壯舉。
▲張愛玲的港大學生證。
一位素來嚴厲的教授更是對張愛玲的聰明勤奮讚不絕口,他直言,我教了幾十年的書了,還從來沒有給過這麼高的分數。
19歲時她在上海《西風》雜誌上發表了“處女作”散文《我的天才夢》,不過短短1300個字左右,卻憑藉着結尾那一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驚豔至今。
▲1944年於上海,穿着清裝皮襖。
此後短短五年,她將像一匹黑馬闖進上海文壇,迅疾猛烈,勢不可擋。她陸續拋出了她一生中幾乎所有的重要作品:
《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傾城之戀》《金鎖記》《琉璃瓦》《連環套》《花凋》《紅玫瑰與白玫瑰》《茉莉香片》《心經》……
每一部都如同烈火烹油,將她的聲名越燒越旺。
到1944年9月小說集《傳奇》出版時,僅24歲的張愛玲早已登上文壇之巔,成爲上海最耀眼的一顆星,被當時的文學評論家傅雷譽爲“文學界的奇蹟”。
她甚至擁有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文風:張愛玲體。
整個娛樂圈都來找她合作,寫劇本。
在這段如夏花般燦爛的時光裡,她滿足且得意地昭告世人:“啊,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傳奇》)
但,那精緻的華美從來就不是張愛玲生命中的主色調,蒼涼纔是,落寞纔是。世人只看到她的升起與絢爛,何曾注意到,這個民國才女的蒼涼與落寞?
家族顯赫不假,極盛過後便是迅速的衰落。
正如那個走進戰爭陰影裡的時代與社會。
▲1944年於上海。
何況她還有個愛抽鴉片煙又一事無成的父親,以及同樣愛抽鴉片煙又蠻不講理的繼母。
沒逃離之前,愛美的她只能被迫接受着繼母穿剩的舊衣服,日後噩夢般回憶着繼母糟糕的審美和壓制:“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童言無忌》)
在那樣的自慚形穢中,中學時的張愛玲很少交朋友,在外人看來,她有些乖僻過分。
以致長大後,張愛玲得到第一筆五元稿費,立刻就去買了一隻小號的丹琪脣膏,以及沉迷於各種新奇的服裝,對美的執着和潔癖幾乎到了極致。在1950年參加上海第一次文代會時,全場不論男男女女,都穿着灰藍中山裝,只有她穿了一身旗袍,外面還罩了一件網眼白絨線衫。
▲1950年,張愛玲於臺灣花蓮。
不講理的繼母以及一段不堪回首的囚禁經歷,使得張愛玲選擇了半夜出走投奔離異後的母親,從此變成了香港大學班上最窮的學生。
在這個“橡膠大王子女進的學校”裡,她的舍友能買下整個海島開派對,可她連去參加的船票錢都沒有。
等到1941年12月,張愛玲大三那年,戰火蔓延,香港淪陷,香港大學也隨即停辦。她帶着“只差半年就要畢業”的遺憾回到上海,想要轉讀上海聖約翰大學,這時更是連學費都拿不出來了。
▲1944年於上海,穿着清裝皮襖外加浴衣。
她向母親要錢,遠在新加坡的母親只叫她趕快嫁人:“若現在嫁人,不僅可以不讀書,還可以用學費裝扮自己;繼續讀書,不僅沒有裝扮,還要爲學費傷神。”
在《傾城之戀》中,香港的淪陷成全了白流蘇和範柳原,然而在現實中卻沒有成全張愛玲。
她只能回去見了從沒出過學費的父親,四年過去,她未曾原諒父親半分。除了錢的問題,她再沒說別的。
整個見面過程不到10分鐘。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晚年回憶起這一幕,寫道:“那是姊姊最後一次走進家門,也是最後一次離開。此後,她和父親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1946年8月於上海。
最後,父親張廷重答應的也只是支付一個學期的學費,生活費仍是沒有着落的。
張愛玲在那年秋天進入聖約翰大學文學系讀四年級,然而兩個月後她就退學了,賣起了文章。一開始,只是在報紙上發些小短文,賺取一些勉強餬口的稿費,稍安穩後,她便寫起了小說。
這個曾自稱不知道錢的好處的女孩子,終究還是知道了錢的煩惱。誰能想到這個曾得意地喊着“出名要趁早”的文壇黑馬,其箇中的經歷竟是如此心酸無奈呢?
