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讓“鼓盪着慷慨凜冽的青春激情”

索南才讓,是一位蒙古族作家,1985年出生於青海,這一名字的含義是富貴長壽。他自12歲開始離開學校,過着放牧的生活,21歲創作第一篇小說,開啓文學之路。2022年,他憑藉中篇小說《荒原上》拿下了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是青海省首位魯迅文學獎得主,也是全國第一批85後魯迅文學獎小說家。

上次見到索南才讓,是在今年1月的阿那亞金山嶺的活動上,他要大刀闊斧地刪改201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野色失痕》,幾乎等於重寫一部長篇小說,爲此深感痛苦。而金山嶺幽靜的氛圍讓他的進度增快了不少,閉關寫作可以讓他“努力地把生活中的一些浮沉和喧雜都摒棄在外,越寫越踏實”。

9月4日,在北京再次見到索南才讓,他的長篇小說《野色》已經出版,這部重寫的小說早已與《野色失痕》是完全不同的作品。它採用雙線並行的敘述結構,以草原上的牧民那仁及被其放牧的一頭牛“小妖”的視角交錯敘事,用一出草原奇幻寓言的方式,帶讀者體味一場心靈變形與精神遊牧之旅。

索南才讓不常出現在都市的活動。他總是喜歡回到那片草原之中,去生活,去創作,他甚至認爲去和一頭牛打交道要簡單得多,不用產生太多的交流。在北京的短暫停留,索南才讓暢談了創作《野色》的心路歷程和他在那片草原上的生活和感悟。

突然想試一把

心中的故事有着強烈的吸引力一口氣寫完一萬字

索南才讓12歲走出學校,開始了放牧的生活。那段日子是在一片片的草場上度過的,營地、冬牧場、夏牧場……重複的生活讓他感到枯燥難耐,而書籍的出現“拯救”了這位少年。索南才讓閱讀的第一本小說是《天龍八部》,“一頭扎進書籍的大海,在裡面漂泊,從此再也沒有出來”。

而後幾年,索南才讓在放牧的空隙中偶爾外出務工,在草原與縣城之間來回奔波。他挖過蟲草,做過工人,當過保安、配菜生、鐵路護路工、獸醫,“這些工作鍛鍊了我的性格,磨礪了吃苦的精神”。許多年後,當索南才讓成爲作家再談起曾經的生活時,他認爲這些經歷對創作產生了重大影響,讓自己見識了各色人物,體驗了不同的環境。

2006年,21歲的索南才讓突然有一天“想試一把”,於是他一口氣寫完了短篇小說《沉溺》。這是他經過多年閱讀經驗之後,產生的創作衝動。“我心中的故事有着強烈的吸引力,不斷刺激着我,讓我手癢。”那天索南才讓放牧回來,已接近黃昏,只吃了一點東西,伴隨着他父親睡覺的呼嚕聲,在冬牧場開始了創作。索南才讓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並不知道要寫什麼,他看到旁邊有一本魯迅的書,於是在上面找到“沉溺”兩個字,將其作爲標題,他開始用一支鉛筆把小說寫在了他弟弟用過的作業本上,“一萬字的小說用了半個下午和半個夜晚寫出了初稿”。

《沉溺》講述的是一個年輕人想要學着像城裡人一樣給自己過生日。他張羅了好長時間,叫上很多親朋好友,在自己的牧場舉辦了一場生日宴會,之後他又去賽馬,結果他被自己最心愛的馬摔死。這篇小說很快在《金銀灘文學》上刊發,索南才讓自此開啓了他的文學創作之路。當時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多年之後,他的小說會登上《收穫》,甚至拿到魯迅文學獎。

2022年,索南才讓憑藉中篇小說《荒原上》,獲得了魯迅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等文學獎項,成爲青海首位魯迅文學獎得主,也是全國第一批85後魯迅文學獎小說家。

《荒原上》的故事起源於索南才讓的真實經歷。“一年冬天,我跟着村裡的幾個大人去山裡的牧場滅鼠,兩個多月的封閉生活就是一次‘荒原上’的經歷。我想這就是那種非寫不可的故事。”索南才讓感慨道。這部小說圍繞着終生與馬相伴的牧民、追擊偷獵者的巡山隊等題材展開,反映了草原深處當代牧民們的真實生活,展現了時代高速發展給傳統牧民性格、精神內涵以及生活習慣等帶來的衝擊和改變,構築起一個獨特的小說世界。魯迅文學獎認爲索南才讓的小說展現了“鼓盪着慷慨凜冽的青春激情,多元一體的中華文化內在地指引着各民族人民的夢想”。

