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小夥“嫁”入摩梭10年:感嘆這裡的婚姻觀太先進了
最近,“離婚冷靜期內任何一方可申請撤回”草案
公開向社會徵求意見,
再度引發網絡熱議,
有人認爲,這可能讓情侶邁入婚姻
需要付出更大的勇氣。
“走婚”,爲婚姻提供了另一種樣本。
生活在四川和雲南交界的摩梭人,
至今仍有40%在進行“走婚”,
他們進入婚姻時更爲輕鬆,
離開婚姻時也無需
爲撫養權、財產分割而苦惱。
男女雙方經濟獨立,沒有家暴。
大家庭中,後輩們共同照顧老人,
也會共同撫養小孩。
摩梭人是目前國內唯一一個仍保有母系特徵的少數民族,朱文卿和高佐結婚後,“嫁”入了母系大家庭
在一段走婚關係中,夫妻雙方只在夜晚同住,白天則回到母系家庭中生活,孩子由女方家庭共同撫養(攝影:歐冠葳)
一條和3位進入摩梭社會生活的年輕人聊了聊。
有上海小夥“嫁”入母系大家庭,丁克十年。
有人在父母離婚後留在摩梭生活,
看到了家庭存在的另一種可能。
也有人從走婚中感受到了
更平等健康的兩性關係。
在零距離觀察之後,
他們都感嘆:這裡的婚姻觀太先進了,
聽聽他們分享。
編輯:馬詩韻
責編:陳子文
摩梭家庭(圖源:《納人說》)
2020年,21歲的歐冠葳聽說了父母要離婚的消息,“非常突然,他們都結婚20多年了。”歐冠葳辭掉工作,回到家人身邊,卻最終沒能挽回這段婚姻。當時,歐冠葳聽說在雲南有一個少數民族不會離婚,他決定和媽媽一起去那裡散散心。
那一次瀘沽湖之行引起了歐冠葳對摩梭文化的興趣,接下來一年裡,他一次次回去,和摩梭人一起生活。2022年,他從上海移居瀘沽湖畔的大落水村,成爲了摩梭人博物館的副館長。
瀘沽湖1/3位於雲南,2/3位於四川。這裡是摩梭人的主要居住地,目前摩梭人約有5萬人(攝影:朱文卿)
歐冠葳和摩梭小孩在一起
“摩梭話裡,走婚比較接近走訪。”歐冠葳發現,傳統摩梭人沒有“結婚”“離婚”的概念。在更久以前,摩梭人不領結婚證。如果雙方感情淡了,或者另有了心上人,只要把話說清楚就可以分手,不用拖泥帶水。
走婚裡沒有嫁娶觀念。一對摩梭男女在確認心意後就會締結走婚關係,夜晚偷偷交往,白天則回到各自的大家庭生活。時機成熟後,纔會向親朋好友公開。一旦生下孩子,就由母親所在的大家庭撫養,父親會在孩子滿月時送來衣服和禮物,“這樣大家都知道誰是誰的小孩,不會出現近親亂倫。”
對於女方的大家庭而言,男方更像是一個親戚。歐冠葳向我們舉了個例子,“比如女方家要修水管,剛好家裡沒人,就叫丈夫來。但是小孩上學問題這些,他們沒有必要交流,因爲是女方家庭主導的。”
祖母屋裡的摩梭女人和小孩(圖源:《納人說》)
如今,摩梭人也需要辦理結婚證和離婚證,但離婚仍然不是一件麻煩事。走婚雙方的財產原本就歸各自家庭所有,“傳統離婚要走訴訟,分割財產,還要爭奪小孩撫養權。這些問題在走婚裡全都不存在。”
