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愛上白骨精,這門親事我不同意
當愛情漸漸變得奢侈,“戀愛腦”“性緣腦”被抨擊,人們對《西遊記》二次創作的態度變了。六七年前,公開質疑“孫悟空怎麼能跟白骨精談戀愛呢”的六小齡童,一度被全網黑。如今面對遊戲《黑神話:悟空》中的類似設定,不少網友轉而理解了他,反倒扛起“改編不是亂編,戲說不是胡說”的大旗。
引起爭議的,是遊戲中描述孫悟空與白骨精的一段話:“在白虎嶺,他倒是狠心絕情,接連三次打碎過去的愛人,自以爲從此不會再有牽掛,可你也明白,他心裡根本沒有放下,不然也不至於成了佛,仍要執意逃離靈山……”
《西遊記》的主角團究竟能不能有戀愛戲?近40年的改編作品大多給出了肯定的答案,可如今,人們開始懷疑了。
無情有欲《西遊記》
作爲一部神魔小說,《西遊記》原著中幾乎是沒有“愛情”的,因爲它的核心在於修行。主角團各有宗教意義上的象徵:孫悟空代表心性,即“心猿”;白龍馬代表意念,即“意馬”。心性需要駕馭意念,纔不會“心猿意馬”。即使是現代,愛情和情慾也常常相伴而生,而在《西遊記》誕生的時代,人們更是把情與欲畫上等號,儒、釋、道三家都反對縱慾。孫悟空對應心臟;豬八戒則對應腎臟,象徵慾望,所以豬八戒最貪饞好色,承包了書中最多的“感情戲”——他調戲嫦娥,入贅高老莊,表現的更多是色慾,是近似反面教材的存在。不難想到,明朝在理學達到巔峰的同時,女子的主體性被進一步壓抑。男本位視角下,女性要麼是端莊守節、生兒育女的賢妻良母,要麼是色誘男人、使人墮落的紅顏禍水。《西遊記》中大多數女性角色的出場,都含有傳統道德教化的意味,告誡修行者遠離女色。既然如此,以西天取經爲主線任務的主角團就更不可能擁有愛情。當然,在元雜劇版本中,孫悟空也做過色猴,甚至對公主巧取豪奪。但《西遊記》的孫悟空是無性別的石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天生“修仙聖體”,對女色毫無興趣。簡言之,出家人超脫世俗,不談情愛。至於唐僧,饞他身子的女妖怪有很多,想與他成親的女人也不少,但都不是靈魂層面的愛慕,而是被看作對他精氣的索取。當女兒國國王要招他入贅,書裡形容她“淫情汲汲,愛慾恣恣”。孫悟空將計就計,唐僧私下擔憂的僅僅是“要行夫婦之禮,我怎肯喪元陽,敗壞了佛家德行;走真精,墜落了本教人身”。情關難過,女兒國被認爲是唐僧最大的劫。然而在原著裡,唐僧從未猶豫過,拿到通關文牒後便說走就走。
朱琳扮演女兒國國王。(圖/86版《西遊記》劇照)
在剛剛實行改革開放的中國,談戀愛依然是一件內斂而含蓄的事。1982年,中國第一家公辦婚姻介紹所成立,開始爲羞澀的未婚青年牽線搭橋。恰好在這一年,爲人們所熟知的1986年版《西遊記》正式開拍。而在這一版故事中,面對女兒國國王,唐僧竟臉上冒汗,有所動搖,甚至開口許下來生,令觀衆紛紛猜測他或許有過一點心動。這番創新,爲故事增加了跌宕起伏,也更符合當代人對愛情的想象和期待,卻不違背全片主旨。導演楊潔在其自傳中寫道:“這段戲是全劇中唯一一處讓人感到唐僧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的地方,而他的卓越之處就在於,在女國王的熱烈追求之下,他能控制自己的慾念,堅決斬斷情絲,毅然迴歸取經路。”後來,“西遊文化”的愛情故事層出不窮、五花八門,這點含蓄剋制的留白倒是不夠看了。
孫悟空也要“自由戀愛權”
20世紀90年代,言情題材的影視作品如雨後春筍般大量出現,其中“瓊瑤熱”作爲代表,展現了人們對自由戀愛的嚮往。30年後被網友批判“三觀不正”的愛情故事,在當時卻是文藝作品用以追求自由、反抗禮教束縛的手段。隨着人們的婚戀觀逐漸變得開放,《西遊記》的改編中也出現了轟轟烈烈的愛情。1995年上映的《大話西遊》第一次把《西遊記》拍成了愛情片,惡搞的劇情令許多“原著粉”無法接受,就連負責電影配樂的作曲家趙季平也出於個人喜惡不願署名。當時有媒體報道:“有些觀衆還沒看完就在影院裡開罵,有人中途退場大呼上當。”《大話西遊》被批判成“古典小說的恥辱”和“文化垃圾”,票房慘淡收場。
(圖/《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
直到1997年,《大話西遊》藉助互聯網在“叛逆”的大學生中意外走紅。無厘頭的搞笑片段、平易近人的神仙形象、後現代主義的拼湊與戲仿,正好戳中了當時年輕人對解構傳統的需求。片中,孫悟空及其轉世至尊寶都懷疑過取經使命的意義,至尊寶無數次穿越時空,最終發現“不戴金箍不能救你,戴上金箍不能愛你”。責任與愛情的兩難選擇足夠虐心,使得《大話西遊》成爲一代人的經典。