▲1944年於上海,好友炎櫻與張愛玲。
張愛玲曾說,人生是荒誕而無意義的,世界是不可理喻的。
在最春風得意的那段日子,張愛玲迎來過她的愛情,一個叫胡蘭成的男人走進了她的人生。
她沒有什麼政治觀念,她也不太以塵世的價值觀去品評胡蘭成。不管後世人怎麼以此來唾罵她抨擊她,在24歲張愛玲的眼裡,胡蘭成只是一個年長的知心大哥哥,是頭一個懂她的知音。
▲年輕時的胡蘭成。
胡蘭成畢竟是個靠筆桿子吃飯的人,他也是真的懂得張愛玲,由衷地讚美她的文字:“讀你的文章,像踩在鋼琴上,每一步都能發出音樂……”
這番迴響激盪在張愛玲的心底,翻起點點漣漪:“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張愛玲的心是歡喜的。
在熱戀了兩個月後,張愛玲在散文《愛》中寫了那段有名的話:
一頭扎進愛情的單純女孩,並不會如她的小說那樣冷靜自持,她無所謂他的漢奸身份,甚至無所謂他的衆多桃色緋聞。
1944年春,胡蘭成和前妻離婚後,與張愛玲寫了一份婚書,一人一份。張愛玲寫上:“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爲夫婦”,胡蘭成便在後頭續上:“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張愛玲與胡蘭成沒有留下過哪怕一張合照。
這樣“靜好”的歲月維持了不到半年,時局便劇烈改變了,汪精衛病亡,南京僞政府大限將至。
逃亡之前,漢奸胡蘭成告訴張愛玲頭兩年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
張愛玲回他:“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然而,張愛玲終究還是錯付了,胡蘭成很快便移情別戀,早把那些海誓山盟丟進了太平洋。
▲當時,張愛玲心裡應該是很糾結的。
胡蘭成先是看上了年僅17歲的護士周訓德,再是與假扮夫妻的寡婦弄假成真。
在張愛玲自傳體小說《小團圓》中,盛九莉讓邵之雍在自己與另外一個女人作出選擇,他的答覆是:“好的牙齒爲什麼要拔掉呢?”同樣,胡蘭成最後也沒有選擇張愛玲。
▲張愛玲1944年於上海。
1947年6月10日,張愛玲給已脫離險情的胡蘭成寄去訣別信,信裡寫道:
隨信寄去的,還有30萬元稿費。那是她新近創作電影劇本《太太萬歲》和《不了情》所得稿費。
▲晚年胡蘭成。
這段虐戀幾乎在聲名上毀掉了張愛玲。
從1945年8月到1947年4月,張愛玲突然從文壇上消失了。在將近兩年的時間裡,她沒有發表過一行字。
她只想要一份真摯的愛情,可惜在那樣的亂離歲月,也沒有一場傾城之戀去成全她的顛沛流離。她同情《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但她愛的人始終沒有變成範柳原。
張愛玲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那個背叛他的人,又回到了香港謀生。似乎覺得逃得不夠遠,三年後,她再度出發,踏上前往另一個國度的遊船,去了美國。
這一年,她35歲。
異國他鄉,舉目無依,衣食無着,張愛玲住過朋友家,也住過基督教救濟貧民的女子宿舍。
▲張愛玲。
次年,她申請並接受了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的免費食宿資助,前往美國東北部的新罕布什爾州。
創作營周圍十分偏僻荒涼,裡面住的都是一些不得志的作家。
在那裡,張愛玲遇到了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個男人——65歲的美國作家費迪南·賴雅。
賴雅,像張愛玲一樣也有“神童”之稱。他畢業於哈佛大學,曾在麻省理工大學執教,與喬伊斯、康拉德、辛克萊·劉易斯等人是老友,更是與布萊希特成爲莫逆之交。
只是這一切都是過去式了,此時的賴雅是個每月只能靠救濟金生活的過氣老作家。
▲張愛玲和賴雅。
然而,緣分就是那麼奇怪,兩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自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相識後,“便相見日歡,談文學,談文化,談人生,談閱歷,越談越投緣。到了5月初,簡直到了難分難捨的程度……”
簡直就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就是這麼一個“過氣”的老頭,以他的開朗、真誠和智慧征服了張愛玲。
在賴雅那裡,她遇到了稀罕的瞭解。她平生第一次覺得:“從來沒有一個人這麼瞭解我”,“他是粗線條的人,愛交朋友,不像我,但是我們很接近,一句話還沒說完,已經覺得多餘”。
