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再回城中村我已不再年少,但生活卻依舊讓人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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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2007年夏天從學校畢業後,我們捲鋪蓋走人的場景至今歷歷在目。一晃眼,已經過去十多年。混跡社會後,在天水這個西北五線城市,我到處租房,開始了長達12年的寄居生活,先後住進城中村南城根、“三無小區羅玉小區、三樓教室、城中村蓮亭。

如今,我已離開南城根,離開羅玉小區,離開那間教室,離開蓮亭。2019年2月,我住進了屬於自己的房子。在南城根時,我把城中村的日子拉拉雜雜寫進了一本叫《南城根:一箇中國城中村的背影》的書裡。但之後,我寄居的日子並沒有畫上句號,5年時間,又3次大搬遷。我一直想把這段經歷寫下來,順帶着再寫寫南城根。

畢竟這世上,還有無數個我,曾經歷過無數次的漂泊和寄居,曾在黃昏看到萬家燈火時黯然傷神,曾像無根漂萍一般在天地間晃悠,曾夢想有一所屬於自己安身立命的房子。

畢竟這世上,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1

我在2019年冬至的正午又回到了南城根。2007年到2015年,我曾在這裡住了8年。

南城根是這個西北五線城市的城中村,分南城根一隊、南城根二隊,也叫南一隊、南二隊。相當於一個村的兩個大隊,很早以前應該是由菜地連在一起的,後來,城市變遷,便被馬路和樓房分隔兩處。在東西走向的民主路上,拐進合作路繼續往前,東側岔路進巷道,便是南一隊。若拐進離得不遠的尚義巷,下臺階,便是南二隊。南二隊有電視臺,南一隊有藉濱市場。兩處地方都不大,四周被高樓包裹。住戶不多,百餘戶。但其所處位置特殊,在城市中心,出行、生活方便,租客也多。

作者手繪南城根地理位置

所以準確點說,我那天是回到了南一隊。我忘了那天我爲什麼要去,或許就是想去看看吧。

陽光盛大,寒意襲人。柳樹枯燥,巷道灰暗。行人如塵,起起伏伏,各自飄去。巷道口之前是有很多小攤,補鞋的,修自行車的,賣水果的,賣蔬菜的,賣涼粉面皮的。夏天還有賣面魚的,坐下來,醋的,漿水的,各來一碗。紅油辣子綠韭菜,白魚兒、黃魚兒,遊在清湯裡。人間至味,莫過於此吧。後來,補鞋的不見了,修自行車的不見了,賣蔬菜的不來了,賣面魚的也不來了。巷道口空蕩蕩的,也不知他們去了何處謀生。

我走進那條巷道口的時候,只有一個水果攤,枯黃的女人坐在攤子後面,和她的水果一起,落滿塵埃。她身後立着撕了一邊的大紙箱,抵禦風寒。她坐於其中,袖着手,兩腿中間,擺着小火爐。風從南邊吹來,也從北邊吹來,把她的一方溫暖捎帶而去,讓她像被世界遺棄的菩薩,遭受人間的冷落和苦難。

巷道左手邊是藉濱市場。這裡很多人不知道南一隊,但都知道藉濱市場。這市場,許是有些年頭了。一個很大的頂棚,用鋼管撐着,下面是水泥墩子砌成的臺案,一排又一排,一人一個。案上擺蔬菜,案下破紙鞋盒裡裝錢。案前的地上,扔滿了爛菜,被來往的人踩踏成泥,一下雨,更是不堪。後來,那巨大的頂棚被風吹塌過一角,耷拉着,看着心懸兮兮的。修補一番後,似乎又安然無恙了。

2008年地震,很多人爲避震,把被褥抱出來,鋪在水泥案臺上,當牀。想必大頂棚是安全的,水泥案臺也比地上強,起碼不潮。我抱着被子從巷道出來時,所有水泥案被搶佔一空,有些舉家而來,老小五六人,坐在上面。我無處可去,只好在一角墊了紙板,鋪上被褥,勉強度了一夜。畢竟是5月,不算很冷,但整夜都是人們嗡嗡的說話聲和小孩的哭鬧聲,加之餘震不斷,也沒有睡踏實。

後來,這市場被改造了一番。除去一半被開發商佔用外,剩餘的用活動板房搭了棚子,掛了社區菜店的名。自此,它便不再是曾經的藉濱市場了。

巷道右手邊曾是一排臨時搭起的房子。五合板胡亂拼一起,上面蓋了整塊的石棉瓦。有些房子住人,有些開小賣鋪,有些賣麪條,有些也不知幹啥,掛着鎖。我在這邊住的時候,常去買麪條。機器面,老兩口賣,量足,煮着也容易熟,不像超市的,怎麼煮都是硬邦邦的,放三五天都不發酸。

房子後面,是大塊菜地。種西紅柿、黃瓜,種韭菜、芹菜,種玉米、油菜,也種三月春雨和臘月白雪。最早之前,大多是種麥子的,6月一來,小南風一吹,麥浪滾滾,像南城根的裙裾,飄蕩着。住南城根的有些人家還可以把菜挑到街上換個零錢,填補家用。我住這裡時,閒來無事就去菜地溜達。走在地埂上,看茄子紫、辣椒青,蘿蔔伸着自己的綠尾巴,香菜衣襟上繡着黃蝴蝶,真是滿眼清明,滿心歡喜。

後來,也不知是哪一年,和藉濱市場一樣,這隨便搭起的房子以及後面成片的菜地,都被徵收、拆掉,用來開發樓盤了。如今,這裡高樓聳立,一派奢華樣子,把曾經的舊時光深深踩在了腳下。似乎沒有人知道這裡曾長滿蔬菜,曾讓日子生機盎然,曾把一個少年貧困的胃填飽。城市已不需要菜地,只需要高樓、車輛和鈔票、慾望。至於蔬菜,還是回到鄉野,長成之後,再進貢城市吧。

藉濱市場後面的巷道就很深了。一條主巷道,延伸出很多小巷道。像一條主動脈和許多毛細血管,也像一條苦瓜藤和它的無數瓜蔓。巷道兩側扎滿了兩層民房,擁擁擠擠。二樓樓頂搭着天藍色的活動板房,大多租出去住人。屋裡冬冷夏熱,住着鄉下來打工的人,帶孩子上學的人,做小生意的人,無所事事的人,偷雞摸狗的人。他們睡在風能刮跑的屋子裡,做着天藍色的夢。屋外鐵絲上掛着褲衩、衣衫、被套、絲襪。樓下房東一家,開着電視,空調呼呼吹着,他們談討論着拆遷補償的事,罵着政府,振振有詞,義憤填膺。

別的屋子,單身少年,在微信上撩着姑娘;夜店回來的女人,正一層又一層卸着濃妝;來城市長期看病的老兩口,把一張張繳費單捋展壓在牀板下;事業單位加班回來的中年人,把油膩的腦袋塞進一盒熱氣騰騰的泡麪裡;賣關東煮的小兩口,因爲女人玩手機忘了收錢損失了十來元,男人一回家就罵罵咧咧,最後動了手;帶着孩子的離異女人,給一鍋燴菜放多了鹽,正往裡面加水,這鹹,就像她的日子,難以下嚥。

滿院的雞毛蒜皮,滿院的煙火縱橫,滿院的光陰浩蕩。

2

2007年夏天,師範畢業後,我在一家酒店謀了個文員的差事幹着,跟同學在石馬坪的出租屋住了半年後,我便滿城另尋住處,貿然間來到這南城根。

我鑽進那長長的巷道,到了南一隊,挨着門一家家打問,最後在巷道中間找了一間房子,估計只有五六個平方,房子狹長,擺一張牀板,牀兩頭挨着牆,窗前兩三步,即可出門。一天晚上,我偷偷溜進石馬坪出租屋,取了牀單和衣服,匆匆離開。回來後,鋪在牀板上,算是有了落腳之處。

在那間屋子,我住了有半年。期間,買了電磁爐、鍋碗勺筷,在窗前牆角下,支了幾片磚頭,架上破木箱,擺上案板,開始了我做飯的日子。一爲省錢(其實沒錢),二爲吃飽。那時手笨,做的大多是漿水面和醋拌湯。麪條漿水買來,漿水鍋裡一熗,倒出,鍋裡燒開水,水開,下面,面熟,撈碗裡,舀上漿水,撒上鹽,便可動筷。燒醋拌湯更省事,水燒開,麪粉用涼水拌成疙瘩,倒進水,煮熟,調醋,撒蔥花,就行了。

住進那房子時,天正熱,整個屋裡像包子,能將人蒸熟。屋子在樓梯口,門前有人來來往往,不敢開窗,只好忍着,睡一覺,熱醒,一抹,渾身流汗。

秋裡一天,我約來幾個同學,有男有女。他們來時,買了魚和菜,準備在我屋子做飯。大家一來,久不見面,說說笑笑,甚是開心。一男同學做魚,我幫廚。屋子小,加之做飯又熱,大家在樓道上站着,偶爾有人說個段子,引得一片笑聲。房東坐一樓廊檐下,裸着上身,聽我們說笑,臉上不悅。

魚熟,我們圍一堆,剛準備下筷,房東嘮嘮叨叨開罵,嫌我們太吵鬧。他一罵,真是掃興至極,我想出去跟他理論,被同學拉住,消了火氣。大家悶聲吃了幾口,不歡而散。

當天晚上,我開始在巷道里又找房了。心想,你不在乎那100元房租,我也不受你那惡言粗語。趁着夜色,我在另一條小巷道找了一間房。房子較大,除了牀,有個轉身的空間,但門口靠着牆,光線不行,總是陰沉沉的。

第二天,我退了那邊的房,搬了過來,然後才發現這本是一間大房,中間用木板隔開,一分爲二。那邊住着房東女兒,上高中。木板不隔音,大到咳嗽說話打噴嚏,輕到走路脫衣翻了身,聲聲入耳,一清二楚。剛開始住,也倒沒在意,住了一段時間,才發現這聲音像水霧一般,已把人全部打溼,包裹起來,好似房東女兒就你身邊。時間一長,便覺這聲音無處不在,加之房子昏暗,覺得自己如同老鼠一般,稍有風吹草動就被驚醒,一點睡不踏實。

有天半夜,我睡下不久,木板篤篤敲響,房東女兒問,睡了沒?我一驚,剛醞釀的一點睡意消失殆盡,答,還沒。那邊說,我出去一趟,後半夜給我開一下門。然後一串細微的腳步聲消失在了院子

我沒見過房東女兒,不知她模樣——我去上班時,她已去了學校,我下班回來時,她還在一樓吃飯。那天晚上,我整夜睡得迷迷糊糊,兩隻耳朵還要支楞着聽敲門聲,有時風吹響院內雜物,以爲是敲門,一清醒,再聽,又不是。整夜,都沒有人敲門,房東女兒也未回家。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也不知道她整夜在幹什麼。

過了一些時日,我便搬了。我怕時間一久,神經衰弱。

我住的第三個出租屋在巷道盡頭。直行,右拐,最裡邊一家。二樓一間房,房倒敞亮,就是窗戶朝西,下午太陽照來,不好受。那時,我已經去了電視臺工作,住下以後,臺裡一同事離家較遠,中午回不去,跟我商量後,支了牀,每天過來休息,算是跟我合租。後來,同事辭職了,這房子就由我一人住了。

這家院子大,房子蓋了北邊東邊兩側,其餘地方空着,房東家一個兒子,穿着皺巴巴的黑西裝,夾個黑皮包,成天跑保險。房東兩口子的理想是兒子掙點錢,把南邊和西邊的房子蓋起來,租出去,掙點錢。可他們的理想遙不可及,兒子奔波於人流中,滿臉疲憊,錢,不好掙的。

院子門口,有單獨一間平房。起初我並不知道作何用處,有天深夜3點下樓去廁所,看平房裡燈火通明,煙霧騰騰,房東兩口子在白花花的霧氣裡面朝大鍋,蒸着麪皮,只留兩個剪影。他們要蒸到早上5點,蒸夠後,送到早攤點。每天如此,風雨不歇。

從廁所回來,站在二樓樓梯口,遠看,是大塊的菜地,在光線裡昏暗、遙遠,蔬菜的氣味伴隨着水渠裡的泥味,讓人陌生又熟悉。

每一顆菜都在盡力生長。

冬至這天我再次來到南一隊時,巷道里的房子已被拆除得所剩無幾,只留下巷道北邊一溜,沒有被徵收,但大多已搬空,有幾間當做民工宿舍和拆遷指揮部。巷道南邊,全成廢墟,高高堆砌,破爛的磚頭,碎裂的水泥塊,殘斷的鋼筋,丟棄的雜物,變形的門窗。