離婚不難,但摩梭人的離婚率並不高,“大部分傳統夫妻都會面臨家長裡短,而走婚男女相當於一輩子都在約會。兩個人有很強的情感基礎,又不用共同生活,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吵架。現在,10個走婚的摩梭人裡,有9個都是一輩子只有一個伴侶。”歐冠葳說,走婚避免了傳統婚姻可能有的大多數衝突,婆媳矛盾和妯娌矛盾也不復存在。
走婚裡也沒有家暴。不僅是因爲夫妻白天各自生活,也和摩梭社會裡尊重女性的文化底色有關。
歐冠葳記得,村裡曾經搬來一對外族夫妻,丈夫因妻子連續生了三個女兒而經常羞辱她,還有輕微的肢體暴力。有一天,村裡的阿媽們把這個丈夫團團圍住,警告他如果繼續家暴,她們就把村裡其他男人都叫來。“摩梭人對家暴是零容忍的。”歐冠葳說。
小滿代表博物館在麗江做鄉村文旅公益分享
今年3月,在大理旅居的女生小滿也搬到瀘沽湖,加入了摩梭人博物館。她來自一個傳統的回族大家庭,在進入摩梭社會之前,她對婚姻一直抱持着消極的態度。
由於宗教信仰,小滿的家人不被允許和外族通婚,她的父母也是由於信仰而走到一起。背棄信仰的代價是慘痛的。小滿身邊不乏親人因爲與外族通婚而和家庭關係緊張,即便婚後很幸福,也會受到親戚指責。
摩梭文化帶給小滿巨大的衝擊,“走婚男女的感情更加純粹,不用考慮階級、門第、種族,和外族通婚大多都是沒問題的,家裡也不太乾涉孩子的走婚對象。”
小滿曾經交往過一位學長,在那段戀愛中她經常陷入自我否定,“覺得我在各個方面都不如他,我更多是一種妥協、屈從的狀態。”現在回想起來,如果自己當時能更自信一些,不被現實因素限制,會更享受這段關係,就像摩梭人一樣。
摩梭人博物館
摩梭人博物館和雲南省博物館的交流
1999年,導演周華山在摩梭山區生活一年多,拍攝紀錄片《三個摩梭女子的故事》。片中一位上了年紀的摩梭女子聊起自己的走婚經歷,“以前儘管今晚走一個,明晚走一個,媽媽和舅舅也不會干涉。”
“以前摩梭女性受到外界的影響比較少,對待感情更灑脫。現在的摩梭人受到外來文化的衝擊,一方面保留了走婚的形式,另一方面又希望靠近傳統的主流觀念。如果現在去問一個摩梭人,他們可能會主動說‘我們的感情關係就是長長久久的’,很強調從一而終。”小滿說。
小滿認爲,走婚象徵着摩梭人對於感情的自由追求,但這份追求往往被外界誤解。“很多遊客認爲摩梭是男人的天堂。有一次在餐廳,一個男性遊客對摩梭姑娘說,我很想你,要不我們走婚吧?這已經構成言語性騷擾了。”
摩梭人轉山節(攝影:小滿)
2013年,上海小夥朱文卿“嫁”入了一個摩梭人的母系大家庭。“漢族小家庭是父母和孩子組成的,而母系大家庭則是媽媽和自己養育的所有孩子組成的。”
朱文卿是80後,大學畢業後成爲了一名小學英語老師,工作和生活都很穩定,一眼望得到盡頭。2010年,他決定辭職去探索世界,尋找更多生命的可能。
機緣巧合下,他來到了瀘沽湖四川片區,一個遠離商業化的摩梭人村莊——五支洛。他一邊在一家客棧當店小二,一邊思考着:自己是否能過另一種生活?
