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現實還是偏執的想象?尼勒克到巴音布魯克
第四日 尼勒克小鎮與喬爾瑪的黃昏
在這次的自駕行中,尼勒克算是我悄悄植入的一個小彩蛋,它寄予了我不少希冀,甚至可以說偏執般的想象。許多年以前,在一張叫做《尼勒克小鎮》的唱片裡,第一次聽到這三個字。來自新疆的民謠歌手張智,在專輯同名歌曲裡輕輕地吟唱:從這裡一直一直往前走/越過一片荒原/再淌過一條大河/你就會看見一座小鎮……彼時的車載音響裡,正循環播放着這首《尼勒克小鎮》,而車子也如着了魔一般,駛入了張智的民謠中。大家驚奇地發現,汽車的右側車窗外,果真出現了大片大片的荒原。不同於可可西里荒原的不食人間煙火,315省道旁的荒原,野草和野花遍地。不時有揮手攔車的維吾爾族鄉民,朝車身投以熱切期待的眼神,我們只能無奈地搖下車窗,讓他們明白人滿爲患的事實。寫這篇文章的時日,一個溫州姑娘搭滴滴的順風車,慘遭殺害。但在那個村民向科帕奇伸手的世界裡,卻存在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信任,彷彿一個平行時空。
越過荒原,該淌過大河了。這是一條非比尋常的大河,源出天山山脈與依連哈比尕兩山之間的東北麓,一路滾滾向西,注入伊犁河。你聽,喀什河的浪花,正在耳畔翻滾着。它那洶涌的水流聲,使過往的遊客心驚膽戰。偉大的喀什河,它如此豪邁,如此雄渾,唯有這片胸懷寬廣的伊犁河谷,纔有資格成爲它的河道。
不過,張智到底還是失算了——在喀什河的一路相伴下,我們最終平安無事地駛入了尼勒克縣城,而沒有“被狐狸拐跑又或者會被狼叼走”。唯一的危險來自於限速40的警告牌,以及埋伏在暗處的攝像頭。它們的存在,對這條平坦寬敞的315省道來說,簡直稱得上“暴斂天物”。
小鎮尼勒克,坐落在藍天白雲之下,青山碧水之畔。一頓烤串,一盤拉條子,一份維吾爾冰淇淋,足以驅散先前的舟車勞頓。待到我們再度駛入315國道之時,這個世界的通行法則似乎發生了某種偏差,我們也終於開始了限速40的旅程。只不過這一次的威脅,不再是警察設下的探頭,而是糟糕的路況。
“長這麼大,第一次遇到這麼多坑,太坑了。”K一邊發火,一邊把車載音響裡的歌換成了腰樂隊的《公路之光》。“這時候不應該換一首《在這寧靜的水坑路》嗎?”我打趣道。“不行,我實在受不了啦,我要改道。”K快要崩潰了。
改道確實是可行的,而且是今天最正確的選擇。315省道在經過恰勒格爾村不久,出現了一個通往770縣道的分叉。司機果斷掉轉車頭,溯喀什河北上,與吉林臺水電站打了個照面。它讓人想起去西藏羊湖路上途徑的滿拉水庫。面對喀什河這等優質的水文資源,傻子也不會放過開發利用的機會。據資料顯示,吉林臺一級水電站已是喀什河流域規劃中的第10座梯級水電站。770縣道從這裡開始翻山,山坡上沒有一棵樹,卻長滿了綠草,彷彿給眼睛按摩,使人安寧祥和。除了牛羊,路邊開始不斷涌現出養蜂場。不知道是他們的主人太熱愛生活,還是終日被美景薰陶的小蜜蜂更懂得采蜜,經過我們的觀察發現,每每有養蜂場出沒的地方,都值得把車子往路邊一丟——那裡總有遼闊的視線,和醉人的風景。