有間房子挖掉了一半,屋子除了丟棄的塑料盆、衣物、紙盒之外,其餘的全帶走了,而牆上那張沒有裝裱、寫着“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毛筆字依然貼着,另一邊還有用毛筆寫的大大的“忍”字,一角飄起,被風吹着,如旗幟一樣。

我不知道這間房子曾住過什麼樣的人。我也不知道這些房子曾住過什麼樣的人。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是這個城市的漂泊者和寄居者?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在某個大夢初醒的深夜依然感到生活的寒意?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穿過長長的巷道時有長長的夢想?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曾在城中村搬來搬去只爲尋覓一處安穩的落腳之所?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用低廉的收入買幾樣好菜下鍋,就覺得日子還有奔頭?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喜歡擡頭看天,低頭看不遠處的菜地錯把城中村當作了故鄉……

他們應該是的。我是他們。他們也是我。我們只是用不同的形式在窄小的出租屋,過着千篇一律的日子,底層人的日子,煙火升騰的日子。

可此刻,他們都去了哪裡?他們都去了哪裡啊?不久之前,這裡還人來人往,充斥着喧囂與嘈雜,屋頂搭滿衣物,屋裡悲歡離合,菜地青苗幽幽,天空狹長遼遠。但現在都沒有了。好像大地上蠕動的泡沫,瞬間蒸發,了無痕跡。

此刻,只有成堆的廢墟,灰白的廢墟,雜亂的廢墟,即將消失的廢墟。伴隨着這些廢墟的消失,這裡將很快被平整出來,蓋起大樓,高價出售。當高樓聳立時,它會有一個時髦的名號。然後,沒有人知道這裡曾叫做南一隊了。南一隊,只存在於地誌,老人的記憶,寄居者的往事裡。不用多久,這個名字,也會如同泡沫,消弭於人間。

正值中午下班,廢墟上停着挖掘機,甲蟲一般,抖動着剛剛熄火的機身。民工們端着洋瓷碗或洋瓷缸,大塊的瓷掉了,留着黑底。他們一溜子坐在牆根下,有男有女,撈着碗裡的麪條,他們吃的還是臊子面,只是沒有紅油辣子,沒有蒜薹豆芽。明晃晃陽光從南邊潑下來,似爐火餘溫,沒有風,尚且攏得一絲暖意,風一吹,便將着暖意吹歪了。

陽光塗抹在這羣民工身上,他們落滿灰塵的面孔和肩膀,在陽光裡愈發陳舊,艱澀。他們同樣是城中村的寄居者,但也是最後的拆除者。其實沒有什麼,寄居和拆除,都是生活。生活是懸在每個人脖子上的繩索。

我在巷道走了不遠,就進不去了,裡面用鐵皮堵住,依然是廢墟一片。我曾經租住過的院落混淆於廢墟中,和我那遙遠的時光一樣難以辨認。我折身出來,巷道里那幾顆粗大的榆樹、梧桐依然挺立,它們沉默不語,心知肚明。民工們已經吃完飯,有些在水龍頭前刷洗,有些躺回原地吸菸,有些開着玩笑。風吹來,把明晃晃的陽光吹得飄飄蕩蕩,一切像極了某個虛構的場景。

3

我在南一隊住了有一年。接着,在南二隊,也就是電視臺那邊,一個同事租了一間房,喊我搬過去跟他合租。後來,我便住進了老賈的77號院子,一直住到了2015年。

也是2019年,在一個醉酒的夜晚,我趁着夜色潛伏進南城根。五兩,七兩,或者近一斤白酒,讓我這個日漸陷入中年困境的男人,兩眼迷糊,雙腿搗蒜,大腦昏沉,搖搖擺擺進入尚義巷,進入南二隊。

尚義巷擺檯球案的老頭不見了,他的瓜皮帽,我依舊記着。它破舊、灰暗,本是一頂體面的八牙黑皮帽子,風吹日曬,變了模樣,即便丟掉,也無人撿拾了。老頭或許住進了廉租房,好多年前,我隱約聽他說正在申請。巷道口的沙棗花,許是開過了,擠在樓羣間,一副被壓迫的委屈樣子。暮春,也或者是初夏,但不應該是秋天,它曾開過一樹繁花,花如米粒大小,喇叭狀。它可真香啊,整條巷道都是香噴噴的,能把人香醉。

尚義巷還有什麼?還有那家麻辣燙,早已倒閉。還有東側長長的巷道,巷道里的少年,帶着姑娘,坐在薔薇花下,抽着煙。那時他們年少,穿兩件天藍色的校服。而今,想必已混跡江湖了吧,不會再坐於花下。

長長的巷道里,下過長長的雨。下臺階吧,臺階從中間割開,安了扶手。

我腳下打着絆子,撐着扶手,伸直腰桿,下了臺階。巷道亮堂了許多。以前,這裡黑燈瞎火,走路除了憑直覺之外,便是藉着遠處漏下來的點滴燈光,走得深深淺淺。我曾在黑燈瞎火裡回過很多次南城根,像一滴雨在午夜回到了池塘。而此刻,這裡除了路燈繃着發炎的眼睛,一切都睡了。我不再是一滴雨,我只是桌上的一攤酒,被生活的破抹布順手揩去了。

巷道的路鋪了磚塊,平整了很多。之前一直是水泥地,有些地方破損了,一腳踩下去,撲哧一聲,泥水順着縫隙噴出,會落一褲子,敗了那些脂粉濃豔的姑娘們的興致。她們摸出衛生紙,翹着碩圓的屁股,擦掉污泥,順手甩掉衛生紙,出了巷道。現在不會了,姑娘們完全可以挺胸翹臀走出巷道,春風得意。

兩側的鋪子早已打烊,拉閘門把一切隔絕。那間曾經閒置過許久,然後成爲榨油房,又被人裝修,住進一對男女,門口鐵柵欄裡拴着兩隻狗的地方,如今是酒吧了。隔壁那間永遠開不久的鋪面,巷子裡的人都說風水不好,賣過關東煮、大餅、夫妻用品、蔬菜、胸罩襪子內衣,等等,我已經記不清了,但他們都超不過3個月,真是奇怪。

那家藥店也換成了主人。以前我常在她那裡取藥,藥很管用,感冒,給我三四頓,每頓我分一半吃,吃三四次,就好了。有一次落枕,脖子疼痛難忍,去她那,竟也有口服藥。我常向朋友推薦她的藥店,有朋友開玩笑說,她開的藥量大,一頓能把人吃暈過去。我遂想,我吃一半,看來劑量剛好。有一次順路經過,進去取藥,她的妹妹跟她學藝了。她說要搬地方,到城邊,在那買了經濟適用房,打算小區門口開個店,方便些。也不知她的店開了沒。我怕是再也找不到了。這城市,有時候很大。

巷道里,出租碟片的,賣大餅的,麻將館,小超市,縫衣店,我醉眼朦朧,沒有看清,想必也不見了。有些房子還在,有些拆掉了。至於新開的店,和我也沒有關係。

電視臺也搬走了。它在南二隊多少年,我也沒有問過。我鑽進更深的巷道,右拐,左折,再右拐,巷道盡頭,最後一家,便是我住過好多年的77號院。我熟悉這巷道里的每一道門,每一扇窗,甚至熟悉這裡的每一聲呼嚕。即便閉了眼睛,憑感覺,右拐,左折,再右拐,走到巷道盡頭,也能回到77號院。

院門還是開着。多少年了,南城根的人們都會在夜色深沉之後緊鎖大門,即便不鎖,也會虛掩起來,做個樣子。但77號院從來沒有鎖過。我住的時候沒有,現在也沒有。它敞開着,像迎接一個漂泊歸來的浪子。當我走進院子的時候,它或許一時沒有認出我——我已離開五六年了啊。多年之後,它沒有將我拒之門外。我站在院子裡,像一個夜遊者,或者一滴進不了池塘的水。院子漆黑如一口井,只有頭頂的天空,還是被火燎過顏色,暗紅,乾硬,帶着苦澀味道。滿院的人都睡了。

老賈想必也睡了吧。

4

老賈是77號院的主人,我當年搬去時,他已經是快古稀的人了。平日,他提個化肥袋,裝着撿來的硬紙片、飲料瓶。然後揹回院子,裝進一個大尼龍袋,等攢夠兩袋,架在手推車上,一綁,到收破爛的地方去賣。半年下來,也能賣個兩三千元。他還作務着電視臺院子的大花園,鋤草,澆水,修剪花木,也種點蔬菜,每月領份薄酬。

77號院是旱廁,隔三差五,老賈會把糞從池中掏出,挑到花園澆地。第二天,上班的俊男靚女們總是皺着鼻子,用手不停撲扇,叫着“好臭好臭”,小跑進辦公樓,到下午下班,又鑽進花園,拔幾顆菜回家了。因爲倒糞的原因,領導還數落過老賈,老賈倒不在乎,照舊倒,只是把時間改到晚上,一夜風吹,第二天臭味會淡些。園子的草木和蔬菜,長得很旺盛。

在院子大門對面的磚瓦房裡,我和同事住了一段時間,後來同事有了女朋友,搬出去了。房子就留下我一人住了。房租每月150元。這間被煙熏火燎過的房子,有一張大牀,我睡過,我那些狐朋狗友也常來蹭睡。

院子西邊是兩層樓。一樓,一間住着一個高中生,高三時,談了對象,時常帶回來,一起做飯、睡覺,寫作業。後來,考了個醫學類三本走了。老賈兒媳婦的侄女跟着住了進去,再後來,這侄女結婚,也搬離了。

中間一間,住過很多人,來來往往,我也沒有記清。另一邊一間,是一家三口。男人在澡堂燒水,有時打零工。個不高,敦實,天熱,身上總掛個很破舊的迷彩背心。女人叫笨花,在巷道口擺個小攤,賣飲料和紙菸,掙點毛毛錢。她矮矮的個子,粗笨的雙手,穿樸素的衣衫,人也很老實,給我縫補過褲子,端過一碗漿水。

她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說話也是高聲大嗓。老賈總是坐在他院子門口黑漆漆的屋裡,抽着水煙,喊:“笨花,今天咋回來這麼早?”“笨花,我燒了一壺水來提……”

笨花在衣襟上揩着面手,笑罵道:“狗日哈的城管,乾脆不要擺,說這兩天有大領導檢查,啥他媽的大領導,真是當官的放個屁,窮人餓肚子。”然後提着水壺出了門。

老賈嘿嘿笑着,一團青煙裹住了臉。

笨花的兒子不大聽話,中途輟學去當兵了。他們一家人在這院子住了差不多都快二十年了吧。我想着他們還會長久地住下去時,笨花告訴我,他們申請了廉租房,給人家塞了幾條煙,排上號了。即便後來好幾年一直都處在排號中,但他們總是要離開,一直想有個屬於自己的房子的心沒有死,在這裡住多久,畢竟都是人家的,都是寄居於此。

二樓較大的一間,住着老賈兒子一家。兩口子也是擺攤子的,只是在學校邊,靠着學生,能好賣點。一大早,女人推着帶輪的鐵皮櫃出巷道,穿馬路,過橋,到了學校門口。男人10點多起來,扯着拖鞋,洗刷完畢,給花澆澆水,給狗梳梳毛,坐在臺階上,抽兩根菸,喝一杯茶,慢騰騰去換班了。然後女人回來做飯,男人守攤。每天如此,颳風下雨,也沒個停歇。除了不多的房租,這是他們主要的經濟來源。

男人和我說話很少,我感覺他是看不大起我們這些房客的。他是老天水人,自小有一種優越感,即便日子過得窘迫,那根傲骨還是直愣愣從衣衫裡戳出來。女人倒很好,我們常說些家長裡短的事。有時下雨,她會幫我收被子,有時送我一把韭菜,端我一碗餃子。

他們生了兩個女兒,年齡相差十來歲。我住那會兒,大女兒考上大學,去念書了,小的一個,剛上幼兒園,臉圓而胖,皮膚微黃,橡皮娃娃一般。她很小時常來我房子,我給她零食吃,逗她玩。後來長大了些,就不來了。我離開南城根時,她已經上小學一年級了,扎着兩個毛刷,穿一身寬袍大袖的校服,把人淹了進去。

老賈兒子的房子隔壁,就是我住的一間。我在院子住了一年多以後,老賈說這間房子他有個親戚要住,讓我搬到二樓住。我搬上去,老賈把屋子簡單收拾了一下,刷了牆、吊了頂。屋子靠窗支着一張課桌,擺着電磁爐,鍋碗調料。做飯時,打開窗,油煙能出去。門後是很舊的洗臉盆架,鏽跡斑斑,站不穩當,靠牆撐着。