高佐和朱文卿的婚禮
客棧由摩梭姑娘高佐以及她的侄兒子打理,在幾年的相處中,朱文卿和高佐由工作夥伴漸漸成爲了戀人。高佐原本是不婚主義者,最後還是決定和朱文卿一起步入婚姻。
“摩梭姑娘不想婚後離開家庭,去依附於一個男人。在漫長的相處中,她大概覺得我沒有漢族的主流婚姻觀念,反而在摩梭文化中如魚得水。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觀念隔閡,很自然地接納了彼此。”
朱文卿形容妻子高佐是典型的摩梭人:內斂、友善,堅韌,胸襟寬廣。和傳統走婚不同,朱文卿無法每天往返四川(女方家)和上海(男方家),也不想帶走高佐,讓母系大家庭陷入分裂。最後他選擇自己“嫁”進去,成爲老祖母的另一個兒子,也是家中唯一無血緣關係的成員。
在上海的時候,朱文卿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我和前妻更像合作伙伴,組成一個經濟共同體,我覺得傳統婚姻更多是功能性的。主流文化創造出了把婚姻和經濟捆綁的形式,婚姻法裡的每一句都是關於財產、利益、權利。”
而和高佐的婚姻擺脫了小家庭模式,他按照傳統與親人們共享在瀘沽湖擁有的一切。“摩梭婚姻的連接只依靠感情,卻跟兩性關係的本質更緊密。”
摩梭老人
如今,摩梭人的母系大家庭規模一般在10人左右。所有親人生活在一起,共享財產與物質,也共擔責任與義務。周華山曾經形容母系大家庭是“無父無夫的國度”,小滿則開玩笑說,“這裡的女人都是媽寶女,這裡的男人都是媽寶男。”
母系大家庭的存在,解決了養老和育兒的問題。“摩梭社會不需要養老院,也不需要孤兒院。摩梭老人大多健康幸福,患阿茲海默症的情況是非常少見的。他們每天就是轉經,剝剝苞谷,曬曬太陽,沒什麼要操心。”歐冠葳說。
摩梭舅舅抱着大家庭裡的小孩(圖源:《納人說》)
在母系大家庭裡,朱文卿和高佐的媽媽關係最親密,也就是老祖母。老祖母生育了高佐五個兄弟姐妹,他們又分別誕育四個孩子。兄弟姐妹們一起照顧着78歲的老祖母,等到他們老去,就會由孩子們來照顧他們。一個摩梭舅舅往往是侄女侄子們來給他養老,而非親生兒女。
後輩們會共同照顧老人,也會共同撫養小孩,兄弟姐妹的小孩都視如己出。每個在母系大家庭中長大的孩子,都有好幾個“爸媽”。家裡所有女人都是孩子的母親,而扮演父親角色的是母親的兄弟,也就是舅舅——摩梭舅舅對待侄子侄女甚至比親生兒女更好。
“有一些小孩到了四五歲,纔會知道親生母親是誰。你不一定跟親生母親最親,但是你一定會找得到願意交流的長輩,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歐冠葳說。
在父親嚴苛管教下長大的朱文卿很羨慕摩梭小孩,“孩子從小被關注、被迴應、被溫暖,不會缺愛。摩梭人會對孩子說,要是在外面混不下去就回來,你永遠是我們的家人。”
老祖母和曾孫女高佐拉姆
格科是高佐二姐的女兒,她稱呼高佐爲“阿巴斤”(小媽),朱文卿爲“阿布斤”(小爸)。格科和走婚對象二車生下了一個女兒,今年一歲半的高佐拉姆。老祖母還是希望朱文卿和高佐能再生個孩子,但他們從很早就決定要丁克。朱文卿這樣寬慰老祖母,家族中已經有人延續香火,所有孩子都如同他和高佐的親生骨肉,格科女兒的尿布和奶粉有不少都是他和高佐負擔的。
“無女不成根”是一句摩梭諺語。母系大家庭依靠女性成員得以延續,只要家中已經有女性後代,長輩一般都不會催婚催生,落在個人肩上的繁衍壓力大大減弱。
歐冠葳發現,在母系大家庭裡,人跟人之間的關係並不緊張。“而在小家庭裡,父母只關注一個孩子,親子關係太過緊張。如果孩子不生小孩,就不能傳宗接代;有兩個小孩的話,財產要怎麼分配,誰來給我養老……這些都會造成痛苦。”
摩梭女人們(攝影:歐冠葳)
出於許多現實考慮,越來越多摩梭人離開母系大家庭,組建小家庭,但是母系大家庭的精神仍以某種方式在延續。歐冠葳舉例說,一對摩梭夫妻可能爲了陪孩子去麗江上中學而搬出母系大家庭,等小孩高中住校後,這對夫妻又會回到母系大家庭裡。