在一處有養蜂場的山坡上,K又一次“發火”了。彼時,我們正以上帝視角,俯瞰着已由薄荷綠色變成藍綠色的喀什河。“新疆真是一個遭人嫉恨的地方,隨便一個破水庫,都美得讓人抓狂。”“咋,這就投降啦,你們內地人還真是少見多怪呢。”我開始模仿新疆人的口吻。
唐布拉草原
在烏拉斯臺鄉,770縣道結束了它的使命。我們再度疾馳在315省道上,沒錯,這裡終於可以大張旗鼓地使用“疾馳”這個詞了。大概距離著名景區——唐布拉草原越來越近了,所以路也越修越好了,限速牌都搖身一變爲70以上。
早上出發之時,我還和七哥討論,要不要抽出一點時間進唐布拉景區逛逛,後來發現這個想法實在太過幼稚——所謂的唐布拉草原,根本就沒有那種常規意義上的景區,也沒有門票售賣。只有當你駕車親臨此地時,才赫然明白“百里畫卷”的評價有多麼恰如其分。在不知不覺間,你已駛入了畫中,一幅無論怎麼扭動方向盤,也開不出去的畫中。你就是畫。相機的取景框,也因此失去了意義,哪怕隨便按一下快門,都是一張“流動的盛宴”。所以千萬不要試圖從中選擇一張最美或是最有代表性的照片,你會成爲地球上又一個焦慮而死的人。我難以描述一邊聽着後搖,一邊在唐布拉草原上飆車時有多麼不可思議,315省道因此被賦予了一種更高級別的享受……然而奇怪的是,這樣的好東西在世人眼裡總是默默無聞。
315省道和217國道交匯的時候,喀什河的源頭仍未浮現。但對我們來說,從這一刻起才真正行駛在獨庫公路上。這個丁字路口的交匯點,被稱爲喬爾瑪。無論唐布拉方向,還是獨山子、那拉提方向駛來的車輛,都必須在喬爾瑪經歷一次堵車的洗禮。遠眺獨山子方向,你會被一座巨大的白色色塊阻擋視線,那便是孕育喀什河的依連哈比尕雪山。獨山子來的越野車,會像蛇一樣繞着它打轉,翻越海拔3400米的哈希勒根達阪,抵達鳥語花香的喬爾瑪。
路上風景,漫山遍野的綠
喬爾瑪存在的意義,不僅是讓遊客解決下內急或者慵懶地放個風那般簡單。一如這條獨庫公路,絕非只是一條讓他們抒發下小資小調的景觀公路。獨庫公路紀念碑、喬爾瑪烈士陵園和一座紀念館,成爲每個過路人接受愛國主義教育的“三件套”。這條全長562公里的公路,翻越了天山,沿途景觀美輪美奐,卻是一條不折不扣的戰備國防公路。
1974年,爲了改變新疆窮苦百姓的悲慘命運,政府決定修建天山公路,數萬名光榮的解放軍官兵奔赴新疆。經過了9年的艱苦奮戰,路修好了,168名士兵卻永遠長眠在此。來到紀念碑後面的烈士陵園,你能看到這些士兵的墓碑,他們最大的31歲,最小的只有16歲,讓人不禁肅然起敬。
然而大部分遊客,也只是站在“獨庫公路紀念碑”前匆匆拍個照,再揚長而去。很少有人來看一眼這些墓碑上的字,這讓陵園顯得更加清冷。
從1983年9月獨庫公路通車起,35個年頭過去了,人們談論起天山,不再聞之色變。除了216、218以及獨庫公路所在的217國道,南疆鐵路也日復一日地把數萬名乘客運送到全疆各處。而在這些血肉之軀打通天塹之前,人類也只能以血肉之軀,去挑戰兇悍的大自然。那是屬於古人和探險家的時代,真正讓滾滾的車輪自天山之上絕塵而去的,是這些英勇無畏的戰士們。
如果缺少了翻山越嶺,那自然襯托不起獨庫公路的險峻。不多時,我們便開始繞着一面巨大無比的山體轉起了圈。在日落前光線最誘人的這一刻,右側的山谷變得金光閃閃,而左側的山體則顯得烏漆麻黑,世界彷彿被如來神掌啪地一下給整分裂了。這明明是一個讓攝影師陷入瘋狂的高光時刻,但卻無人叫囂着停車。這條盤山公路實在是太嚇人了,路窄彎急,來來往往又車流不斷,連喘口氣都覺得危機四伏。K緊緊跟在一輛新A牌照的黑色FJ酷路澤後面,說這輛車的速度剛好讓他做個參照。沒法停下來拍照,那就用眼睛好好欣賞。直到路旁出現了幾座哈薩克氈房,以及一塊不大不小的開闊地。