同年,兩人閃婚。
他們的婚禮很低調,沒有宴請親人和朋友,甚至沒有幾個人知道。
▲張愛玲和賴雅。
張愛玲在給朋友朱西寧的信中說:“我結婚本來不是爲了生活,也不是爲了寂寞,不過是單純的喜歡他這人。”
在賴雅的引領下,張愛玲對美國逐漸熟悉起來。雖然,他們缺錢,但是卻不缺愛。第二年過生日,她收到了來自丈夫精心準備的蛋糕和紅玫瑰,以及親手製作的肉餅、青豆和米飯。還有一年過生日,張愛玲和賴雅一起去看脫衣舞,看得津津有味。
可惜,這一段不多的溫馨日子實在太過於短暫,如流星,在張愛玲的生命中一閃而過。
婚後不久,賴雅中風,難以正常寫作,家庭開支全靠張愛玲賣文維持。她賣力地寫過英文小說,卻舉步維艱,枉費所有努力。她幹過翻譯,寫廣播劇,當駐校作家,做獨立研究等一系列餬口的工作。此外,她還要照顧癱瘓在牀以至大小便失禁的賴雅。這在外人看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直到1967年,賴雅病逝,張愛玲照顧一箇中風病人整整10年。往後餘生,張愛玲一直冠着夫姓,稱呼自己爲Eileen Reyher。
▲張愛玲1966年於華盛頓。
她在《惘然記》裡表達過:
賴雅走後五年,張愛玲幾乎與外界斷了來往,在洛杉磯,開始了長達22年的幽居生活。
她不喜見人,不願應酬,不接電話,和外人溝通只用紙條和簡短書信,極力避免任何語言交流。除了購買生活必需品,她很少出門,報紙也不怎麼看,只是每天12小時開着電視,把音量開到極大,抵抗寂寞。
她晚年得了一種奇怪的皮膚病,怕蝨子,怕癢,經常穿那種寬大的燈籠衣,頭髮都剪掉了,出門就包頭巾或者戴假髮套,並且爲了躲跳蚤,開始瘋狂地搬家。短短几年內,累計搬了180多次。
因爲頻繁搬家,她的生活用品也極簡到令人髮指。行軍牀,摺疊椅,摺疊梯,電視機,落地燈就是她全部的傢俱。她晚年的大量學術和翻譯工作,甚至是趴在疊起的紙盒上面完成的。
當我們覺得她活得家徒四壁時,她卻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身外之物還是丟得不夠徹底。”
當我們覺得她活得孤單一人時,她卻花十年時間閱讀各種版本的《紅樓夢》,寫了一本學術論著《紅樓夢魘》。
▲張愛玲。
早已淡出人們視野的張愛玲,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再度聲名日隆,外界再次將她捧紅。她先是被臺灣、香港承認,繼而被改革開放之後的大陸認可。兩岸三地掀起了張愛玲文學熱,世人對她的絕代風華驚歎不已,不少的學者都試圖向她發起回國邀請。
只是這一切與張愛玲已經無關了,毀也罷,譽也罷,她已然是不在乎的了。正如19歲時她在《我的天才夢》裡寫的倒數第二句所言:“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1995年9月8日,洛杉磯西木區的一幢白色公寓內,房東發現206號的一位中國老婦人死了。
房東發現她的情形是這樣的:屋裡保暖的日光燈還開着,各種證件都收拾好了,放在門口處。她躺在房裡唯一的一張靠牆的行軍牀上,身下墊着一牀藍灰色的毯子,頭朝着房門,臉向外,遺容安詳,只是出奇的瘦。
22天后,9月30日,按照她的遺囑,親友將她的骨灰撒向蒼茫大海。
那天,正好是她75歲的生日。
自從1955年乘上去美國的遊輪到1995年魂歸大海,真是40年如一夢。
餘秋雨在《張愛玲之死》中說:
▲張愛玲最有名的一張照片,34歲攝於香港,照片中的她高傲優雅。
1994年,張愛玲罕見地出版了最後一本散文集《對照記》,附錄展示了五十四張照片,每張照片配有文字說明。
文風受到張愛玲極大感染的李碧華看着《對照記》曾說,捧在手中一頁頁的掀,如同亂紋中依稀一個自畫像:稚雅,成長,茂盛,荒涼……
那年深秋《對照記》獲獎,臺北《中國時報》授予張愛玲第十七屆文學獎特別成就獎。
她不願去領獎,只回復了獲獎感言,另外拍了一張照片寄去。
照片上她戴着茂密的假髮套,眼睛炯炯有神,顯得蒼老又頑皮,手上拿着一張當天的報紙,報紙上有一個醒目標題:朝鮮主席金日成昨猝逝。
▲照片裡的張愛玲顯得蒼老又頑皮。
這是她留給世人的最後一張照片。
也許,她終究還是活出了自己。
她將自己的生命編織成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的不再是蚤子,而是海棠花。
參考文獻:
1. 劉川鄂:《張愛玲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3年
2. 張愛玲:《張愛玲經典作品選》,當代世界出版社,2002年
3. 胡蘭成:《今生今世》,中國長安出版社,2013年
4.圖片來源: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