一邊是兩副老式紅絨沙發,絨布愛吸土,隔段時間得把坐墊掏出來,提根棍子站樓道里敲打,塵土飛揚。沙發是一樓笨花家的,他們房子小,說是暫放我這兒,一放就放了六七年(也不知道他們後來有沒住進廉租房,如果住進去了,那對沙發想必是會帶走的,那可是他們從老家帶來的最體面的物件)。另一邊是一張寫字檯,從舊貨市場淘的,還帶一把椅子。靠裡面,支一張單人牀,曾擠過兩個人。牀頭,一個原先就有的舊衣櫃,門子被牀擋着,開不展。

我還在牆上貼了一張畫,斜着貼的,我忘了是哪個女明星,貼上去以後再也沒動過,落滿灰塵。靠牀的牆上,我貼了一層帶四葉草圖案的綠牆紙。破了,用膠帶一粘。又破了,再用膠帶一粘。最後,半面牆,幾乎全是膠帶。

在這間六七個平方的屋子裡,每天下班,推開窗戶,在油煙升騰裡做一鍋飯,盛到大鐵盆裡,端着,到老賈屋子,看電視,跟他閒聊。晚上,坐在牀上,抱着電腦寫東西。夏天,太熱,窗戶和門都是敞開的,即便如此,也酷熱難耐,只好不停吹電風扇。冬天,又冷,一早起來,臉盆裡的剩水結了冰。廁所在院子一角,半夜起來,披着衣服,瑟瑟縮縮去,凍了一遭,睡意全無。蜷縮在被子裡,渾身冰涼,牙齒打顫,聽着不遠處鍋爐房徹夜的吼叫聲,可跟我沒有關係。

那時同事們每逢冬天就很關心何時供暖,而我沒有暖氣,我和城中村的所有人一樣,都是城市的局外人,供暖早晚和我們無關。有時,也來三五寫詩的朋友,聚一起,我炒個菜,大家吹着牛X,把二斤廉價的酒灌進肚子,面紅耳赤地讀幾首詩,覺得全世界他媽的只有我們寫的纔是詩,其餘都是狗屎,老子天下第二,沒人是第一。

我已想不清那些明亮又昏暗、酷熱又嚴寒的日子,是被我如何一天天消磨掉的。最終,我們都會陷入生活的圈套,被現實摁住,在沙子地上不停摩擦,只剩一根疼痛的骨頭,掛在屋檐下,跟半截幹辣椒一樣,等着丟進日子的油鍋,被炸得焦黑不堪。

5

2007年到2011年,我在電視臺工作了4年多。我幹記者,報選題,拍鏡頭,採訪同期聲,回來寫稿件,最後剪輯成完整的片子,再提交。捱過批評,受過表揚,犯過錯,惹過事,熱鬧過,苦悶過。很辛苦,常常加班,逢年過節,幹通宵,怕是滿城裡最辛苦的單位之一了。大家常說,幹新聞,就是個電視民工,腦力加體力,甚至還不如民工。

一年365天,除了年三十播春晚沒新聞,其餘364天,新聞天天有,驢拉磨一般,一圈又一圈,一天接一天,沒個消停。好在那時年輕,無牽無掛,所有的辛苦睡一覺便一掃而光了。有時候,一個人去採訪,單槍匹馬。大多時候兩個人搭檔,跟一名女記者。大家開玩笑:在電視臺,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上輩子沒幹好事,這輩子才幹電視。

跟我一起進電視臺的那撥人,85年左右出生,年齡相仿,大家打打鬧鬧,吃喝玩樂,無憂無慮,關係也很好。如今,他們早已膝下有子,揹着家庭的殼,小小翼翼地過着日子,沒有了年輕時橫衝直闖、在所不惜的勇氣了。

那4年多是我最好的年齡。那是一個人把青春的花朵開到荼蘼的日子,一個人揣着千把元工資看見藍天就想撿根雞毛插屁股上飛起來的日子,一個人睡在拳頭大小的出租屋裡仍然覺得未來可期的日子,一個人一打啤酒半袋瓜子幸福感炸裂的日子,一個人尚且心懷天下、肩扛道義、快意恩仇的日子。

可惜,這樣的日子,很快就沒有了。後來,我離開了電視臺,有了一個編制,混進了教師隊伍。

我離開電視臺去鄉下教學時,也一直沒退老賈家的房子。想着週末進城,住起來方便。房租一開始漲到200,後面一直是300。大多時候,攢三四個月,交一次房租。我也算過賬,我進城,住一次賓館,兩天,少說300元,一月三四次,得千把元,還不如繼續租上,便宜很多。況且還有我一屋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光那些用也沒用、丟了又可惜的書就一大堆。

當老師大半年後,我又借調進城,鑽回了電視行當,只是不在原單位,但也又住回了老賈的房子。直到2015年,我和女友準備結婚時,我纔想着,不能再住在南城根了。雖然也有人曾在逼仄的出租屋結了婚,生了娃,但我還是想着體面一些,想着在人跟前不要顯得太寒酸,想着人家姑娘這一輩子就跟定我了,談戀愛時擠擠這出租屋還可以,要結婚還擠,就真的對不住人家了。

我不知道我走了以後,那間房子都被什麼人住過。

我離開南城根後,有些東西被帶走了,有些東西一直留在那裡。比如那張桌子,那張貼畫,那些時光,那段愛情,那明晃晃的青春,那午夜加班回來的背影,那吹牛不怕被風閃斷舌頭的狂躁,那端着一碗麪條滿院子找人說話的黃昏,那大雨把夢境淹成大海的午夜……

那個醉酒之夜,我站在77號院子,像一個夜遊者,像一滴進不了池塘的水。

我知道這裡再也沒有我的落腳之地了。即便多年以後我還是能輕車熟路地來到這裡,即便我的骨子裡已經長滿了城中村的荒草,我可還是離開了這裡。有些地方,離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院子依然安靜,模糊一片,不規則的天空,像一張嘴,要把這城中村吞嚥掉。吞掉是遲早的事。

我在院子站了很短的時間,便出來了。我怕午夜起來的人看到院子站着一個人,還以爲鬧鬼。我怕老賈醒來看見院子的影子誤以爲賊。我怕七八年前的自己從樓梯上走下來拉起我的手,淚流滿面。我怕舊時光的河流突然決堤,把一個人僅存的記憶全部沖走,一無所剩。我怕我在醉意的慫恿之下走到二樓,推開早已不屬於我的房子。

我從院子走了出來,右拐,直行,左拐,就到了主巷道。燈火依舊。沒人有知道一個曾經長久的寄居者回到了這裡,又離開了這裡。就如同沒有人知道我曾在南城根的日日夜夜。人們只在自己苦澀的日子艱辛遊走,人們無暇顧及另一個人何去何從。

我只是順道,想起了我的舊時光。我只是順道,看了看那死去的年華。我空有一腔傷感,進了南城根,沒人知道我是誰,出了南城根,我也忘了我是誰。我是在2015年冬天離開南城根的,離開後的一年,我住進了羅玉小區很舊的樓房裡。

6

2015年初春,當那個胖女人用電動車載着我穿行在大街小巷時,我已經準備離開南城根了。

她那粘滿浮塵的黑色電動車,被三百斤肉壓制住,停在了一個小區樓下。她套着黑色棉襖,臃腫不堪,一顆燙成菜花的腦袋,顯得異常碩大。她走在前面,一手將電動車的鑰匙環套在食指上甩着圈,一手捏着電話和房東聯繫,我尾隨其後。房東已敞着門,等我們。

我在房子轉了一圈,三室一廳一廚一衛,有簡單傢俱,牆面白淨,光線充裕,還算可以吧。隨後問租金,一月1千5,一年1萬8,一次付半年。我盤算了一番,還是覺得貴,一年租金,工資一大半就沒了。我藉口再考慮考慮,其實心裡打了退堂鼓。房子沒有租成,我們下樓時,胖女人還一個勁替我惋惜。

我知道她的假慈悲,可我還是迎合着她的表演。這是我看過的第5個房子了,胖女人明顯對我失去了耐心,她把我載到路口,讓我自己坐車回,有合適的房源,再打電話給我,天黑了,她要去接老公,老公剛打完麻將,準備回家睡覺。她點了一根菸,狠咂一口,電動車嗡一聲鑽進了車流裡。

可我必須租個樓房。也不是我不想住南城根,也不是我想變個活法,更不是我一夜暴富身背鉅款。我要租個樓房,因爲還有3個月,我得結婚。

結婚,大事,不能馬虎,不敢將就,不該湊活。在南城根,我那巴掌大的房子,僅夠我一人容身。且,水在一樓,要提,廁所在院子一角。沒有暖氣,沒有廚房,沒有衣櫃,好像除了我這個人,能用的東西,一樣也沒有。我是不能在南城根的出租屋裡結婚的,那樣太寒酸,太沒面子。

我好歹把人家姑娘哄到手,要有個能容身的新房啊。住在南城根,即便人家姑娘不嫌棄,可人家父母看不過眼,親戚朋友來了也看不過眼,我好歹還在電視臺有份事業身份的正式工作,好歹還以青年作家自居。不租個樓房結婚,於情於理說不過去,臉上定然也掛不住。

我在網上把租房信息翻了個遍,小城市,房源不多,信息也少,倒騰了幾天,也沒找下。像在城中村找出租屋那樣滿城找,不現實,城中村,大門都是敞開的,可以進院去打問。樓房就不行了,戶戶關門,家家緊閉,根本不知誰家有房可租。

這樣一來,只能找房屋中介。

我也是順路鑽進胖女人的中介公司的。叫公司,也真是個笑話,僅是一間舊平房。門口擺着一塊大黑板,最上面用粉筆寫着“某某房屋中介公司”的大字,下面寫着房子位置、價錢、面積等信息,粉筆字風吹日曬,有些模糊。掀起棉門簾,進去,屋裡一片漆黑,站了一分鐘,才能看清屋裡的輪廓:靠牆一把老式長椅,對門擺着一張桌子,桌子後面坐着個老太太,肥肥胖胖,一把年紀了。

她問:“租房嗎?啥要求?”

我把我的想法說了。她蘸着唾沫把眼前桌上的教案本從第一頁翻開,本子上寫着房子的一些信息和聯繫人,看一頁,沒合適的,蘸唾沫,再翻一頁。本子被翻的次數多了,加之有唾沫,黑乎乎,虛哄哄,一大堆。篩選了一遍後,沒合適的房源,她又從牆上取下另一個掛着的本子,翻了起來。

屋裡昏暗不堪,不得不佩服老太太眼神夠好。翻了一遍,有幾個她認爲合適的,說給我聽,我都覺得不行。最後,她說:“你等等,我女兒剛出去帶顧客看房去了,馬上回來,她手機上有些房源,都是好房,有你滿意的。”

過了半個鐘頭,老太太的女兒,也就是那胖女人來了。她問明來意後,說:“你確定在我這兒找房?”

我說:“不在你這兒找還能等你這麼長時間?”

她摸出一根菸,說:“你娃娃一看就乾脆人。”遞給我煙,我不吸菸,她給自己點了一根:“是這樣,你先交看房費,50元,房子你隨便挑,我有車,一路把你拉上,直到你看到滿意的房,租下爲止,都是50元。等你房租好,跟人家房東簽了合同,你再給我付一個月租金的一半作爲勞務費,明白吧?要一半啊。”

有點吃驚,不知中介的水深水淺。

“市場行情,你打問去。”

我說:“那萬一都沒看上呢?”

