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開本

圖/鄧博仁

捲菸,彷彿捏土雕塑的手姿。抹油的不馴黑髮、鼻與脣之間的小鬍子,他很安靜;但見拿出豆腐塊大小四方型白紙,以爲要寫詩,卻指皮包中的一攝褐色草葉,撫娑般溫柔的摺紙、拉長、沉定的細長圓形捲菸瞬間完成了。

詹姆斯狄恩的東方典型是捲菸人嗎?或者一襲米色卡其大衣,閃入編輯室,就剎那轉身爲手持菸斗的:狄鮑嘉……烈日下機車狂飆的少年狄恩、夜雨中獨佇倫敦街燈邊沉思的狄鮑嘉都彷如孿生兄弟,那麼告訴我:你,是誰?

突兀地,你問我一個出版關於開本的問題:三十二、二十五,書籍的裝幀意義是什麼?猶若評比清瘦與豐腴的女子身材,我沒有直覺回答,順手案頭抓一張白紙,畫了兩個長髮女裸體,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反問他怎麼答說?

魔術師似的笑而不語,帶些詭譎神色,隨手捏只紙菸,丟給我。咔嚓──俐落爲我點菸,熱炙閃灼,火紅菸頭閃了幾下,意在不言中吧?美術編輯另一角色,難道是古代巫師?

如果在雨夜倫敦街燈邊,點燃一根捲菸,或者塞把菸草入菸斗,呼出的茫白煙氣,是否正是一次回答:相異的書版本,32與25各具情趣,是捉摸不定的青春愛情嗎?或其他?

──你,穿米色卡其大衣,有型!

──別岔題,我問你書版本三十二、二十五,舊式和新穎,何種適宜你啊,直說不避。

──三十二開本,可以置入大衣口袋。

──好!舊情懷的依戀,我想也如是。

──手感握書靜靜翻閱,喜歡這感覺。

──愛情也是嗎?靜靜的未想性慾?

──咖啡與酒的分野,沒愛就不必性了。

──可見,你這人戀文學,情慾是其次。

八○年代的一次對話,十年後,這人出版了小說集:《雨中的咖啡館》囑我書序,我毫不猶豫地直覺如是寫下──

讀小說,有如在遙遠的時光中旅行。他的小說,則充滿着異質與冷寂的情趣;難以定位、分類他的文學形式,散文般夾帶詩與圖像,好像看見了芥川龍之介與亨利米勒之合體,有時候,又彷彿京都的櫻花悄然飄落在倫敦多霧的街角……他的文學思考,大多來自於童年時代的高雄。孩子與港灣、船舶和母親等等的記憶,還有成年之後的臺北經驗……比起昔時,我喜歡他年少的激越、不馴。早年偏愛他的攝影,在臺北,這個令人又愛又恨的都市,用他異質、迷人的文筆,寫出青春年代的某種情懷,包含着真情、荒謬、迷幻、稀微……那已不再只是個人思考,而是我們八○年代,走過的愉悅與悲愁。有時,覺得一下子彷彿又不認識他了,有時,會靜靜翻看他的書,充滿了某種惦念;也許有一天,與他在夜深的臺北某個街角的咖啡店,最好窗外飄着冷雨,抽他的捲菸,談起他這本小說,相信,會是一次美好而深邃的生命經驗。

序文摘錄,作者:陳輝龍。皇冠版昔書。記憶的容顏還是八○年代的微笑和矜持,他還記得我嗎?如若今時重逢,究竟要怎般對話?空缺三十多年的生命流程,幸或不幸、悲歡離合,人生艱難或澈悟虛幻的自求安頓?留下的反倒是書版喜愛:三十二、二十五開本的互問。

──可見,你這人戀文學,情慾是其次。

一直一直的,我牢記陳輝龍這一句話。

是逃避或是執着?敬謹如身臨聖殿。情慾人間事,文學比宗教還永恆,這是我的信念;他說中我心的節點,不答辯,不疑惑,只是時而捫心自問: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忠誠於文學,怯懦於情慾?天上人間,存活意義的深思。

厭惡:夢,寧可直面現實。支離片段、破碎支離……其實睡夢乍醒,怎麼都想不起夢中情境何如?一再索憶,空白一片……似乎自嘲的滯然苦澀,昔時,做錯了什麼?那是錯嗎?三十二開本書版可置入米色卡其大衣口袋,二十五開本小說只能塞進頹廢的書包?揣臆一本三十二開本的筆記本,空白紙頁,手筆能真切寫些什麼?自艾自憐的剎那感觸、想忘又忘不了的從前回憶、倦眼回眸的告解或答辯……青春提問晚秋:怎麼生命是難以掌握?在最悲哀的時刻,胃出血排便盡是墨黑,老友王定國從兩百里外的中臺灣來話問說──何以要自責?隨後寄來昂貴法國胃乳一整箱,而後我去了太平洋對岸的美國西岸,彼時異常沉默。

沉默。意味八○年代中期,我一無所有。

所有答辯、告解,都不再有任何意義了。

凌遲之夢,殘酷的是必然面對的現實!

羅丹雕塑:沉思者。每天我向着那沉甸的巨大銅雕,想着他如何負情卡蜜兒?不知名的飛鳥啁啾站在沉思者頭像上撒白屎,是嘲笑還是不忍?卡蜜兒瘋了,愛,是如此的殘忍!

我想着,隨身三十二開本筆記應當如何書寫?史丹佛大學的自我放逐,圖書館研究室桌間堆積的臺灣近代史書,能救贖沉鬱難言的內在苦楚嗎?究竟是逃避,還是進取,我懷疑。

臨別時才猛然察覺,一直就沒有上去過胡佛塔,就在東亞圖書館的旁邊。花了一塊錢,跟着慕名而至的遊客,六人一組乘着電梯直到頂端,史丹佛大學全景在望,還有不遠的帕拉亞多,次遠的遼闊的山脈、大地。而更遠的,是在陽光下漾藍的太平洋,我的故鄉就在太平洋最西方的邊緣海域,那是我的來處……將詩人向陽所贈的手記本輕輕合上,扉頁裡夾着一片紫紅楓葉,是陳芳明夫人送的,說是去年深秋時家門口那株楓樹飄墜下來的;手記中寫着我在這兒的些許感觸,我會帶這些文字回家。

手記三十二開本,我喜歡這樣大小,憶起那異質的小說家,留着小鬍子,捲菸遞來,問起版本相異的抉擇,如同人生起落,我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