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勢者的天空

散文

我有二個阿嬤,她們都不是人生勝利組。

爸爸的媽媽我們叫「梧棲阿嬤」,媽媽的媽媽我們稱「大莊阿嬤」,我們都很愛這二個阿嬤,對爸媽很公平。每次與阿嬤相會,我們手足總圍着阿嬤聽故事:王寶釧苦守寒窯18年,樊梨花移山倒海爲情郎,乃至阿祖的三寸金蓮,親族間的良善互動或勾心鬥角,二個阿嬤都愛說話,心無城府,笑起來聲浪直徹雲霄。

梧棲阿嬤出身海線大戶人家,卻因家人吸食鴨片導致家道中落,23歲嫁入貧瘠的海濱小鎮,面對帶殼的花生說:「土豆按怎擠(煮)?」濃濃的漳州腔,讓泉州腔的婆家人嘖嘖稱奇。

我不知道她年輕時長得好看否,從有記憶以來,她就是長髮盤起梳個髻,露出整個額頭,炯炯有神。到晚年,我看她洗頭後枯瘦的臉配上一頭長白髮,像白頭宮女,皺紋深溝刻畫着歲月的滄桑,模樣有點駭人,卻漾着慈藹的笑容,她拿着扁平的木篦梳髮,嘴裡含着黑色小發夾,將長髮一綹一綹夾好盤起,清爽俐落。

她常常在我們返鄉的時候,帶着大家去買糕餅;在吹着南風的後門口,與對門鄰居邊吃飯邊聊天,笑聲爽朗,與天上的夏陽一樣熱情,掉光牙齒的牙齦堅硬如鐵,咬得動肉片米飯,餐餐吃得津津有味。

她常和媽媽聊天時交代:百年後喪事要辦得熱鬧,要有電子琴花車唱歌跳舞,她喜歡風風光光的下葬,阿嬤有如願。

看起來阿嬤好像過得很好,不是的。阿嬤個性爽直有什麼說什麼,不懂察言觀色,不懂像小嬸時不時塞錢給長輩小賭四色牌怡情,在大家庭裡沒有長嫂的分量。公公、小叔這些大男人主義者不時會責罵她,甚至動手,連自己的丈夫都也不袒護。我不知她是否暗自啜泣,我不知她靠什麼支撐活下去?是孩子,爲母則強,她拉拔大5個孩子,叔叔早夭,應該是她心中永遠的痛,但環境把她磨得很堅硬,像礫石,像蝶類的繭,從口器裡吐出絲來,以一條絲將自己的腰部固定住,之後蛻皮變蛹,羽化成蝶。

公婆、丈夫、小叔終究活不過她,她晚年眼睛不行了,但有我父親提供噓寒問暖的孝心和和物質無虞的孝行,讓她樂天謝天,頤養天年。

阿嬤走時我們這羣孫女哭到淚崩,爽朗的笑聲不再,猶如春天少了雷鳴驚蟄,但她一直在我們心中。

我的大莊阿嬤(外婆),長得瘦小,也是梳包頭,一身碎花布衣裙,笑容跟身上的花朵一樣璨美,是笑容,其實外婆塌鼻小眼,是對任何人不構成威脅的外貌。

每回下鄉探望她老人家要返家時,跟她從三合院走到候車亭,一條村莊小路其實不遠,但她不論老小一逕笑臉打招呼,這條路就變成聯誼會場。

「吃飽未?」

「恁媽身體有卡好一點嗎?」

「這阮查某孫啦!」

外婆也是長媳,在廚藝這一塊她遠遠不及二嬸婆。二嬸婆人高馬大,說話如洪鐘,人稱「笑面虎」,上得了廳堂與客人熱絡寒暄;進得了廚房不用個把鐘頭可以上菜宴客,我的阿嬤永遠是水腳A,默默摘菜洗菜洗碗洗盤,永不止息,因爲我阿嬤的家常菜平常吃吃就好。

母親說,過年過節永遠是二嬸在掌廚,她站在砧板前大刀一剁,雞鴨剁得齊整,衆小孩排排站等分肉,一人一塊,不得多要,她總覺得她分到的肉骨頭多,二嬸女兒的那塊肉豐厚很多。

阿嬤不與人爭,但她不笨。即便二嬸婆總是發號施令掌大權,她承受所有瑣碎雜事;即便二嬸婆總是想多佔點便宜,阿姨結婚的喜餅,她多拿好幾分;即便分家時下手搶最豐腴的那塊地。可是阿嬤的天空卻總朗朗天晴,不記恨不忌妒,默默做着粗重的工作,把榮耀歸給二嬸婆,這是家和萬事興的概念。

家族中的三嬸婆受不了二嬸婆的跋扈,搬出去自立門戶,日後漸行漸遠,爲了讓外公可以維持一個家族的和諧,稱職當好阿祖口中的好兄長,阿嬤其實付出許多。她說:「吃苦就是在吃補。」

二嬸婆未生男丁,領養個兒子,長大娶了千金小姐。當年物質匱乏的年代,他的新房舖地毯,有電視,還有蛋糕咖啡可以吃喝,我們這羣小蘿蔔頭羨慕到不行,婚後他們搬離故鄉,到城市開了中藥行,對父母不加聞問。二嬸婆常嘲笑我舅不懂孝道,對母親說話不夠尊重,但舅舅隨侍阿嬤多年,老人家三餐溫飽,晚年生病,男孫還負起照顧責任,細心呵護至人生終點。

我的二個阿嬤算是人生弱勢組,但她們不爭、不氣,笑看人生,胸中自有丘壑,這應該可以做爲「天公疼憨人」的註解吧,她們都活到耄耋之齡,在30幾年前算是長壽了。

很想念阿嬤們的音容笑貌,她們二人應該在天堂爽聲談笑吧,一邊織着草帽,一邊吃着糕餅。

阿嬤,歡迎入夢來,接受孫女的深深一鞠躬,愛妳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