“那咋可能,我一月租出去那麼多房,還沒有不成功的,你放心。”

我交了看房費,胖女人掏出手機,一條一條把房屋信息念給我聽,最後,有一個房子不大,在廣場附近,租金也便宜。我說看看這個去,胖女人立馬打了電話聯繫房主,房主外面吃飯,20分鐘後到,讓我們再等一會過去看房。

結果,就是前面所說,太貴,沒敢租。

7

胖女人騎着摩托走了後,我估計在她那兒是找不下房了。當天傍晚,揣摩着要不要換家中介時,胖女人打來了電話,說羅玉小區有房,房主正好在,帶我過去看一下,這次包我滿意。我趕到胖女人中介公司門口,她擰開她的車,載着我,朝羅玉小區跑去,路上有坑,幾乎要把電動車顛散架了。

羅玉小區是老小區,沒有圍牆,沒有物業,單面樓,七層。

房子在三樓,兩室一廳,有廚房衛生間,大臥室陽臺,南北通透,老戶型,五六十個平方,沒有電梯,沒有公攤,都是實實在在的面積。當然這對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房子也算乾淨,有牀、衣櫃、沙發、茶几,廚房有竈臺,廁所可洗澡,這就不錯了。房租也勉強可以接受,一月1千2,一次付半年。

房主是個中年男人,穿西裝,衣服半新不舊,戴金邊眼鏡,梳着分頭,頭髮油膩,一張嘴說話,有點娘娘腔。看長相,聽聲音,就知道不是爽快人,但心想房子還合意,再找也未必如此,況且我是租房住,又不是和他過日子,問題不大。

胖女人還是喋喋不休,說着房子的各種好,房主也在一旁幫腔,說自己的房子從來沒租給過亂七八糟的人,都是居家過日子的。“你看牆,都白白的,門窗也是完整的,結婚合適不過了。”他還特意把衛生間熱水器打開,擰開花灑,說,“你看,還能洗澡呢。”我沒言語,心想,真把我當土鱉了啊。

最後,我確定租下這間房子了。費了一堆口舌,房租也沒降下來。結婚的日子日漸迫近,我懶得再消磨時間,加之天又漸晚,我懶得再跑來跑去。我跟房主簽了合同,他給我鑰匙。隨後我們3人到小區外邊銀行,我取了錢,給房主交了半年房租7千2和押金1千元。胖女人站在一邊,暗自竊喜,嘴裡還奉承着我,說我辦事麻利,是個幹大事的人。我心裡暗笑,還不是爲了那筆勞務費。

我把600元給了胖女人,她眉開眼笑,祝我新婚快樂。房東給我交代了水電等一些事項,和胖女人走了。他們挨在一起,交頭接耳,又說說笑笑,他們是一夥的。

我回到房子,關上房門,當鎖舌和卡槽扣住時發出“哐當”一聲的那刻,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用7千8換了這間樓房的半年時間,將繼續用7千2再換半年時間。

我坐在沙發上,看着五六十個平方的房子,真的好大好大,一時難以適應,恍然間,竟不知身在何處。屋裡一片寂靜,只有慢慢淹來的夜色告訴我,我已經從住了8年之久的南城根撤身而出,我將面對一場未知的生活。

爲了結婚,我得把房子再收拾一下。

房子客廳不大,一組黑皮沙發佔了多半,皮皴裂了好幾處,露出黃兮兮的海綿,總有人掏,掏久了,便成一個又一個坑。茶几、板凳是一套老天水雕漆。茶几橢圓形,純實木,刷黑漆,古樸,渾厚。桌面用彩色石料雕琢出紅樓十二釵,配以假山草木。石料溫潤,線條流暢,雖平嵌於桌面,但立體感突出,人物亦是形態各異,栩栩如生,自有風韻。

板凳一組6個,拼一起,正好是一橢圓。不用時,從茶几下面推進去,自然組合,很整齊,也不佔地方。板凳用的是另一種工藝——平磨螺鈿,將貝殼、雲母等材料打磨成薄片,根據圖案造型切片,嵌於漆坯上,後髹漆。6個板凳,分散看,花開數朵,各有意韻,拼一起,便是枝繁葉茂,滿園春色了。

天水雕漆很有名,工藝也講究,我只是一知半解。老天水人家裡若能有一整套雕漆傢俱,那是很有面子的。也不知這套傢俱房主是何時買的,只是擺在出租屋裡,真浪費。茶几面上是需要蓋一塊玻璃以護住下面的,但房主不在意,租房的人更是不會割一片玻璃放上去。時間久了,十二釵缺胳膊少腿,縫隙裡塞滿污垢,好端端一件傢俱,糟蹋了。我找來洗衣粉和刷子,蘸水,把茶几重新刷洗了一番,那些殘缺之物雖已無法彌補,但一下子清亮了許多,烏黑的漆面,煥發光澤,甚至還能映出人的影子。

大臥室,擺一張雙人舊牀,牀倒是結實,也划不來買新的了。大臥室套着陽臺,陽臺堆滿各種雜物,落着厚厚的灰土。我翻騰出來,沒用的全都扔了,地上掃起的土,能把腳面蓋住。

陽臺櫃子裡有一套醫學書,七八本,想必是之前租房的人留下的,應該是個護士,因爲這裡離婦幼保健院近。書沒有翻過,嶄新依舊,我沒捨得扔,想着萬一有一天心血來潮看一看呢?小臥室有一個衣櫃,舊式的,櫃扇有點翹,合不攏,掛衣服勉強可以。一張單人牀靠牆擺設,窗戶前支一張桌子和一個小書櫃,都是舊傢俱,刷過白漆,現在都成暗黃色了。

我把房子徹底清掃了一番,能擦洗的全部擦洗了。似乎有煥然一新的感覺,兩間臥室,一廚一衛。從我2002年上學進城算起,13年時間,我從未擁有這麼寬闊的空間。在學校,我們8個人分上下鋪住一間宿舍。在南城根,我在一間巴掌般的屋子裡睡覺、做飯、寫文章,所有東西堆擠在一起,就連日子也堆擠在一起。

坐在有些塌陷的假皮沙發上,看着這麼大、這麼整潔的屋子,我有種難以適應的感覺。就像一個窮慣了人,突然腰裡別上了一疙瘩錢,真是無所適從。

8

掃畢屋子,就該添置一些東西了。畢竟要結婚,要有點新房的樣子。

在我收拾這間房的時候,把寧遠縣城那邊老丈人給來的小院子也收拾了,算作婚房。老丈人住縣城,舊房徵遷拆除,分了兩個新蓋的二層樓院子,給女兒(我媳婦)一個,算作陪嫁,自己留一個。結婚、待客在這邊,鬧洞房就去那邊。

我去花鳥市場買了一盆蘭花,花開正好,橘黃的花,像3月的嘴脣,要把一些喜慶的事說出來。買了窗簾,給大臥室和小臥室分別掛了一塊——不買窗簾不行,對面的人站陽臺,兩間臥室,一覽無餘。買了門簾,給廚房和衛生間分別掛了一塊,純白的,半截,繡着成對的鴛鴦。客廳的老式燈,半歐式那種,層層疊疊,沾滿油污,6顆燈壞了4顆,但不敢修,怕一動整個燈散架,還得賠人家。大臥室換了顆燈,小臥室一根電棒,亮着亮着滅了,我換了一根新的。

後面,父母從鄉下趕來,又把房子打掃了一遍。母親一邊擦竈臺上的油污,一邊問租金,聽完後唏噓不已,說種兩年糧食都不夠人家一年的房租。父親說:“再貴,也得住,你總不能讓在南城根結婚吧。”

母親說:“那有啥?人家那誰的兒子,就租的平房結的婚,我看啊,只要兩個人相愛,在哪結婚都行。”

父親把大臥室的燈卸下來,擦了又擦,擦得程亮,說:“你啊,說話沒樣子。”母親把頭從廚房門伸出來,回道:“你會說得很啊,當初還不是600元的彩禮、一對大板箱就把我哄到你們王家了?”

父親笑着給我說:“你看你媽,又把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扯出來了。”父母總是這樣,半輩子,動不動鬥嘴,年輕時,打架也是常有之事,但從沒說過“離婚”二字,就這樣你看我不順眼我瞅你不順心了大半輩子。

除了拾掇屋裡,還得添一些碗筷盤碟。在超市買了餐具,還要稱瓜子糖果花生,買菸酒茶葉四色禮,等等。雖有父母幫忙,但還是感覺手忙腳亂,丟三落四,腦瓜裡似有一堆漿糊,難以釐清個頭緒。

到了晚上,其他弟妹趕來,幫着往禮盒裡裝葵花喜糖,往紅包裡裝不同面額的錢,忙畢,便到半夜。還要坐在牀沿上一一訂對邀請客人的名單,聯繫車輛和幫忙的人。

父母是農村人,不懂城裡人結婚的套路,只能幹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很多事,得我自己辦。事太多,拿個本子一一記上,辦一件,勾一件。

到結婚前一天,農曆二月初五,牆上掛了結婚照。照片上,兩個人,光鮮亮麗,面帶微笑,似乎已經把日子的門窗推開了,門窗外,是繁花,是雨露,是盈枝碩果和油鹽醬醋。下午,親朋和同事早早趕來,在客廳和臥室頂掛了拉花,在門窗上貼了大小喜字和窗花。

一時間,燈光透過拉花,把紅色光暈灑下來,整個屋子,洋溢着一種讓人眩暈的喜慶之氣。紅色的拉花,紅色的喜字,紅色的窗花,紅色的燈光,紅色的對聯,紅色的牀單被套枕巾枕套,紅色的菸酒糖茶盒子,甚至紅色的面龐,紅色的心緒,潮水一般,在屋裡起伏着,跳動着。讓人恍惚,讓人亢奮,讓人不知今夕何夕。

到了晚上,親朋陸續而至。天水人的習俗,結婚前夜,要到新房裡禳踏一番的。一來祝賀,二來聽總管安排次日事宜,三來吃喝玩樂。本就不寬敞的屋子,擠滿了人,說說笑笑,喝酒划拳,打牌嬉鬧。人太多,連房門都敞開着,有人站門口嗑瓜子閒聊,有人直接搬了麻將桌,端了茶水,去陽臺上,四人一湊,玩耍起來。酒管夠,飯管飽,煙管足,大家只圖一個歡喜熱鬧。

在擁擠的人堆裡,我出出進進,招呼客人,聯絡事情,忙忙亂亂。但看着屋裡升騰的煙霧和起伏的紅暈,卻有了好多年未有過的某種踏實。多少年了,我一直租住在城中村,總是感覺飄着,如一根雞毛,風一吹,便不知要去何處,滿心空落落的,把瑣碎的日子過成了天涯。而此刻,這種漂浮感,消失了。即便依舊租着別人的房,但我知道,我要在生活裡開始紮根了。日子不再是一根雞毛,而是一粒種子。

第二天,農曆正月初六,我結婚的日子。

9

羅玉小區的夜市很有名。

羅玉小區,說是個小區,但完全是開放的,數十棟樓,被馬路分割成塊,也沒個物業管理,沒個柵欄圍着。說不是個小區,但都是清一色的樓,差前差後蓋起的,都是七層,紅白相間的外牆,六七十平的面積,樓前到處是齊腰粗的柳樹,樓後是切成塊的地,種了蔥韭白菜,搭了架,牽着黃瓜西紅柿。我進城晚,也不知是先有羅玉路,後有羅玉小區,還是先有羅玉小區,然後順嘴叫起了羅玉路。

當然,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夜幕掀起後的羅玉小區,真的很熱鬧。

一個地方熱鬧,定是人多。羅玉小區人也多,主要有兩類,一類是老市民,一類是工廠裡的退休職工。哪個地方老人多,看看流浪貓狗的數量,便清楚了。加之東方紅新村,這片龐大的城中村和羅玉小區背靠背,這又爲夜市注入了一大股人流。

下午5點一過,擺地攤的人,提前開始佔地方。兩塊磚頭,把個邊,或者丟一根棍,實在不行,地上繃根繩子,這坨地方便是他的了,誰都別想佔,要是佔了,就不是動手動嘴那麼簡單,畢竟是搶飯碗的事——好多人一家四口的收入,就靠着晚上這一陣呢。

到6點,攤子一一擺起,人也下班了。黃昏襲來,夜幕拉開,燈火漸亮,車流卷着人流,在馬路上漸漸沸騰起來,像一鍋饊飯,在大火之上,慢慢地咕嘟嘟冒起了氣泡。到了7點,大幕完全開啓,生旦淨醜,嬉笑怒罵,雞毛蒜皮,油鹽醬醋,愛恨情仇,一骨碌全部上了臺,紛紛攘攘,開演了。

從羅玉路丁字路中間,往北走,左邊,以小雜貨爲主,碗筷碟盤,笤帚拖把,菜刀案板,衛生紙馬桶刷擀麪杖切菜刀,大到鋁盆垃圾桶,小到牙籤剜耳子,應有盡有,一溜子擺在人行道邊上。牽狗的、背搭手的、拄着棍子的、提鳥籠的老頭老太齊齊走來,彎腰瞅着,如有需要,指一指,問個價,再問便宜不,貨比三家,最後沒法比了,蹲下來,翻來撿去,挑了個自以爲最好的。攤主不耐煩,撓着油膩不堪的頭髮,說:“老人家,都一樣的貨,你再挑,都把貨的屎翻出來了。”老人遂住手,開始爲了5毛錢磨半天口舌,買下,滿心愜意,佔了便宜。