當追逐真愛成爲潮流,大量改編作品都或多或少地爲“鋼鐵直男”猴哥增加了愛情元素。1996年TVB版《西遊記》裡,蜘蛛精恩恩愛上孫悟空,不過孫悟空一心只想引導她成佛。1999年的《西遊記》動畫,紫霞仙子和孫悟空也有些曖昧的暗示。在日本人拍的《七龍珠》裡,悟空則跟牛魔王的女兒結了婚。受《大話西遊》影響,今何在的《悟空傳》幾乎是一部純愛小說,講述了四對CP的愛情,孫悟空愛的究竟是紫霞還是阿瑤,爲人津津樂道。
(圖/TVB版《西遊記》)
更不用提豬八戒談了多少戀愛。TVB版《西遊記》裡天蓬元帥調戲嫦娥,被安排的懲罰直接是“千世情劫”,讓負責編排虐戀故事的月老差點愁禿了頭;《福星高照豬八戒》裡,小龍女和錦毛鼠對豬八戒愛得死心塌地,甚至甘願付出生命,也成爲90後的一大童年記憶。時代更迭,神魔遠去,唯物主義的認知下,極少有人再關心修仙成佛,愛情在某種程度上倒更值得捨生忘死。無慾無求反而無聊,有血有肉的凡人更有趣,創作者們不約而同地爲《西遊記》的主角團爭取到了自由戀愛權。
可以愛,也可以不愛
言情劇風靡30年之後,這屆年輕人看膩了俗套的愛情故事,於是要麼腦洞大開,要麼乾脆別談。互聯網流傳着一句玩笑話:“健康的戀愛固然動人,但畸形的戀愛實在精彩。”短視頻文化佔領娛樂生活的同時,“西遊”愛情故事的創作進一步下沉到了普通人的手裡,新的潮流出現了。“拉郎配”即通過視頻剪輯,把原本沒有感情線,甚至毫無關係的兩個人組成CP,主角可以橫跨古今中外——《西遊記》當然也逃不過。
(圖/86版《西遊記》;87版《紅樓夢》)
一正一邪也好,一動一靜也罷,“嗑”CP講究人設互補。若說孫悟空和林黛玉湊成一對,至少滿足了許多人“讓林妹妹快樂”的願望;那麼《甄嬛傳》的“大橘”封猴哥爲“純猿皇后”、華妃娘娘拿下呆萌唐僧,則純屬“邪門”。點開相關視頻,同人作者出神入化的剪輯,令觀衆難以抗拒。人們的心理也從“我不同意這門親事”轉變爲“他們就是天生一對”。同人創作彌補了作品內外的遺憾,但並不是只要角色處於對立面,組成CP就一定好“嗑”。“西遊文化”從“無愛”到“有愛”,再到加入畸戀,終於來到了物極必反的這一天。“他倆怎麼就愛上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反感不明所以的戀愛情節。《黑神話:悟空》中孫悟空與白骨精的感情設定,之所以引起爭議,是因爲遊戲劇情並未交代背景,僅提及孫悟空“三次打碎過去的愛人”。若白骨精是好妖精,孫悟空將其打死,免不了“殺妻證道”、破壞人設之嫌;若白骨精是壞妖精,孫悟空又爲何要與敵人戀愛?對於這一點,《大話西遊》倒是處理得更爲合理——電影塑造了一個妖孽的孫悟空前身,他在500年前與白骨精有過婚約,而轉世後的至尊寶則移情別戀,最終承擔起屬於自己的使命。同樣,當電影《西遊記女兒國》於2018年上映,原本期待許久的觀衆也“愛不動了”。該影片口碑翻車,豆瓣評分僅4.4分。網友銳評該片“愛情主題流於表面不見真情”,不理解國王爲何突然愛上唐僧,而唐僧取經的決心動搖得也太過輕易。
(圖/《西遊記女兒國》)
當年六小齡童反對孫悟空和白骨精談戀愛,直指“人妖不分,是非顛倒”;如今,許多人開始認同,懲惡揚善的神佛若與吃人的妖精談情說愛,再悽美也失去了意義。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有很多,但《西遊記》的核心從來與之無關。有時候,適當的留白比強行的熱烈更加刻骨銘心。
何況,孫悟空大鬧天宮的精神內核是反抗強權,如果將其動機歸結爲“衝冠一怒爲紅顏”,格局反而小了。現在的年輕人已經受夠仙偶劇裡神仙爲談戀愛毀滅蒼生的戲碼,只想代入齊天大聖痛痛快快地反叛一場,甚至與《小妖怪的夏天》裡那樣默默無名的小妖怪更能共情,於是他們質問:“爲什麼一定得談戀愛?那不是‘性緣腦’嗎?”
(圖/blibli截圖)
《新週刊》2024年2月的專題《只愛一點點》中寫道:“最開始沒有選擇愛與不愛的權利,後來有了選擇愛的權利,現在則有了選擇不愛的權利。”今天,彰顯個性的方式不再只有“追求真愛”這一個選項,人人都可以去做許多想做的事,《西遊記》的主角團,也不是非談戀愛不可。歸根結底,孫悟空會被網友們評爲“最蘇男友”,是因爲他帥氣、強大,永遠赤誠善良。在勸回一位想要尋死的姑娘時,他會貼心地變成“阿姨”,問她是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無論有沒有愛情戲,我們依然可以爲人物本身的魅力而着迷。
作者 阿瑞
編輯 L
運營 嘻嘻
排版 楊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