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郯城殺人事件:史景遷《婦人王氏之死》,解謎清國小城的歷史現場
史景遷《婦人王氏之死》從小人物故事一探中國清代地方社會。 圖/報系資料庫
編按:《婦人王氏之死》爲著名漢學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經典長銷著作之一。透過300多年前一位中國婦女被謀殺的慘案,史景遷勾勒出一座清代小城的歷史圖景,進而折射出地方社會的困境與意志。故事由1672年山東郯(音同談)城知縣黃六鴻收到的控訴開始,縣民任某控告他的鄰居高某與妻子王氏通姦並殺害她。王氏被棄屍林間,但從其衣着和旁人供詞來看,真相顯然不那麼簡單,黃六鴻紀錄自己詳盡的斷案與治理經驗,爲疑案添上可靠的背景底圖。
史景遷取道地方正式文獻,也借用《聊齋志異》作者蒲松齡之眼,透析中國常民的苦難、幻夢與渴望。史景遷引領現代讀者從史料中看見故事,再從故事回望數個世紀前的清代社會,栩栩如生、歷歷在目,喜愛微觀歷史的讀者不可錯過。
下文爲《婦人王氏之死》前言,作者史景遷於1977年5月15日於耶魯大學提摩西.德懷特(Timothy Dwight)學院親自撰寫。
▌本文爲《婦人王氏之死》(時報,2023)書摘
這本書的背景,是十七世紀中國東北部的一個小角落。正確的位置是山東省郯城縣,大部分的情節於一六六八年到一六七二年發生於此。在那段時間和地點內,焦點集中在那些地位低於知識菁英分子的人身上:農夫、農場工人和他們的妻子。他們在困難的時候,沒有官方關係來幫助,也沒有有力的親屬組織去投靠。
我從四次小的危機中去觀察這些人:第一項,牽扯到土地的耕耘和從那塊地上徵收的賦稅;第二項,一位寡婦保護她的小孩和遺產的企圖;第三項,由一次地方爭鬥引發的暴力事件;以及第四項,一位王姓婦人的決定,她不願意再面對一種無法接受的現狀,而選擇逃離郯城的家和丈夫。我說這些危機是「小的」,是就整個歷史紀錄的脈絡而言。對實際牽扯在內的人來說,這些危機有絕對、攸關生死的重要性。
我刻意試着讓這個故事保有鄉下風味和地方色彩,因爲過去對近代以前中國鄉村所作的描述,不是取材於特定的地方,而是在廣大的地理區域和極長的時間內蒐集證據,這一過程幾乎無可避免地會失去個人的特性。
圖/郯城縣人民政府
另一方面,當人們真正在從事地方性研究時,他們的焦點並不集中在鄉村地區自身,而是因爲那些地區有其他更引人注目的特色,例如:那裡曾經出過多少有才氣的人;或是當地曾被叛亂事件的兇殘行爲所荼毒。再不,就是因爲當地經濟條件的利益和多樣性,以及社會組織的歷史複雜性。然而郯城卻是個沒沒無名的縣分;它在十七世紀沒有產生傑出的人物,經濟和社會狀況的資料不足,雖然災禍不斷,當地居民卻沒有叛亂。
要從過去召喚出那些窮人和爲人遺忘者的生活總是困難的。讓人覺得諷刺的是,中國人對國史和縣史的撰寫至爲周備,地方紀錄卻多半未見保存。我們通常找不到驗屍官驗屍、行會交易、嚴密的土地租賃紀錄,或教區出生、婚姻、死亡紀錄之類的資料─而正是這些資料,使我們能對歐洲中世紀後期的歷史,作極其周密細緻的解讀。然而,還是有些資料四散各處。我主要依靠三種不同的資料,試着鑽探出一條通往郯城世界的小路。
第一種資料是一六七三年編的《郯城縣誌》。傳統中國的縣誌通常陳陳相因,由有學養的仕紳菁英的成員所編纂。他們用一定的排列順序處理縣史的一些主題,如縣的地理位置和地形,城市和城牆,地方政府的官署和衙門、廟宇,土地和租稅制度,地方名士和現職官員的傳記─被認爲格外「忠貞」或「貞潔」的婦女傳記也包括在內。當軍隊、盜匪或自然災害的出現直接影響到這個縣時,也會被記載在方誌中。
《郯城縣誌》在內容或格式上沒有什麼不尋常,但它對這個縣的困苦的描述寫實而鮮明。這一類方誌中,對細節描寫的詳細度各有不同,通常和事件發生的年代與撰寫的年代的距離成反比。《郯城縣誌》一六七三年這個編纂日期,意味着對先前幾十年的記憶直接而嚴酷。這部方誌的主編馮可參,似乎也滿足於編纂一部真實的淒涼紀錄,而不爲禮節或懷舊之情所動。
《郯城縣誌》 圖/維基共享