中間偏下的便是土撥鼠
不知知是誰第一個發現了土撥鼠,它灰白色的身影,躲藏在草叢中。身後不遠處,一頭牛正在休憩。前不久在西藏見過高原鼠兔,與這隻土撥鼠相比,那簡直如同小孩遇到了大人。老實說,若非親眼所見,真的很難想象土撥鼠的體積居然如此“碩大”,身高足足50釐米有餘。由於所處的距離較遠,這隻土撥鼠顯然不必擔心被遊客捉走,於是保持一種紋絲不動的呆萌姿態,宛若畫室裡的寫生模特。
在鞏乃斯河畔,獨庫公路和218國道交匯了。太陽正在落山,霞光道道之下,西去的車流如爬行的蠕蟲。從伊寧出發,經過了尼勒克小鎮,唐布拉草原,和喬爾瑪的黃昏,我們獨庫公路第一天的行程,在那拉提鎮出現的那一刻,劃上句點。
那拉提有點像《西部世界》裡的小鎮。全鎮被一條東西走向的218國道劈成了兩半。道路兩側佈滿了大大小小的餐飲店和旅館,遊客們的越野車橫七豎八地停在這些店鋪門口,彙集了這個國家可能出現的所有牌照。
我們的車朝獨庫公路的方向駛去,右手邊是被連綿不絕的綠色統治的那拉提大草原。與無需門票的唐布拉相比,那拉提設有一座5A級的風景名勝區,面積大的驚人。不過我們並不打算在此駐足,沿途那些隨便拍照的觀景臺,亦能收穫一些差強人意的美景。但你必須警惕的是,與唐布拉相比,這裡的遊客像是北上廣那些開往郊區的地鐵列車,超員的可以溢出來。而要是你想拍一張沒有遊客亂入的風景照,比一個剛拿到駕照的新手去挑戰獨庫公路還要難。
再度來到鞏乃斯河畔,車頭卻不能向南駛入獨庫公路了。早在這趟行程開始之前,我們便獲悉獨庫公路此處到巴音布魯克區段發生巖崩,短時間內不能恢復通車。解決的辦法唯有繼續沿着鞏乃斯河畔,從218國道一路向東。到達返修橋後,再從321省道向西折返,最終抵達巴音布魯克的獨庫公路段。這一兜圈子的無奈之舉,卻帶給了我們難以想象的未知驚喜。
第一個驚喜落在了鞏乃斯。鞏乃斯是一句蒙古語,意爲“綠色的谷地”。森林和草原,是它最引以爲豪的。218國道駛入鞏乃斯鄉起,便被一種比唐布拉和那拉提更爲純粹的綠色深深包裹,再也脫不開身。鞏乃斯森林的雲杉,參天蔽日。在夏季,它們形成綿延百里的深綠,和鞏乃斯草原的青草綠,共同營造出一種飽滿而更富層次感的綠色世界。說這種綠冠絕中國,毫不爲過。而在這片綠色天地裡肆意馳騁着的,當然是鞏乃斯的另一寶貝——伊犁馬了。
騎着伊犁馬漫步草原
詩人周濤在散文《鞏乃斯的馬》中寫道:“這些古人稱爲騏驥、稱爲汗血馬的英氣勃勃的後裔們,日出而撒歡,日入而哀鳴,它們好像永遠是這樣散漫而又有所期待,這樣原始而又有感知,這樣不假雕飾而又優美,這樣我行我素而又不會被世界淘汰。”
鞏乃斯的馬,作爲伊犁天馬的重要品種,永世在鞏乃斯河畔奔騰着。古人走馬觀花,我們駕車觀馬。看那青青草原之上,這些鞏乃斯馬何等體態健壯,它們的輕盈而俊秀的身影,是這片綠色天地中一幅最完美的定格。周濤認爲馬永遠不會被新事物取代,這顯然天經地義,即便馬背上坐着一個不會騎馬的遊客,馬依然能夠爲此創造出它的價值。而那些真正的哈薩克騎手,他們更是昂首挺胸,穿行在車水馬龍的鞏乃斯小鎮上,隻身打馬而過。