右邊,主要是買衣服的,以女人娃娃爲主,從短袖裙子到褲衩絲襪,從毛衣打底到胸罩外搭,從運動鞋到皮鞋涼鞋馬丁靴,從耳環口紅香水到指甲油粉底液BB霜。剛跳完廣場舞的大媽,在附近打工下班的小妹,給孩子做飯的鄉下媳婦,巷道里花裡胡哨的洋氣女人,或三五成羣,或互挽胳膊,或獨自一人,在掛滿衣服的攤子中出出進進,看款式,問價錢,搭在身上比劃,讓別人參謀,覺得滿意,但還要壓價。攤主叫苦連天,說:“夜市的東西都是批發價,你到商場,同樣的貨,要貴一倍。”價錢少不下,買的人假裝要走,攤主趕忙叫回來:“按你說的,給你便宜處理了,我真是賠本了,別人問,可別說這個價,有朋友買,也帶過來。”買賣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皆大歡喜,買的人暗自竊喜撿了便宜,賣的人心裡自有底數。

往南走,右邊,是大排檔。也沒個鋪面,撐一頂藍帆布帳篷,支起案板,擺好煤氣竈,拉來幾桶水,頭頂掛了燈泡,油煙薰得太久,昏暗不堪,像一隻睜不開的眼睛。火擰開,就可以待客了。沒有鋪面租金,只給有關部門交點攤位費,也不多,可以常年佔住那塊地方營業,掙的錢,多多少少都進自己腰包。

這邊的大排檔,主要有炒菜和麪食。菜以川菜爲主,也有炒龍蝦、田螺等海鮮。面的種類就多了,炒麪、燴麪、扯麪、扁食,餃子餛飩,熗鍋面、漿水面、油潑面、炒麻食、燴麻食、棒棒面、臊子面、西紅柿雞蛋麪,等等。

6點半一過,吃飯的人蜂擁而至。老闆一邊切菜,一邊吆喝:“吃啥,進來坐,隨便點,吃啥有啥。”單獨一人吃飯的,多以麪食爲主。三五成羣的,則是吃菜。面都便宜,漿水面臊子面6、7元,熗鍋面燴麪8、9元,炒麪炒麻食不過10元。菜也不貴,一個清炒洋芋絲10元上下,一盤天水酒碟10來元,一份蔥爆腰花也就20多元,四五人吃下來,100多。誰都可以藉着飯飽酒足之勁,拍着胸脯說“我請客”。

站在路口看去,清一色的帳篷,破舊了,落滿樹葉,帳篷裡火光翻滾,呲啦有聲,鐵鏟和鍋底的摩擦聲,吃喝者的划拳聲、吆喝聲、吹牛聲,混合着街面汽車的喇叭聲,沿街小攤的叫賣聲,萬千聲音,聚會一起,皆是嗡嗡聲,皆是煙火聲,皆是底層人間的苦樂聲。

炒菜的人,被火光映亮臉龐,汗津津,油兮兮,一手舉鍋翻炒,一手抓起調料,順手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吃喝者癱坐在啤酒椅上,醉眼迷離,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或一頭歪在路邊乾嘔,或獨自舉杯豪飲,或伸指罵天罵地罵政府無所不罵,反正老子天下第一。

左邊也是大排檔,但都有鋪面,最有名的是大盤雞。十幾家大盤雞店,一字排開,直到路的頂端還折了彎朝東而去。大盤子,盛着大塊雞肉,大塊洋芋,大量粉條。雞肉要嫩,洋芋要綿,粉條要彈。桌椅一律擺在人行道上,沒人願意進屋去。清一色的黃塑料椅,背靠背,肉挨肉,連成一片,甚是壯觀。

吃大盤雞的,多是年輕的男男女女。入座,點兩斤大盤雞,要一箱勇闖天涯。大盤雞一斤40多元,啤酒一箱也是40多元,一頓飯,花不了幾個錢。大塊吃肉,大杯喝酒,大聲扯淡,把一天的辛酸和苦澀,全都嚥下肚,無論白天多麼卑微多麼可憐,此刻,在大盤雞面前,人,活着纔是幸福的,短暫的歡愉,忘天忘地的麻木,是整座城市瘡疤上的創可貼。

滿地的衛生紙,滿地的骨頭渣,滿地的閒言碎語,惹來了成羣的流浪狗,它們穿梭於人們襠下,啃食着吮吸着骨頭,品咂着世間殘餘的味道,一條條毛色光亮,尾巴高翹,往來自如。也有前來乞討的,衣衫襤褸,端着盆子,裡面裝有毛票,一桌桌討要過來,叫着“大哥大姐,給一點”。有人歪頭躲避,有人揮手嫌棄,有人掏出毛票打發,有人摸出煙遞上一支,有人帶着惡搞心態說,“你把這一瓶酒喝完我給你50元。”乞討的人舉起瓶子,咕嘟嘟一飲而盡,惡搞的人傻了眼,現場噴出了五顏六色的笑罵聲,還帶着刺鼻的硫磺味,乞討的人也撇出了得意的笑。

老闆嫌影響生意,打發服務員過來讓趕走乞討的人,服務員臉色一拉,惡語道:“差不多就行了,趕緊走。”乞討的人收回盆子,磨磨蹭蹭到了下一個啤酒攤子前。

從羅玉小區丁字路朝東走,左手邊,是賣乾果的。乾果攤的旁邊,有烤紅薯的。大鐵皮爐子,固定在帶有輪子的木板上,一頭焊有推拉手柄。爐膛溫熱,像不遠處那些醉得七倒八歪的人的心窩子,裡面碼着的紅薯,在炙烤中漸漸軟下來。爐膛外,蓋子上,堆放着一圈烤熟的。烤紅薯的男人,不停地翻動着,怕餘溫將紅薯一邊兒烤焦了。他的吆喝聲,淹沒在蜂羣一樣的嗡嗡之聲裡,連一點水花也沒有掠起,他是喊給自己聽的。

他面龐焦紅,許是爐火烤久的緣故,竟也是烤熟的紅薯皮的顏色。他那面龐,是另一個紅薯,只是在廉價的光陰裡,難以兜售出去罷了。

馬路右邊,是賣菜賣麪條的。賣菜的,多是女人,矮胖,油膩,掛一頭“方便麪”,穿着黑乎乎的衣衫,敞開來,南瓜一樣的胸,撐着紅毛衣。她們的腰間綁着腰包,能暖肚子,能當褲帶,能裝錢。賣菜的女人,都有一個好腦子,菜一過秤,幾斤幾兩多少錢,買的人還沒裝進塑料袋,她已算好錢,分文不差,還很仗義地把一毛免掉了。

賣面的,多是重慶人,兩口子。也就怪了,重慶,一個主要吃米飯吃火鍋的地方,竟然賣麪條,還信誓旦旦地掛着“重慶手工鮮麪條”的招牌。一間鋪面,屋裡牆角碼着麪粉,屋子中間放着壓面機,門前桌子上,擺着麪條,有大寬、韭葉、毛細,有碎面、面片、麻食、扁食皮、搓魚面、拉條子。

兩口子渾身粘滿面粉,白花花兩個人,在屋子裡忙活。白的麪粉,白的屋子,白的人,昏黃的燈光下,只有兩顆眼珠子是黑的,撲扇着。他們的孩子,一大一小,趴在麪粉袋子上,寫作業,兩個人也染成了白色,毛茸茸的。寫着寫着,開始你戳我、我搗你,打起了架,男人用他饒舌的重慶話罵道:“你兩個龜兒子,快點搞嘛,再不搞把你兩頭蓋骨揭了來抖菸灰兒。”女人站在門口,稱麪條,她可真是個細瘦女人,跟一條筷子一般,稍微出點力就能拎起上街去浪了。

賣菜的攤子,一直延伸進了小區裡面。或者說,賣菜的攤子,是羅玉小區伸出的一條長舌頭,搭在街面上。

多麼熱鬧的羅玉小區。煙火升騰,衆聲喧譁,雞毛蒜皮,摩肩接踵,遍地垃圾。它真是窮人的天堂,窮人的迷宮,窮人的歡樂場,窮人的迷魂湯。

在這裡,我曾很多次坐在路邊攤上,12元要了羊雜,填飽了胃。我曾帶着媳婦給她15元錢買了一條短袖,10元錢買了一條褲衩,5元錢買了3雙襪子。我曾買過菜買過麪條買過漿水稱過結婚時用的瓜子和花生。

我也曾一個人無所事事地晃盪在馬路上,什麼也沒有買,光看着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的人流,看着廉價的物品和升騰的煙火,便有種莫名其妙的幸福感。我發現,這世上和我一樣把日子過得緊繃繃的人原來這麼多,他們和我一樣有着不爲人知的苦楚和酸澀,有着不爲人知的快樂和欣慰。

這夜市也不知是哪一年形成的,也可能是幾十年慢慢形成的。它能出現在羅玉小區,有它的道理,有它的方式,有它的脾氣。但它還戴着一頂髒亂差的帽子,它是這個城市的補丁,是這個城市的背面,是這個城市的褥瘡,是這個城市的一顆刺。多少年以後,它影響形象,它破爛不堪,它格格不入,它是應該被打掉的那顆歪瓜裂棗。

2016年,有一天,來了很多很多城管,他們統一着裝,統一表情,放了狠話,下了狠心,動了狠勁,叫來了民工,開來了挖機,只用了幾天時間,便把這裡的夜市全部清理掉了。

藍帳篷不見了,菜攤子沒有了,啤酒攤收掉了,小地攤撤銷了。爲了防止反彈,白天黑夜,都有城管值守,稍有僥倖心理,立馬消滅於萌芽狀態。這樣持續了十天半月,擺攤的人知道這一次城管是鐵了心,不像以前只是嚇唬嚇唬人。隨後他們死了心了,另謀出路去了。

那些生活在羅玉小區的人和來到羅玉小區的人,看着黃昏空蕩蕩的街道,依然整齊和冷清,竟然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那種虛無和茫然,讓他們惆悵不堪,他們需要的廉價物品,他們需要的舉杯消愁,他們需要的一日三餐,他們需要的某種慰藉,都統統消失了,杳無音信了。

這世間,再也沒有羅玉小區的夜市了。所有的喧譁與熱鬧,所有的嬉笑怒罵與人潮人海,所有的燈光照亮的疲憊面龐,所有的手指接過的卷皺零鈔,所有的月色淹沒的午夜遊蕩,全都成了灰塵。它們只存在於一些人的記憶裡,只存在於這些文字裡。

10

羅玉小區,住着很多留守老人,一部分是老市民,一部分是下崗職工。他們住着舊樓房,子女不在身邊,有的老兩口相依爲命,有的一個人獨守孤寂。羅玉小區流浪狗多,基本都是這些老人養來打發時間、尋求安慰的,人一死,狗也就走上街頭流浪了,也或者狗生了一窩崽,老人們養不過來,便丟棄了。

我租的房在三樓。住了一年,從來沒有去過四五六樓。聽說住樓房,要把自己裝得像個城裡人,要冷漠,要僞裝,要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和住城中村完全不一樣。在城中村的大雜院,人們的生活是敞開暴露的,人和人之間還有着千絲萬縷的瓜葛。

住進三樓以後,我憑藉着道聽途說的城市經驗,把自己裹起來,如同套中人,上下樓,不會跟人點頭招呼,一進屋,哐噹一聲把門緊鎖。有人敲門,先不開,貓眼看人,確定是誰後才擰動門鎖。

我住了許多日子,只認識一樓的老太太。我認識她是因爲有一次母親從鄉下進城,沒拿鑰匙,我又上班,門打不開,母親在一樓跟老太太閒聊,聊着聊着,就進了老太太的屋子,喝了人家的水,說了一上午話。母親那一輩人,和我們完全不一樣,跟人交往,不設防線,也不猜忌,沒搭幾句話,就互相熟絡了。我常說我母親跟啥人都是見面熟,不像我們,把自己縮進堅硬生冷的殼裡,用懷疑冷漠的眼神看待別人。

一樓的老太太,估計70來歲吧,有個老伴,腿腳不便,經常坐在門口的馬紮上,也不說話,看着外面。他的背後,是一盆高高的仙人掌,栽在橘色陶盆裡,白硬的刺,粗壯,密實,開過的紅花,軟嗒嗒掛着。老太太坐在樓道中間,一頭白髮,剪短了,像頂着薄霜,有點男人相,好在耳垂上的黃銅耳環還標識着她的女性身份。

老太太是個熱鬧人,見人就打招呼,問東問西。許是她住得久了,跟這裡的人大多相識。老太太左手夾一根菸,搭在嘴上,深深一吸,嚥進肚子,隔兩三秒,悠悠的,從鼻孔裡吐出兩縷青煙。菸灰積多了,用大拇指撣撣菸嘴,菸灰撲簌簌落了下去。老太太吸菸,動作很熟練,想必是老菸民了。

我問:“你一天吸幾包啊?”