寫小說的牧民

寫得越來越多,我的生活每一年都在變

獲得魯迅文學獎之後,索南才讓的生活有了變化,收穫了榮譽,開始不停地參加活動,但是寫作的狀態也被隨之改變,“完整的寫作時間被衝散”。

“我總是想盡一切辦法給自己提供一些完整的時間去創作。我每次去參加活動要說很多話,要跟很多不同的人說話,很累人。所以儘管認識了那麼多朋友,但身體的疲乏也讓我感到吃不消。”他曾感嘆,在草原上面對許多牛羊時,不用進行深入的討論和交流,只用簡單地使用一個符號或者一個聲音,它們就知道該幹什麼,什麼問題立刻就能解決。

索南才讓也曾在北京生活,在他看來,不論自己是離開草原走向都市,還是從他鄉回到家鄉的那片土地,他都是爲了文學和寫作。“我覺得我的選擇是正確的。回到草原的這些年,我的創作心態產生的變化是有利於我創作的。我現在仍然認可我牧民的身份,在作家的身份之前,我永遠是一個牧民。”索南才讓講道。

直到現在,索南才讓沒有斷開在牧場的生活。儘管他現在居住在縣城,但他依然有一個距離自己幾十公里的牧場,偶爾回去看一下。“我現在沒有羊羣了,只有一些牛,交給我弟弟打理,草場也租給我弟弟了。”

提及自己的主業由放牧變爲寫作時,索南才讓認爲他的生活每年都處於變化之中。“我還真沒有刻意要去改變。剛開始寫的時候,我沒想過要和我讀的那些作家們見面,跟他們在一起談論作品。但是隨着寫得越來越多之後,我的生活一年一年都在變,因爲寫作在變。剛開始我的主業是放牧,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主業成了寫作,放牧成爲副業之後,留給它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就賣牛賣羊,賣得越來越多,後來就成這樣子。”

索南才讓曾經在草原上生活和寫作時,一般在早上六點之前起牀,用半小時的時間去生火,先把房子暖起來,再寫到八點,將羊羣放出去。“再用半個小時把牛羊放出去就不用管了,回來再接着寫,一般寫到中午十二點。”而索南才讓現在住在縣城,不再每天早晨一睜眼就要先去忙牧場的事情,他會先到工作室,喝咖啡,吃雞蛋,到八點開啓一天的寫作。

不同的環境讓索南才讓感知到創作也會因此產生細微的差別。“以前在冬牧場,陽光很好,我總是在陽臺上戴着禮帽開始寫作,這與我在縣城的工作室裡的狀態是不同的。比如我在草原上寫作,和我在海上當一名水手去寫作,二者之間的作品風格肯定有差別。我開始逐漸感受這樣的變化。”

決定推翻重寫

不能把過去的遺憾重新再來一次

《野色失痕》是索南才讓2016年出版的作品。當出版社在去年商議再版這部作品時,索南才讓改變了計劃,準備將他這部人生中首部長篇小說進行一次大刀闊斧的刪改。

索南才讓回憶起當年創作《野色失痕》的時光。“九年前,我在寫這部小說時,駐紮在青海湖北岸的尕海岸邊,我住在一個已經被曬成了青灰色的活動式帳篷裡面,每天聽着火車一輛輛地從後面掠過,永不停息。在這轟隆隆的滾動聲和被風吹動的嘩啦啦的浪花聲中,我一邊牧羊,一邊寫小說。那年,羊羣數量驟然增多,我自己的牧場不夠用,在外面租了好幾個草場給羊羣吃。這部小說的手稿也伴隨着我,在各種大小不一、質量不一的草場之間來回地轉移。”索南才讓直言這部作品讓自己寫得很費勁,很痛苦,“要掐斷着時不時奔涌出來的各種靈機一動和奇思妙想,不如此,怕這部小說永遠也不會有寫完的一天。”

索南才讓不斷反思着這一創作成果,他爲自己沒有把這部長篇小說寫好深感遺憾,但他心裡明白這部小說本來應該有何樣貌。

“它從一開始就在我的心裡面是有一個標準的,我明白我要寫到什麼樣的程度纔是自己想要達到的水準。但是,一個作家想的和寫出來的肯定不是一個作品。往往是我想得很好,想的作品很優秀,但我寫出來的時候卻很平庸。所以,這是我當時的遺憾。我知道我還不能再把它進一步去推動、去修改、去重寫,因爲我的能力不能抵達到那裡。我當時的想法和創作狀態,只能完成到這樣的水平了。”索南才讓解釋道。

