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覺人間夢─我與人間副刊的因緣

我連續兩年獲得時報文學獎,運氣好得出奇,不知羨煞多少文學同好。(古蒙仁提供)

我連續兩年獲得時報文學獎,運氣好得出奇,不知羨煞多少文學同好。(古蒙仁提供)

通往人間之路,猶如基督教的「使徒之路」,是有志於寫作者必須經歷的修煉過程。通過它的考驗,才能在文壇揚名立萬,發光發熱。

對六、七十年代以降的臺灣「文青」來說,「人間」這個語詞,絕不只是字面上的意義,泛指現實生活中的人生百態,或是人們身處的社會環境。而是有着更深刻、更豐富、更個性化的人文內涵或精神空間,那就是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

對那個年代的文青而言,「人間」不只是一個副刊版面,而是一個文學標竿,是歷年來無數的文學精英嘔心瀝血共同打造出來的精神殿堂。能在上面發表文章,與廣大的讀者分享,是作者無上的榮耀,也是初習寫作者矢志努力的目標。

因此,通往人間之路,猶如基督教的「使徒之路」,是有志於寫作者必須經歷的修煉過程。通過它的考驗,才能在文壇揚名立萬,發光發熱。我即是懷抱着這樣的信念,在高中時代即開始向它投稿,且屢蒙老編採用,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而言,確是相當大的鼓舞,所得到的稿費還夠我買閒書、看電影,泡咖啡廳,令同學十分豔羨。

然而寫作畢竟是一條漫長而寂寞的道路,通往人間之路並非金光大道,也不是人人走得通。起步階段尤其是遍地荊棘,寸步難行,其中最難過的一關當屬老編鐵面無私的「退稿」。許多「假文青」吃了幾次閉門羹後,有的自慚形穢,無地自容;有的義憤填膺,指桑罵檜,很快就會打退堂鼓,文壇因而失去許多早夭的天才。

與這些「假文青」相較,我算是相當幸運的。一方面是我的意志堅定,臉皮夠厚,從來不會因爲被退稿而退縮,才能屢仆屢起;另一方面則是得到貴人相助,及時扶了我一把。二者其實是互爲因果的,恰如伯樂與千里馬的關係。而我的貴人,就是「人間」主編高信疆。在他的敦勉、提攜之下,我才能勇往直前,追逐自己的夢想,實現今生的文學志業。

民國六十二年我初識高信疆時,還是輔大中文系三年級的學生,正是創作欲與和發表慾最強的時期。那時的「人間」已樹立了風格,是文化界公認的第一品牌,人人都想在上面發表文章。但僧多粥少,版面有限,年輕人的作品要想刊出更不容易。因此在我當時的心目中,他是個站在雲端,只能仰望的大人物,從來不敢奢望有一天能夠認識他,進而成爲一生的至交契友。

可是奇蹟竟然發生了,有一次我投稿過後不久,心裡正忐忑着會不會被退稿,因爲那是一篇長達一萬二千字的短篇小說,而且是在批判學校點名制度,自忖刊出的機率並不高。可是幾天之後居然收到他寫給我的一封信,要我到報館去見他。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便按着地址,一路摸黑找到大理街的報館。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走進中國時報,晚上七、八點的光景,報館內燈火通明,人人都在忙碌着準備出報。「人間」位於編輯臺後端一個角落,桌上的稿子堆積如山,高信疆正埋首在稿堆中振筆直書。我怯生生地報上連自己都還叫不出口的筆名,他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出乎我意料之外,竟是個俊美的男子,一點不像老編給人的刻板印象。加上一頭披肩的長髮,看起來既文雅、又有幾分狂野,反而像是個瀟灑不羈的藝術家。那一瞬間,我完全被他的魅力和風采吸引住了。

他擱下手邊忙碌的工作,耐心地分析了我寄給他的稿子,要我做某些段落的修改,同時也肯定我在寫作上的才華,要我好好地寫下去,以後有稿子就直接署名寄給他。因他這一番鼓勵的話,我走出時報大樓時,幾乎是手舞足蹈,連奔帶跳的,從來不曾對自己那麼滿懷信心。

沒多久那篇稿子就在「人間」刊登了,那就是我的小說力作「狩獵圖」。由於內容是在批判系裡的點名制度,很快引起系方的注意。若非高信疆要我做了某些修正,恐難逃「公然破壞系譽」而被懲處的命運,則高信疆於我更有救命之恩矣。

此後我更加用心在創作上,每寫好一篇稿子,就寄給他過目,也會很快地刊出。對一箇中文系的學生來說,作品能不斷在「第一大報」上刊登,是多大的殊榮與鼓舞。民國63年"當代中國小說大展",執筆的都是海內外名重一時的小說家,我忝列其中,是應邀撰寫的作家中最年輕的一個。「古蒙仁」這個筆名逐漸在文壇嶄露頭角,引起各界重視,即是這個大展給予我的加持。