“兩天一包,消磨時間嘛,你們有事幹,時間快,我們等死的人,時間慢。”

早上,我去上班,老太太已經坐在樓道里抽菸,門敞開着,能聽見她老伴衝馬桶的嘩啦聲。她問我:“去上班啊?”我“嗯”一聲。到了週五下午下班,我匆匆回來,收拾東西,準備去坐開往寧遠的班車。老太太在門前院子把一疊紙箱踩扁,整齊堆放,她還指望這點紙板換點零用錢呢。

她問我:“這周媳婦不來啊?”我“嗯嗯”應着,一路小跑。她好像還說:“現在的娃娃,真是辛苦。”她可能是說我和媳婦兩地分居的事吧。她是怎麼知道我媳婦在寧遠縣城當幼教的呢?可能是我母親找她去串門子時,嘮叨起的?

二樓住着什麼人,我一點沒印象。但我樓下的一戶人家,雖未見過,可我是知道的。

我結婚後那幾天,住寧遠縣城那邊的院子,父母住羅玉小區這邊。過了幾天,父母也去寧遠那邊。去之前,停水,母親到廚房用水,沒水,水龍頭擰開,忘了關,也或者是最後分不清水龍頭手柄朝哪邊是關了。她和父親一到寧遠縣城,當天下午,水來了,水來了事小,關鍵水流到地上,把樓下淹了。

樓下的人聯繫不到我,打電話給房主,房主趕來,關了水龍頭,我妹妹過去,把屋裡的積水清理了。當時樓下那人打電話給我,態度很差,我也覺得新婚不久,很是敗興,和他懟了一番,脾氣也很暴躁。我明知理虧,但還是跟吃了火藥一般。

最後,那人讓我賠他,我問他怎麼賠,他說你把我家牆全粉刷了,我說開什麼玩笑那根本不可能。最後商量了一下,我給他1千5,他自己粉刷,但要再給他5百元,因爲房子滴水,不能住,要去外面賓館,房費得我掏。我懶得再跟他費口舌,嫌麻煩,便一口應諾,至於他的房子究竟淹得怎樣,我也沒去看過,不知道有沒有他叫囂得那般嚴重。最後,我通過銀行給他把錢轉了過去。

這事,父親責怪了母親好長時間,他覺得是母親白白把2千元丟了,2千元啊,不容易。母親也委屈,她是吃了半輩子泉水、窖水的人,怎麼能搞清自來水開關的方向啊,況且那些年她一直頭疼、失眠,記性是越來越不好了。

後來,我上三樓時,走到二樓,總是躲着,怕遇見那一家人,又生麻煩和尷尬,好在他們家大多時候燈是黑的,也不知人去了哪裡。有一次,我從窗戶瞟了一眼,屋裡燈亮着,看屋頂,是有水跡的模糊痕跡,但不嚴重,看來他們沒有再粉刷房子,而是一直這麼住着,那2千元,就成了他們的額外收入。

三樓最西邊一戶,平日裡,住一個老太太,年齡大了,病歪歪的,塌着腰身,開了門,把一個蜂窩煤爐提出來,用舊塑料和報紙作引火,再添上木柴,滿樓道滾着白乎乎的煙。老太太搬一把凳子,坐在煤爐前,用一塊硬紙板扇風,也用乾癟的嘴吹,牙齒落光了,漏風,只聽見噗噗聲,不見火焰升高。

生好火,老太太往上面坐了砂鍋,熬藥。砂鍋有些年頭,糊着烏黑的煙垢,甚至帶着光澤了。鍋裡的藥,先用大火燒開,冒泡翻滾,再用文火慢熬二三十分鐘。老太太坐在煤爐前,打着盹,硬紙板落在腳前。砂鍋裡的藥汁漸漸變成黑褐色,成湯成汁,吐着細密氣泡,濃烈的藥味在樓道里竄上竄下,擠進了屋子,滿屋,都它的味。

我每見到老太太時,她都坐在樓道熬藥,卻日漸消瘦下去了。後來有好長時間,她再沒出現,我也沒想起過她,只見她的鐵門緊鎖,門口的破鐵盆裡落着一堆冥票燒過的紙灰,黑蝴蝶一樣,帶着消亡的氣息,沾着蠟燭的淚痕。想必老太太過世了。她是什麼時候過世的?我毫無印象,細細想來,許是在某個午夜,我好像隱約聽到了鞭炮聲,聽到了吵嚷聲,聽到了哭泣聲,可那時睡意正濃,沒有多想,也就睡去了,隨後,週末便去了寧遠。

或許,正是那一天夜裡,老太太過世了。可那是哪一天,我實在想不起了,即便想起,又能如何,一個人的生死,都是匆忙而渺小的,除了親人,對別人毫無意義。我的這棟樓前面有一塊很大的活動場地,這裡的人過世了,靈堂都設在那裡。隔三差五,場子上就會撐起靈堂,數九寒天,大暑小暑,這些節氣,老人們扛不住冷熱,過世者更多。藍色的帳篷,外面支着幾桿花圈,寫着千古。帳篷裡,擺滿桌椅,燒紙的人,來來往往,或喝酒抽菸,或打麻將,或扯着閒話。

人們毫無痛苦之狀,喧譁聲如同蜂羣在飛,嬉笑聲不時撲轟一聲,溢滿帳篷。人們好像是來聚會的,是爲一個人的離世而表示慶祝的,也或者是用歡喜陪過世的人,把這世間的窮途末路徹底走斷。

在這偌大的羅玉小區,數十棟樓裡,還有多少這樣的老人,在樓道里熬着續命的藥,熬着熬着,就再也不見了。他們的舊煤爐、舊砂鍋,還丟在門口,落滿灰塵,再也無人過問了。

他們默默死去,就像這人間,不曾來過一般,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們坐在樓道的背影,只剩一把骨頭,風一吹,就化了,而他們,或許只是我的幻覺罷了。這世間,人老了,便要承接鋪天蓋地的孤寂,直到死了,再承接鋪天蓋地的黑暗。

關於樓上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11

我住的房子,我是最清楚的,大鐵門,不防盜,刷着紅漆,剝落了,像一個人皴裂的面孔。

還是夏天,母親在,妹妹來遊轉,晚上沒有回去,跟母親睡小臥室,大臥室我和妻子睡。我翻一會兒書,倒騰一會兒手機,睡覺時半夜12點過了。給手機充上電,放牀頭櫃,關了燈,睡覺。半夜起過一次夜,也沒發覺異常。早上醒來,摸手機,看時間,手機不在了。問母親,說不知道,打電話,已關機,我才意識到被盜了。我的新蘋果手機,好幾千元,一直沒捨得用,接打電話用的舊手機,只在上網時用用,沒想到,成了賊的禮物。

我看窗戶,窗戶都划着,紗窗雖然破爛不堪,但有防盜鋼條,進不來,唯一能進來的就是門了——門是老式門,如果沒有反鎖,有點手腳的人,從外面隨便一撥拉就開了。我還一直跟媳婦說,我們這離公安局近,雖然小區是敞開的,人也雜亂,但賊少。妻子問原因,我說公安局在跟前,能鎮住。沒想到,賊還真在警察眼皮底下把事幹了。

我們四個人,細細回想了晚上的情況,大家都沒聽見響動,也未發覺異常,不知賊何時進屋行竊的,真是細思極恐,萬一賊做點其他手腳,我們都毫不知曉。我早上去派出所報了案,做了記錄,我知道是找不回的,也沒指望,只求個心安罷了。

那段時間,也是鬱悶,在寧遠縣城那邊,一個早上,毛賊也是趁母親出門辦事,翻進院子,溜入屋子,偷走了媳婦的幾件首飾。我一算,兩次被盜,損失兩萬元。只能仰天長嘆了。我還聽一朋友說,她剛結婚不久,家裡就被盜。賊是盯着剛結婚的家庭,一來家裡肯定有金銀首飾和現金,二來婚後年輕人防範意識不強。後來那賊被抓住,來她家指認現場,問偷走的東西呢?全部賣掉,錢也花完了,而最要命的是,那賊得有艾滋病,她突然想起家裡前些日子確實有血跡,莫不是……把她嚇得心神不安。

我在樓上住了一年,能記得的事,也就這些了。到了2016年初春,租期也到了,想着租金太貴,平日妻子也不在。我便不打算再續租,合同到期前一天,我把房子徹底搬空,清掃了一遍。除了比我住進來之前乾淨整齊了很多之外,房子裡再一次回到了當初空蕩蕩的樣子。黑皮沙發,雕漆老桌凳,木牀,衣櫃,一直壞着的熱水器,老掉牙的油煙機,一切都是我剛進來時的樣子。我在這裡整整度過了365天,可面對這一切,我好像不曾住過一樣,時間在這裡沒有留下任何證據。

這套房子於我,也僅是一年的落腳之所,寄居之地,於房主,也只是賺錢工具,一年1萬4千4百元,一分不少。我走了,還會有下一個寄居者住進去,他會過什麼樣的生活,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和我一樣,依舊揹負着漂泊者的身份,他只是房主眼裡的1萬多元。他的後面還會有下一個入住者。如此延續。

房主來看房了,在屋子轉來轉去,最後拉開衣櫃門扇,說上次水淹了房子,把衣櫃扇子都泡翹了,讓我賠償。我知道他是不想給我押金了。我說你那門扇進來之前就那副模樣,如果你要我賠,那我安上的燈泡,修好的櫃子,打掃過的衛生,你是不是也要賠我?

他拖着一副娘炮腔調,還支支吾吾着找各種藉口。我也把態度蠻狠起來,你要跟我幹我也跟你幹,誰怕誰?我向來與人爲善,不惹事,可也不怕事。我對他也算尊重,有次還將朋友送的茶葉轉送給他,我想人都是有感情的,講道理的。但我才發現,我錯了。他是不講感情的,只認錢。

最後,我沒有給他多餘的一分,他也沒有拿走我多餘的一分。看着他那油膩的中分,灰白的臉,和兩肩落滿頭皮屑的黑西裝,以及裝模作樣的公文包,我真是夠了。

2016年春天,我離開羅玉小區,住進了一個高檔小區的三樓教室裡。2020年,羅玉小區整片改造,好多舊樓房拆除了,包括我曾經住過的那棟。曾經的“三無”羅玉小區,已成往事,連同我的2015年。

12

我在羅玉小區租的房到期了。我不想再住樓房,太貴,一年光房租就佔我工資一小半。況且大多時候都是我一人住。妻子在寧遠縣城有份正式工作。每週五下班,我便去那邊,週一一大早趕回來。所以,除去寒暑假,一週7天,我只在租住的房裡待4天。不用掰指頭算,都很清楚,租樓房划不來。

在搬出樓房前,我要給自己再覓一個落腳之處。

這些年,一個人,我凡事是湊活慣了的。我還是得在城中村找個房子,一月兩三百元的房租,能睡個覺、做個飯就行了。我在東方紅村找了半天。那裡跟羅玉小區挨着,我想到時候搬東西方便。我們家還有親戚在東方紅村的巷道里開小商店,離得近,我可以隨時去蹭飯。

後來,我確實在那裡找了一間房。二樓,房門開在院外。沿着挨牆的鐵皮樓梯,一直走,中間拐個彎,再走,就到了。樓梯狹窄,僅容一人,人走上去,除了轟隆聲,還能感到樓梯上下晃動,有點盪鞦韆的感覺。每一階樓梯,前面空着,也是爲了節省鐵皮,但走上去,總有種馬失前蹄被卡住的恐慌感。不過這些倒沒什麼,走走就習慣了。我倒覺得門開在外面,不與院子的人擁擠,也清靜。

房子不大,還算敞亮。剛潦潦草草刷過,牆壁上的污垢被遮了,隱約可見。有一個陽臺,剛好支個板凳,架上案板,可以做飯。閒時,趴在陽臺,翻幾頁書,或者瞅瞅巷道里來來往往的人,也挺好。房子裡有一副牀——也不算一副,兩個凳子,中間架着一張光板。另一角擺着木箱,上面置一小塊板。再無他物。

房東是個中年男人,鬍子拉碴,給我介紹着這兩樣東西。我到牀跟前,擡起一角牀板,試試結實不,剛擡起,牀下面除了發綠的黴斑,還有些米黃色粘稠狀的東西,不知何物,但讓人作嘔。我再看那塊小板,下面也是如此。心裡瞬間失落透頂了。

我說能換牀板嗎?男人說可以,下來找找。我皺巴巴的心才稍有舒展。又想,滿巷道找房,實在麻煩,況且天也快黑了。就在這裡將就吧。我交了100元押金,留了電話。所租的樓房還有一週時間,我說我慢慢搬東西,租房的日子你按今天算起。