於是,當再次面對這部作品時,索南才讓在心中自問:“難道還要把過去的遺憾重新再來一次嗎?”他的答案是否定的。短短十幾秒之間,索南才讓下定決心,要把《野色失痕》推翻重寫,因此他放下了正在創作的另一部長篇小說,轉而把精力投入到《野色失痕》上,將這部20萬字的小說刪至4萬字,在此基礎上又重寫至12萬字。

八個月的時間,從《野色失痕》到《野色》,已是兩本不同的小說。“我把一個長篇小說寫了兩遍。我當時給自己的理由就是,這像是一個人的正面和他的背影。當一個人以正面朝着人們走去,那一定也會留下一個背影離人們遠去。”

爲何寫一頭牛

在它們的氣場中,最能夠衝擊我的就是孤獨

長篇小說《野色》採用了雙線並行的敘述結構,以草原上的牧民及被其放牧的一頭牛的第一人稱視角交錯敘事,書寫了草原萬物的生活狀態與情感糾葛。

之所以選擇一頭牛作爲主人公,是因爲在索南才讓的心中一直記得親眼所見的畫面。自他在12歲開始放牧的那一天起,每年都能夠在夏牧場深山裡面和秋牧場的平原上,看到獨自行走的公牛。索南才讓對這樣的公牛非常好奇,他很想知道它在想什麼,爲什麼要離開牛羣,“它們那種很有智慧的樣子一直在我腦海裡”。

索南才讓談到自己觀察牛羣的體會時,認爲當人們快要走近它時,就能感受到它的氣場。“草原上的犛牛中,有些公牛不待在牛羣裡,它們總是獨自走開,漫無目的地流浪,到這個牛羣走一圈,又到一個山谷或河邊待幾天。它們一邊反芻一邊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有時候山谷裡下大雨,雷電就劈在它們旁邊,它們也一動不動,人從它們旁邊經過它都不會看,它們的體型強壯到一定程度,就無所畏懼。在它們的氣場中,最能夠衝擊我的就是孤獨。我作爲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說實話我當時並不瞭解什麼是孤獨。但在這些年裡,我獨自看到它們的時候,我會憂傷,我覺得那就是孤獨。它的孤獨讓我憂傷了。”

直到2006年的秋天,索南才讓終於找到了他要寫的主人公。當時,索南才讓在秋牧場時,清晨起來發現草原上大霧瀰漫,當霧散開的時候,他看到草場裡的河邊有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走近才發現是一頭公牛。“它是從山下走上來的,兩個前蹄帶着鐐銬,遇到隔離牧場的鐵絲網時,它直接沖斷鐵絲網走了出去,到河邊時它身上已經掛着很長一段鐵絲網,勒在肉裡,走不動了。它不是家養的犛牛,它出現在那裡是因爲它是逃跑的種牛,野犛牛不願意被圈養當種牛,沒有繁衍後代的觀念。桀驁不馴是野牛、野馬等野生動物的天性,我站在它面前的時候,它就直直地看着前面,儘管它可能快要死了,但它依然在消化食物,淡定地站在那裡。當時給我帶來了巨大的衝擊力。”索南才讓描述道。

因此,索南才讓認爲自己不能只寫一頭牛到底怎麼了,還要寫它的主人跟着它,讓一個有思想的牛和一個人“鬥一鬥”,想象着他們最後會發生些什麼事情,索南才讓開始寫下這個故事。對比前後兩版小說的不同,索南才讓認爲之前的版本沒有把人物和公牛正在經歷的狀態推動起來。而現在的版本讓索南才讓感到開心,因爲他在這一過程中,能夠感受到這個人物在他的生活中的掙扎。“我不是小說和生活的裁決者,我是生活的參與者,我要生活在小說裡面。這是我在寫這部長篇小說時候,真正獲得的一種體驗。”

在完成《野色》後,索南才讓感嘆着短短個把月時間裡,重複着寫作這件事情,希望一切的努力都不是白費,希望這本書的命運能夠堅韌,展現出它的生命力,走出自己的路。

文/本報記者韓世容

供圖/中信出版·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