可是太專注於創作、忽略課業的結果,也給我帶來了麻煩。大四上學期,我某一學科被「死當」,連補考的機會都沒有,必需多讀一年才能畢業。眼看同學們都畢業了,我一個人孤伶伶地在校園徘徊,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不知何去何從,那真是我人生的一大挫折。

高信疆知道我的處境之後,便力邀我爲新闢的專輯寫稿,那就是臺灣報導文學的濫觴「現實的邊緣」。在他的經費援助之下,我以半年的時間,走訪了四個各具特色的漁村、礦村、農村及原住民部落,寫成了「黑色的部落」等四篇報導,在「人間」及「時報雜誌」連載期間,曾引起社會很大的震撼和迴響。

六十五年夏天,我終於告別難堪的大學生涯,入伍服役。有一年的時間駐防在金門外島,生活十分枯燥,高信疆那時卸下「人間」編務,負責「時報雜誌」的創刊工作。因爲是在海外發行,國內看不到,每期都會寄一份給我。

每次收到我都十分興奮,因爲上面常會刊登我的文章,也會收到一筆豐厚的稿費。有一次被營長看到,稿費居然比他的薪水還高,便趁機「揩油」,要我拿來請營部軍官妦飯。酒飽飯足,皆大歡喜,從此對我十分禮遇。

六十七年七月,我即將退伍之際,原本已決定返鄉教書,當我寫信告訴高信疆時,他卻邀請我進時報工作。他那時已位居時報要津,不僅重掌「人間副刊」,還身兼剛創刊的「時報週刊」及「時報出版公司」總編輯,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亟需得力助手。在他力邀之下,我便婉拒教職,進「時報週刊」工作,成爲人人稱羨的「時報家族」的一員。

當時正值報業蓬勃發展的時期,中國時報突破百萬份的銷售量後,又發行了工商時報,亟需編採方面的人才。當時只要有一點名氣,在文化界叫得出名號的年輕人,都會被網羅到時報的文化部門工作。

林清玄早我一年進時報,我進報社的第一天還沒找到房子,便搬去和他同住,二人既是同事,又是同居,形影不離。「時報週刊」的同事中還有景翔、商禽、陳怡真、阿盛、向陽、張大春、舒國治、賴幸媛、劉黎兒、林彧;加上「人間」的季季、陳雨航、林崇漢、王泛森、羅智成、駱紳、以及出版公司的周安託等,族繁不及備載,俱是文壇一時俊秀。

三個編輯部都連在一起,沒事大夥兒就聚在一起串門子,下班後便一齊到外面吃宵夜,遇到週末或假日,高信疆還會邀我們到他家聚會,或輪流到各人的家中做客,只要有他在的場合絕無冷場。茶餘飯後,大家高談闊論,更是高潮迭起,欲罷不能。每每聊到天亮,衆人哈欠連連,或逕自離去,或打地舖,就地補眠。醒來已是下午二、三點的光景,匆忙地收拾了衣物離去,剛好趕去報社上班。

高信疆是個拚命三郎,爲了工作可以好幾個晚上不睡覺,明明已預編好的版面,爲了搶時效性,經常連夜拆版、換版,忙得編輯臺人仰馬翻。每年諾貝爾文學獎揭曉前夕,更是全體總動員的重頭戲,爲了搶全球獨家,大家默契十足,分頭打越洋電話,進行跨國採訪。總要忙到報紙開印前一秒,才匆忙地將組好的版子送到工廠付印,這時也差不多是東方泛白的時刻了。

在時報工作的四年間,也是我個人創作生涯的高峰。六十七年十月,時報舉辦第一屆時報文學獎,延聘海內外名家來當評審。豐厚的獎金,加上朱銘親手雕刻的作品「創造者」當獎座,可謂未演先轟動,成了文化界關注的焦點,因此競爭激烈,想要從衆多的角逐者中脫穎而出,並不容易。

我何其幸運,第一屆即以「黑色的部落」一文,榮獲報導文學推薦獎,可說是最高的榮譽。當年我被學校「死當」,遠走天涯海角所撰寫的作品得此殊榮,所付出的代價都值得了。第二屆又以「雨季中的鳳凰花」和「失去的水平線」,分別榮獲小說推薦獎和報導文學優等獎,雙喜臨門,不知羨煞了多少文學界的同好。

那幾年間,我的運氣確實好得出奇,文章大量見報,演講的邀約不斷,電視臺找我編寫報導影集,出版的著作多達十本,很快達到創作的高峰,也嚐到成名的滋味。幸好我沒被這些外在的名利蠱惑,反而感到自己在臺灣的發展已面臨瓶頸,有必要到國外走走看看,爲自己再充電,便興起出國讀書的念頭,並很快付諸實現。

民國七十二年二月,在劉紹銘教授的推薦下,我前往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研究所就讀,暫時告別了我熱愛的工作和友人。驀然回首,這條通往人間之路,從民國六十二年開始,我整整走了十年。十年一覺人間夢,夢醒時分,不覺已到達終點。再怎麼不捨,終需揮手道別,去開創屬於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