然而就在我快要搬的時候,跟一朋友閒聊,說起租房的事,他說他有一間教室,正好閒着,可以讓我暫住。我說也行,抽空去看看。

教室在一個小區內。小區大多住着達官顯貴,從出出進進的車輛和相貌上,便可看出一二。小區綠化、環境很好,管理也好。在均價一平方四五千的天水,這裡一平米八九千元,已經是這個城市數一數二的高房價了。進小區側門,靠北邊,有一長溜三層小樓。一樓是車庫,二樓三樓一邊是物業辦公室,一邊租出去當教室,辦輔導班。其餘的房子都用來幹什麼,就不知道了。

朋友的教室在中間,樓梯一側,大玻璃牆。進門,二三十平的教室,擺着十來副桌椅。牆角處有個旋轉木質樓梯,上去,是三樓,也是教室,中間隔開了,好像用的是三合板,一敲嘣嘣響,只是粉刷過,看不出來。隔出來的那間屋子,一直空着。房子空無一物,很小,數一下地上的瓷磚塊,估摸一下,也就8個平方吧。

屋子倒很白淨,只是靠樓梯一邊同二樓一樣,是一面大玻璃。要住人,不太方便,對面樓上全是住戶,一撩眼皮,就能看見,這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者赤裸裸在街道上溜達沒區別。好在有大窗簾,掛上去,可以遮掩遮掩。窗簾是白紗的,掛一層,透,沒辦法,只得把外面教室的取下來,再掛一層,想必稍微能遮遮光吧。也只能這樣了。

屋子裡是沒有牀的。朋友從別處搞來兩個牀架,又弄來兩塊建築工地上用的膠木板,鋪上去,還行,只是兩張板是軟的,中間接縫處塌了下去,即便不塌,也定是撐不住我這140斤的一坨肉。我又找來磚頭,從中間碼起來,墊一塊木條,撐住,就可以睡了。最後從教室搬來幾張桌子,一張擺放鍋碗電磁爐,一張堆書,一張放雜物。

一切收拾妥當,就開始搬東西了。託了朋友,用面蛋蛋車拉了兩趟。大包小包,七零八落,擺了一地。拾掇了好長時間,纔算碼放整齊。

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裡,我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把自己安放下了。它就像河流中的一棵樹,在我遊蕩的途中,出現了。被我緊緊抱住,歇歇身子。

13

住了一年樓房,躺在軟兮兮的牀上,看着外面的燈光,白花花,冷霜一般,從玻璃牆上潑進來,聽着側門裡出進的車流聲和對面樓上住戶的說話聲,一切都顯得陌生而恍惚,甚至有種不知漂泊到了何處的錯覺。

城市這麼大,我如一枚草芥,在磚頭和水泥之間,漂浮着,漂浮着,不知把自己漂到了哪裡?我甚至都不如一朵浮萍,它隨波逐流,起起伏伏,可它本就生在水裡,長在水裡,水是它故鄉,它歸宿。而我呢,生在黃土,長於黃土,摸爬滾打到了15歲,粘着滿身泥巴,擠進城市上了師範學校,可在磚頭和水泥裡,我始終無法落腳,格格不入。

我也曾試圖在城市的喧譁、浮躁、冷漠、慾望裡,把自己燒成一塊磚,哪怕是半成品也罷,這樣我就是城市的一部分了。可不行,無論我怎麼烘烤自己,內心的那坨泥土,總是纖塵不變,甚至還經常長一些麥穗啊野菜啊山杏啊什麼的,這真讓人失望。

這兩間教室,朋友是用來辦輔導班的,作文爲主,作業爲輔。他週六週日上課,我週五下午回縣城,去看媳婦。週一回來。這樣正好,互不干擾。

搬進這裡後,我做飯的一套都帶了過來,桌子上架好案板,擺好電磁爐和鍋,就可以做飯了。做飯時,油點、飯汁難免四濺,落到牆上,一大坨,日子一久,難以清理,顯得烏煙瘴氣。我找來一大塊硬紙板,貼在牆上,這個問題得以解決。可做飯時油煙出不去,打開門,躥進教室。尤其炒辣椒,那個嗆,整個兩層教室,都好像塞進辣椒裡涮了涮。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有時候,洗衣服,沒地方掛,也是個問題,只好找了棍子,搭在兩張桌子上,掛好衣物,在教室晾曬。要是週五沒有幹,只得收了,總不能在教室掛個褲衩啊背心啥的,學生一來,怪嚇人的。

一個人住8個平方米,異常侷促。可平日裡沒有人,感覺兩層教室都是自己的,一個人上下,總是有種空蕩蕩的感覺。不小心撞了東西,哐當之聲,迴響很大,讓人心驚肉跳。這些年,很多時候,都是我一個人住,住得久了,空閒時,不翻書,躺在牀上,看牆頂巴掌大的窗外,灰藍的天,有破舊的雲,挪過了一片,又挪過了一片。看着看着,就想一些不着邊際的事,就在心裡自己給自己演戲,就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了。

有時候也想,都是住在同一個小區的人。可我跟人家不一樣。人家是業主,這裡是家。人家住着三室兩廳,有着書房廚房衛生間。人家可以昂着頭目空一切地走在院子裡,可以把保安因爲大門開遲了一點而數落一頓。人家的心,是踏實的,是有着落的。

我呢,我不過是個寄居者。人家進門,有門禁卡,一刷就行,有時候沒有帶,保安看到,也會主動打開。我呢,只能從那個門縫裡擠進來,或者跟在人家身後,蹭進來,保安看到也是無動於衷的。這裡沒有一寸地方屬於我,我只是在最底層的逼窄小屋裡,消磨日子有個落腳之所,不至於流浪街頭罷了。我是外人,我是別人,我是那個可有而無的多餘者。

我是2月天氣尚寒時搬來的。很快,春天過去了。很快,夏天過去了。夏天房子照舊很熱,頂層,能曬透。只好把門和窗打開,借一絲風。就這樣熬着,慢慢的,秋天過去了。秋天裡,落了一場霜,小區外的懸鈴木葉子,落了一層,又落了一層。焦黃的葉子,風一吹,好像大地把憔悴的手心手背攤給你看。秋天,真的過去了。

冬天來了。好在房子有暖氣。不然,光靠一面玻璃牆,是難以抵禦寒冷的。

媳婦放寒假了。兩個人住,用膠木板撐起的牀,就經不起壓。有時,睡半夜,翻個身,腰底下一軟,轟隆一聲,好似地震,牀塌了,碼在靠牆的書,順勢翻下來,把媳婦埋在了下面。我起身,摸黑打開燈,牀上一片狼藉,媳婦頭腳朝上,屁股朝下,呈V字型,身上壓着書。她先是驚恐,然後狼狽,最後就怒了。我哭笑不得,從書和被褥裡把她翻出來。重新支牀。把被褥放一邊,挪開兩塊膠木板,將磚頭重新碼放整齊。

時間一久,膠木板扭動,下面的磚頭散了,稍不注意,便會倒塌。碼好磚,放好板,鋪上被褥,接着再睡。妻子怕牀再塌,塌了被書埋,改睡外面了。但因受到驚嚇,睡意已消,兩個人躺在牀上,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側身,小心翼翼地說話,甚至小心翼翼地呼吸,生怕動靜大點,牀又撐不住了。

好在塌牀的事,只是偶爾。大多時候,那兩塊膠木板睡上去軟兮兮的,頗有彈性,韌勁也足。我給媳婦開玩笑說,席夢思,怕也不過如此吧。媳婦蹲在地上洗衣服,水濺了滿地,擡起頭,笑答,火睡了吧你(方言,你做夢吧)。我續一句,其實力度不要太大,這牀還是挺皮實的。媳婦瞪我一眼,流氓!

14

媳婦放了假,週末我就不去縣上了。

週末起牀,二樓教室已經開始上課。許是朋友怕打擾我,三樓的教室很少用。我們出門去轉,下樓梯,學生看上面莫名冒出一對男女,目瞪口呆。跟朋友打過招呼,我們火急火燎出了門,才如釋重負。媳婦總說不好意思,我也有點不好意思。我們在外面轉一天,到很晚,估摸放學了,纔回去。回去後,教室空了,教室裡留着學生打鬧喊叫過的回聲,嗡嗡之音,晃盪不息。

就這樣,我又住了幾個月,翻年,又是一個春天了。

朋友偶爾唸叨房租貴,我也賴皮,覺得關係好,只付過他一點暖氣費,充過幾次電費。後來,他又把教室轉租給別人,每天晚上用,好像是補作業,週末兩天他用。“反正教室經常閒着,租出去也好,掙一點是一點。”我說。

他說,房租又漲了,如果有合適的教室,他準備搬個地方,但一搬,又怕學生流失。我暗想,你可別搬,搬了我又得滿城找房子。但也意識到我在這裡住的時間差不多要到了。有些地方,終究不是久留之地。

租我朋友房子的是個女的。朋友說那女的知道三樓住人,給他開出條件,要麼降租,要麼不租,理由是上面住一個男人,她不安全。朋友說我那朋友,人很正派,絕不會有任何問題。女的不依,找來她母親說理鬧事。我朋友忍不住,嚷道:“你長成這樣,我還懷疑我朋友不安全呢。”當然,他一個人,是難以對付兩個女人的,因爲已收了租金,也租用了一段時間,所以要說清個理,很麻煩。

這都是我後面知道的。那女的開始上課以後,我每天下班,外面吃畢,到小區門口遠遠看着二樓那間教室的燈亮着,就去河邊坐着,免得打擾人家,免得給朋友帶來麻煩。我坐在河邊,風依舊是涼的。狗牽着散步的人,腳下凌亂。河那邊的燈火,都是別人家的。我把自己抱緊,像一個自己抱着另一個自己。城市是別人的,只有渾濁的河水,攜着疲憊的腳步和咳嗽聲,流經眼前時,纔是屬於我的。

到了10點,我再去門口,燈還亮着,又回到河邊。行人稀少,喧囂漸淡,寒意撲簌抖落,鋪在了借居之人的肩頭。流水把夜色拉長,拉長,拉成了一根針,別在了借居之人的心頭。它又能把一個人慘淡的日子縫補成什麼模樣呢?

那女的我沒見過,只是藉着燈光,遠遠的,有個模糊輪廓。矮胖而妥實。快11點了,我再次回到門口,燈滅了。我回到教室,除了溫熱,還有一股刺鼻的香水味,瀰漫着,難以散去。

我開始利用週末的時間找房子了。

我在這裡住了一年過點。這一年,我都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富人的生活,我一無所知。富人的小區,我一次未轉。我本本分分地做了一年的借居者。除了我朋友,除了保安,除了那個女的,沒有人知道,這教室裡,曾住過一個人,曾把一年的光景,丟在了這裡。

僅此而已。

15

說點兒別的事吧。在這裡住了一年,好多事都忘了,這幾件倒記得清晰。

朋友的教室隔壁,也是一個補習班,教畫畫。二樓的玻璃牆上,貼着學生習作,花花綠綠。門口支着大畫架,夾一幅油畫。放置的時間久了,油漆模糊,只有羣山和草木的輪廓。畫畫的該是上課的那個胖子。他租的教室。

我經過他門口時,微一側頭,瞟見他坐在椅子上,拿着畫筆在紙上塗抹。滾圓的腦袋,陷進脖子,滾圓的身子,又陷進桌子後面。他認真畫畫的樣子,因爲胖,總讓人感覺在點菜。

胖子也是週末上課,學生不少。課間休息,學生總是在樓道里打打鬧鬧,或者鑽進隔壁教室戲耍。有住戶反映補習班學生太吵鬧,影響休息。物業過來警告過一次,可沒幾天,又現了原形。太吵了,胖子用手拍打着桌子嚎叫:“聲音小點,聲音小點,聽見沒?”他手背上的肉,因爲撞擊,波浪一般,起伏晃盪。這是我的想象。

二樓是他的教室,三樓應該和我住的這邊一樣大小,只是沒有隔開。三樓是他的臥室。朋友說,這幾年他辦班,掙了不少錢,也買了房。這邊只是偶爾住住。我不知道他曉不曉得隔壁住着我。他和我不同,他是租房的人,是主人。晚上住下,也是爲了方便。我完全就是借居了。

本來也沒什麼事,他住他的,我住我的。只是有天晚上,快十一二點了。我已躺下,迷迷糊糊中,隱約聽見一種怪異的聲音。再聽,確實有種聲音,從隔壁的屋子,鑽過薄薄的牆壁,浮游而來,若隱若現。那聲音纖細,黏糊,抓心,放縱,壓抑。像一根皮筋,繃了很緊很緊,被一根指頭撥動着。