第二種資料,是官僚學者黃六鴻於一六九○年所編纂的一本關於縣官生涯的個人回憶和官箴。同樣地,這也不是一個全新的類型。這類官箴以前就有,目的在教官吏如何評估他們自己的角色,如何根據自己和縣內居民的利益行事。(這裡有相當的重疊,因爲如果一個縣的居民被貪婪、愚笨、殘酷,或無能的施政刺激到起而抗爭或拒繳稅款時,知縣很可能被重罰或解職。)
這一千四百位在十七世紀中國任一時間內擔任知縣的人,處在一個困難的位置上。因爲他們雖然在轄區內有很大的權力,是地方上主要的司法官、財政官和公衆安全的守護者,但他們同時也是一個複雜的命令之鏈中的低階成員,這個命令之鏈超越他們,上至知府,越過知府而至巡撫,然後經由後者到北京的六部及皇帝本身。
更進一步,一部完整法條化的行政法典規範着他們的日常行爲,就像龐大的《大清律》由前朝明代的判例賡續發展,試圖將全體人民中所有已知的犯罪種類和越軌行動系統化,並對所有的犯行施以固定的懲罰。知縣們對這些法律的解釋和奉行不斷受到上級的查驗,上級也要求他們對轄區內任何的錯失負責。
當黃六鴻在一六七○年到一六七二年擔任郯城知縣時,他所承受的這些限制和壓力,並不亞於其同儕。但他是一位格外敏銳的觀察者,重視細節,並對準確有一種偏執:在他寫官箴時,常會寫出某一特定事件發生的正確時刻或日期(陰曆),確切的金額或人數,以及參與某一特定交易或對抗行動者的身分。當我們在縣誌或其他當代的紀錄裡再覈對這些細節時,它們完全正確無誤。因此,黃不以概論而自滿。在官箴裡,他以一些個別的例子描述自己對行政和法律的觀點,本書的中心,就是取自這些例子中,與郯城有關的四則。
當代郯城縣婦女制以古法紡織。示意圖,非當事人。 圖/郯城縣人民政府
第三種資料是隨筆作家、短篇故事作家兼劇作家蒲松齡的作品。蒲松齡住在淄川縣稍北,淄川、郯城中間被一排土匪出沒的山丘隔開。蒲雖然在西方不具盛名,卻是中國最具才華的傑出作家之一。當我發現他曾於一六七○年代在山東從事寫作,並於一六七○年和一六七一年經過郯城時,就決定從他的觀察角度,來補馮可參和黃六鴻較傳統的歷史、行政著作之不足。因爲雖然馮和黃意外地帶領我們深入當地的一個重要部分─一個關於個人憤怒和不幸的領域─他們卻無意探究郯城的另一些領域:寂寞、淫蕩、夢想;而正是這些領域迷住了蒲松齡。
我因而在他的許多面向中引據了三項:山東回憶的記錄者、說故事的人,以及形象的塑造者,在這一方面,他有時有令人想不到的優雅或力量。對我而言,唯有透過蒙太奇的形式,對這些形象作某些結合,纔可能超越那個已逝的世界中的其他資料,更趨近王氏,表達出她在臨死前的睡夢中可能有的一些想法。
因爲本書始於王氏,所以也理所當然地跟着她結束。當我幾年前在一間圖書館中,意外地發現她的故事時,她引導我進入郯城和郯城歷史的悲痛,引導我第一次進入一個在所有看得見的財富、影響力和權力分配上都失利的邊緣縣分。我仍然不知道她的故事可以告訴我們多少關於整個清朝的事,但是我猜有許多女人像她一樣,就像許多縣跟郯城一樣,被動地受着苦,付他們的稅,然而回報卻很少。
我對王氏的反應是曖昧而深遠。她對我而言,就像人們在退潮的海水中看到的,在羣石中微微閃亮,而以近乎後悔的心情從浪潮中拾起的一顆石頭,知道很快地隨着石頭在太陽下曬乾,遍佈在其上的色彩會褪卸消逝。但在這個個案裡,色彩和紋理沒有消退;當它平躺在我手裡時,色彩和紋理反而顯得更鮮明。不時地,我知道是石頭本身在傳熱給握持它的血肉之軀。
圖/時報出版
《中國縱橫:漢學巨擘史景遷的歷史與文化探索》
作者: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
譯者: 李孝愷
校譯: 李孝悌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3/09/05
內容簡介:《婦人王氏之死》是一本在風格和取徑上和傳統歷史研究大不相同的經典之作。史景遷以其高超的敘事技巧和敏銳的感知能力,在僵化的史料背後,重新塑造或捕捉逝去的時空和人物的生命。從兵燹、地震到饑荒,史景遷援引《郯城縣誌》、《福惠全書》等史料文獻,建構一座不起眼的山東小縣城的歷史光景,並在章節中穿插《聊齋志異》的玄幻故事,以引人入勝的手法,解剖市井風俗、分析法律訟事,繼而探討女性的地位、情感與社會桎梏。《婦人王氏之死》帶領讀者踏查明末清初中國北方民衆的心靈圖像,還原大歷史背後的小人物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