或者,一家人在麗江買了房,一起搬去城裡。但他們仍然會住在同一個社區鄰近的六間房裡,把其中一家的客廳改造成摩梭傳統的祖母屋,供全家人相聚。老人可以去任何一家休息,養老也由所有後輩一起負責。“雖然他們的戶口和房子改成了現在的形式,但摩梭文化的根系還是大家庭在支撐。”
多吉館長在母屋講解摩梭歷史
在摩梭人博物館工作時,小滿常常能從兩位摩梭人館長身上,感受到他們對母親、對女性的尊重。爾青館長無論多忙,都會陪媽媽一起吃早飯;而多吉館長曾說過一句讓小滿難忘的話,“男人的力量,不是用來對付女人的。”
歐冠葳也觀察到,四五十歲的摩梭男性聚在一起吃飯時,不太會開黃腔或者開女性的玩笑。他覺得,摩梭人對於性別的彼此尊重已經達成了基本共識。
歐冠葳和小滿生活的大落水村
在《三個摩梭女子的故事》的豆瓣評論中,不少人表達了對於母系文化和走婚制度的嚮往。但在現實中,選擇走婚的摩梭人卻在逐漸減少。歐冠葳分享了一個數據,五六十年前摩梭人走婚比例約有85%,如今只有約40%。“在當代社會體系中,走婚會遇到很多麻煩,比如孩子不那麼好報戶口。”歐冠葳說。
他指出,摩梭的母系文化並非是完美的。一個母系大家庭很難實現經濟收入的快速增長,“你不能拿整個家的錢孤注一擲去創業,萬一虧光怎麼辦?加入一個大家庭不只是好處,也是一種義務和責任。”
朱文卿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摩梭人爲什麼要漢化?可能是羨慕漢化後能擁有的物質財富。”
朱文卿設計建造的瀘沽湖神隱設計師民宿
但朱文卿不希望自己所在的母系大家庭和其他摩梭人一樣走上主流道路,他試圖探索一個雙贏之道。他和高佐在離家步行5分鐘的另一片宅基地建造了一座叫神隱的民宿,培養家人們來負責不同業務。“雖然在法律上,民宿是我和高佐的婚後財產,但我從一開始就決定,民宿的利潤會按照摩梭人傳統和大家庭共享。”
爲了建造民宿,朱文卿和高佐欠下500萬債務,這筆債務只能由夫妻二人負擔。民宿經營幾年後,債務已經減少到了100多萬。“這個家庭依然是農耕社會的自給自足,根本沒有錢和能力修建上海標準的民宿,更不要說補貼我們還債。”
朱文卿認爲,這麼做既可以把時代紅利引入大山,又可以最大程度地保留母系文化,避免摩梭人陷入村落空心化和文化表演化的發展困境。
朱文卿所在大家庭
對於朱文卿而言,母系大家庭就像母親的子宮一樣,將他溫柔地承託。“女人們像織布的經線和緯線般,把家張羅起來,整個家充滿了溫暖的母性力量。”
但長期生活在母系大家庭中的男性,可能會遇到父系家庭中很少存在的挑戰。“他們幾乎一生都沒有離開媽媽和姐妹。從心理學角度來說,一個男性要從男孩變成男人,首先必須離開自己的媽媽。如果一個人本來就沒有內驅力,又在這樣的家庭環境長大,他爲什麼要出去奮鬥?躺平不好嗎?這就是人性。”
小滿覺得,母系大家庭滿足了她對於家庭的想象。她在14歲就離家去異國求學,長大後和家人的關係也沒有那麼緊密,“從小獨立生活,我會比較以自我爲中心。對於家裡發生的事情,我會覺得他們可以自己解決,我沒有義務一定要去支持。”而母系大家庭互相關照的氛圍,使得小滿開始反思,“我要多去關心我的家人。”
格姆山下寺廟邊,一個母系大家庭每月十五來高山草原野餐(攝影:小滿)
在瀘沽湖的生活,治癒了歐冠葳家庭的傷痛。四年前,父母的離婚使他一度陷入中度抑鬱而無法工作,責怪自己太少陪伴父母,才導致家庭不和。“我如果沒有來這裡的話,到現在可能還是完全走不出來。”
如今,歐冠葳看待婚姻的態度更包容了,也理解了父母的決定,“他們結婚的年紀挺小的,後來的相處中發現確實不太適合。如果繼續在一起會有更多爭吵,也不利於兩個人自我成長。”
歐冠葳常常和父母分享摩梭人的文化,他的媽媽也重新開始思考養老的方案,也許和好姐妹住進公寓一起生活是不錯的選項,“這和摩梭阿媽相互扶持的方法是類似的。”
歐冠葳說,“現在有單親媽媽會跟單親媽媽住在一起,形成一個新的社區,共同撫養小孩長大。我們可否給予這樣的人更多包容,看到不一樣的養老方式。通過了解摩梭文化和摩梭人的生命狀態,我們可以看到這個世界上還不同的可能性,還有那麼多多元家庭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