第二個驚喜則是天山艾肯達阪。近些年來,獨庫公路所在217國道,成爲無數旅行公衆號在夏季蹭熱點的重要選擇。這讓另一條穿越天山的公路——218國道顯得有些低調落寞。其實這條始建於上世紀50年代末的“全世界最長磚砌國道公路”,除了有比獨庫公路更老的資歷外,亦擁有不亞於獨庫公路的景觀。
我們再度開始了翻山越嶺。艾肯達阪的海拔並不高,只有三千米出頭。但艾肯達阪腳下的鞏乃斯河谷,平均海拔不到1000米,這便意味着汽車要沿着驚心動魄的盤山公路,螺旋上升。這條通向艾肯達阪的公路,像是爲諸神準備的天梯。而人間仙境鞏乃斯,便是供他們消遣的極樂世界。
當我站在艾肯達阪的最頂端,俯瞰着來時路上那些如螻蟻般渺小的汽車時,沒有人能料想到夏季的艾肯達阪,已經慷慨地賜予了我們無限仁慈。彼時,我並不知道對於很多跑長途的貨車司機而言,艾肯達阪是一個讓他們聞之色變的存在,甚至被形容爲“鬼門關”。由於地處天山山脈西風氣流的迎風坡,艾肯達阪的積雪期長達半年,年積雪深度可達120公分。每年冬春之交的三四月,是新疆的“風魔”出來禍害人間的日子。這時候一旦下雪,便會形成一種罕見的自然奇觀——“風吹雪”。千萬不要以爲這三字很浪漫,看不見的人永遠無法想象這到底有多恐怖。一輛“擎天柱”般體積的大型廂式卡車,可以頃刻間被狂風捲起的暴雪吞沒,連殘骸都找不到。一個人在風雪中根本無法站立,也無法睜開眼睛,天地間只剩一片混沌,那是敞開的地獄之門。
爲了攻克“風吹雪”的難關,當地政府絞盡腦汁。除了修建了幾座防雪棚洞,還豎起了一些鐵絲網狀的防雪屏障。它們綿延數十公里,阻擋了可怕的風雪,也讓來往路人產生好奇。即便如此,每每到了大雪紛飛的季節,封路還是家常便飯。但這一切對我們這輛科帕奇來說,註定只是道聽途說的傳奇經歷,甚至連後怕也算不上——在八月如綠色幻境般動人的艾肯達阪,我們終於翻越了天山。
返修橋是個三岔口。218國道繼續東行,直到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庫爾勒。321省道則一路向西,在開都河流經的巴音布魯克溼地,併入217國道獨庫公路。
鞏乃斯谷底的綠色
然而當我們抵達巴音布魯克鎮上時,噩耗又一次傳來。彼時大概下午四時,飯館的大廳裡仍舊人聲鼎沸。一個不祥的念頭在腦海裡滋生,打開高德地圖,查查從巴音布魯克到庫車的路線……嗡的一聲,整個世界崩潰了。
由於巴音布魯克前方數十公里發生塌方,獨庫公路又一次封路了。
沒有人知道具體的通車時間——可能是當天晚上,也可能是第二天中午……在那些坐地起價到五六百塊一晚的招待所,和K他們提前訂好的機票雙重壓力下,我們只能掉頭而去。雖然我也並不確定原路回到返修橋,再經218國道去庫爾勒的全新選擇是不是合適。
好在218國道並未拖後腿,至少在視覺層面上如此:雪山仍舊連綿,草原仍舊牛羊遍佈。在巴倫臺,我們再次穿越天山,黃昏柔和的光線下,老南疆鐵路和烏拉斯臺河比肩而行,距離庫爾勒越來越近了……儘管從另一個層面上,庫爾勒的庫和庫車的庫,都是獨庫公路的庫——我想說的是,這當然還算一個不賴的結局。但與那些錯失的遺憾相比,我真的不知道需要多少噸庫爾勒香梨,多少條博斯騰湖烤魚所能彌補。
在新疆的路上開車是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