像一團融化的糖,扯出了細長細長的絲,絲上還粘着紅色粉末。像一隻母貓,叩響了春天的扳機,把一顆焦渴難耐的子彈射了出去。而蓋住這種聲音的,是那種因肥胖而堵塞的吭哧聲,這哼哧,費勁,遲鈍,油膩,死去活來。那是兩種聲音,像水和泥,像風揉雨,像肉拍肉。它們交織,纏繞,揪扯,擰成一股繩,散成一堆沙。十分鐘後,在按捺不住的肆無忌憚的吼叫裡,終於風停雨歇了,煙消雲散了。遍地灰燼,遍地血汗,遍地腥羶的味道在午夜的空氣裡震盪……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夜晚。隨後的日子,隔三差五,還會出現那個同樣的夜晚。白花花的夜晚,猩紅的夜晚,暗紫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

從那以後,經過二樓時,我總從門縫裡暼一眼教室裡面。教室裡,是多了一個女的,瘦高,臉白,披着頭髮,長的還算有點模樣,一本正經給學生輔導着畫畫。她是什麼時候多出來的,我沒注意過。

我記得之前有過一個女的,短髮,坐在教室和胖子說話。每當看到那瘦高個女的,我就想起那些翻雲覆雨的夜晚,想起她嗓子裡擠出的呻吟,想起她身上壓着的龐然肉堆,想起一個白菜正被油膩之物拱來拱去。我竟然充滿了某種惋惜。

暑假結束後,那女的再沒有出現,午夜的呻吟自然消失了。她是胖子的什麼人,我不得而知。胖子三樓的房子燈一直黑着,不再亮起,估計也不住了。不住,或許是因爲派不上用場了。自此,很多個午夜,我豎着耳朵,一無所獲,日子裡,倒多了種無聊,少了份惋惜。

另一個事,還是晚上的。

睡至半夜,只聽得側門口先是有人說話,接着大聲吵嚷,繼而便是噼裡啪啦之聲和吼叫咒罵之聲,最後,伴隨着鋒利的尖叫,一切瞬間銷聲匿跡了。像有人舉起黑夜的鏡子,砸下去,嘩啦一聲,碎了滿地。正是凌晨,我瞌睡濃稠,聽見吵鬧,心一驚,又知事不關己,便又沉沉睡去。

夜裡,落了薄雪。

透過玻璃,可以看清小區的松柏葉上,覆着白雪。枝葉間貿然彈出一隻麻雀,撲棱着翅膀,把一些雪打翻,細細地落了下去。到小區院子,雪從中間掃開,留出一條道。雪上,落着幾顆血跡,圓圓的,蠶豆大小。白雪紅血,煞是刺眼。

門口的幾個保安,裹着軍大衣,在活動板房裡呆站着,沒有言語。往日裡,他們歪戴帽子,袖着手,哆嗦着,吸着冷氣,互相開玩笑打趣。那個細瘦的年輕保安不在,他總是捧着個瓷杯子,搭在嘴邊,嘴脣上的須,如野草一般剛起身,絨絨一片,攤開來。其他人笑他,你天天抱個杯子,在嘬奶嗎?他嘿嘿一笑,並不搭腔。他是大夥的笑料。他不在,我以爲他換班調休了。

過了幾天,才知道他出事了。

那個落雪的夜晚。有一戶業主回來很遲,車開到門口,等保安開門。那晚正好那年輕保安值班,他提着手電筒到小區巡查去了。業主在門口吼叫半天,也無人開門,最後狂摁喇叭。年輕保安一圈巡查回來,那業主已完全躁了,站在門口,指着年輕保安破口大罵。年輕保安縮着脖子,一言未發。那業主朝他頭上扇了一巴掌,罵道:看門狗。年輕保安也未言語,只是拿眼睛盯着他。

那業主開車進門,在車窗裡看到年輕保安還盯着他看。他奪門而出,二話沒說,一個飛腳踹到了年輕保安胸口,年輕保安經不住這一腳,倒在地上。業主接連又踢了幾腳。年輕保安想起身,拍拍雪,要回活動板房裡躲着。剛坐起,一團帶着惡臭酒精味的濃痰,射到他臉上。他沒有揩,起身,進活動板房,順手在桌子上摸出一把鐵錘,出門,徑直走到那業主身後。業主正開車門,鐵錘下去,應聲而倒。黑血咕嘟嘟溢了出來,冒着熱氣……車上下來了一個穿皮草的女人,看到黑血漫開,一聲尖叫,震得樹梢上的雪末,亂紛紛落了下來。

那年輕保安再也不會來了。聽說被派出所帶走了,故意傷害,是要判刑的。那業主住進醫院,命保住了,但沒人照顧。穿皮草的女人不是他老婆。他老婆去了外地,接到電話,第二天一早趕來。當天下午,在物業上調監控,想託人找關係,把全部責任歸到年輕保安頭上。一看監控,車上竟然下來個陌生女人。業主老婆愣了片刻,最後丟下一句“活該”,扭頭走了。

也不知道這事最後咋處理了。反正難纏。

16

還有個事,也是晚上的。白天我大多時候不在屋子,只有晚上回來,所以看到聽到的事,也大多是晚上的。

從我這間屋子的玻璃牆看過去,正好對着一戶人家的臥室窗口。窗口拉着窗簾,窗簾是粗紗那種。白天,屋外光強,窗簾一遮,是看不清臥室裡面的。晚上,一開燈,窗簾遮不住,臥室裡的一切,便可隱約看清。

臥室裡住着女學生。靠窗邊,是她的書桌,每天晚上九點一過,便坐在書桌前寫作業。臥室燈關了,檯燈打開,橘黃的光,罩着女學生的臉。短髮,瓜子臉,挺秀氣,一副高中生的模樣。她的書桌上,擺着一盆白掌,葉片繁密,細長的莖幹上,頂着一朵花,花形如船,盛滿燈光。女學生寫作業一直到很晚,半夜一兩點,我起牀撒尿,看她燈還亮着。這麼刻苦,想必成績不差。

每晚,檯燈一亮,我就知道她寫作業了。也就這麼回事,時間一久,也便忘了。

直到有一天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被一聲吼叫嚇醒。我從牀上坐起,對面的檯燈亮着,聲音是從裡面發出的。隱約可以看清屋裡站着兩個人,那個女學生,一箇中年女人,穿着臃腫的粉色睡衣,應該是她母親。女學生腦袋耷拉,一手抱臉,身子聳動,估計是在低泣。

她母親沉着臉,身子也在聳動,她朝女兒頭上戳了一指頭,問道:“你說,那男的是誰?我找他去。”女學生身子一晃,沒有回答,頭髮落下來,罩住了半張臉。“我上個月給你洗褲衩,褲衩上沒血,我問你,你說自己洗了,這個月,我問你,你還撒謊,你是要生下來才甘心嗎?你是把我當傻子嗎?你覺得我一個人供你容易嗎?你真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啊……”說着說着,她母親哭開了。書桌上的白掌,還開着,花朵裡盛滿的燈光,漏出來,滴滴答答落着。

窗外漆黑,一片沉寂。所有人都睡了,在夢裡,試圖把皺巴巴的日子捋得平展一點。只有偶爾傳來的狗叫聲,讓午夜更加空洞、恍惚。

以後的日子,女學生的檯燈還是亮着,只是很少寫作業了,大多時候,書桌上擺着一個大大的毛絨棕熊。她瞅着熊,熊瞅着她。大多時候發呆,偶爾咧嘴一笑。她的頭髮長了,劉海遮住了眉梢,留着眼睛,水漉漉的。有時候,她把熊拉進自己懷裡,緊緊抱着,頭抵在熊的腦袋上。有時候,又不斷地朝熊臉上扇耳光,嘴裡還罵着什麼。她似乎有點喜怒無常了。

再往後的日子,每到晚上,我都在河邊坐很久,到11點纔回去。進了屋子,渾身疲乏,倒頭便睡,至於對面的女學生,也就忘記了。生活的泥水,帶着澀味,一浪接着一浪,撲面而來,難以招架,誰又能把毫不關己的事常記於心呢?

有一天,我出門,聽小區保安閒聊,隱約聽到“高三”、“懷孕”、“精神病院”幾個詞,我藉故掏手機打電話,停下腳步,想再聽聽。他們已經說完,開始感慨:“現在的學生,啥事都能幹出來。”又感慨:“人有再多的錢,家庭不幸,孩子不行,都是白搭。”感慨完,端起泡着枸杞紅棗的茶水,喝了一口,一副滿足的樣子。

那窗口的檯燈,再也沒有亮過,女學生,再也沒有從書桌前出現過。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很多天過去了。直到我搬離這裡時,她都沒有出現過。她的白掌,應該還在書桌上,至於死活,我也不知道了。每當想起那青白的花朵,盛滿了橘黃的燈光,像一條船,在黑夜裡遊向了花田深處,我便想起那女學生,她被燈光暖熱的青春,終究剝落了,陳舊了,消散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了。2017年初夏,我從三樓搬離,來到了城中村蓮亭。

17

2017年初夏,我搬進城中村蓮亭。我沒有選擇租樓房,還是因爲嫌房租貴。選擇蓮亭,是因爲這裡離單位近,上班方便,也因爲這裡民房較多,租房容易。我和媳婦已結婚兩年,她依舊在寧遠縣城任教,工作調動之事遙不可及。兩地分居的現狀,並未改變,我依舊在週五忙完單位之事,下午下班,匆匆忙忙趕去寧遠。循環往復,日子是以周爲單位計算的。

那個初夏,天氣漸熱,城中村散發着各種噪音和不安。我和媳婦在好幾處城中村晃悠了一個下午,又一個上午。我們去西關,去石馬坪,去堅家河,甚至去張家溝和東方紅新村。但沒有去南城根,我不想去那裡。我曾在那裡住過太久,有好多熟識的人。

他們以爲我離開南城根以後,會攀上高樓,換個活法。可多年以後,他們若知道我還在這城市的低處漂泊,我該何等窘迫,而他們也會滿心失落。他們定會認爲一個離開南城根的人,會過得體面,過得像模像樣。我是那個先行的人,試水的人,甚至揹負着他們期翼的人。我不能落荒而歸。我要把自己藏在另一個南城根。

我們沒有找到一間合適的出租屋。不是大大小小的屋子塞滿了租客,便是整個院子昏暗嘈雜不堪,不是門開在巷道不安全,就是沒有廁所需要到百米開外的公廁解決問題。我們摸着汗水,拔掉外衣,擠着公交,來到蓮亭。

蓮亭被馬路割成南北兩塊,是這個城市最大的城中村,破被褥一般,鋪在城西。巷道口,擺滿了各種小攤點,燒烤、涼菜、麪皮、蔬菜、襪子褲衩、水果、炒河粉、牛筋面、關東煮、酸辣粉、菜刀案板、水壺塑料盆,等等。午後巷道里出沒的人不多。

擺攤的人,昏昏欲睡。溫熱,在車流和尾氣中,隨着揚塵,慢慢蒸騰,慢慢蒸騰,最後,蓋住了蓮亭。我們買了兩根菠蘿。菠蘿裝在方形玻璃缸中,切成塊,插着一次性筷子做手柄。缸裡裝滿水,飄着白沫。接錢的男人,面容粗糙,手指乾枯,和他手裡水珠滴滴答答的菠蘿,那麼遙遠。

我們在北邊的巷道里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出租屋。很多院子,都滿着。蓮亭周邊,有一所大學,學生很多在這裡租了房子,也不是學習,也不是做飯,多是帶着對象來這裡睡覺。在外面開房,太貴,而且經常開房,更貴。在蓮亭租個房,離學校近,辦事方便,房租一年也就兩三千元。還有一所中學,農村學生佔了大半,他們獨自在蓮亭租房唸書。還有一所小學。很多農村父母,撂下耕地,花錢託人把孩子轉進城,在蓮亭租了房,男人打工,女人照看孩子。有些爲了方便,把爺爺奶奶帶進城照看孩子,兩口子專門打工。

蓮亭東邊,還有露天人力市場。鄉下來的人,每天聚在那個十字路口,等零活。多是背沙、打牆、和水泥、挖坑埋管這些苦極了的活。爲了方便,也租住在這裡,早出晚歸靠着一身力氣,掙點血汗錢。

這些人,租了蓮亭的大部分房子,剩餘的,亂七八糟,我也搞不清。

18

我們又來到南邊。在縱橫如網的巷道里,來來回回,在幽暗晦深的門洞裡,出出進進。進得院子,喊,有房沒?房主隨口撂出——沒有。有的院子,喊半天,也無人應答,只得悻悻而出。

也有的院子,喊聲尚未出口,一條惡狗從屋子衝出,狂吠着,似要把人大卸八塊一般,尚未聽清房主答覆,夾着一溝子冷汗,趕緊奪門而出,掃興至極。有的院子,問過,房主不答有無,滿臉僵硬如死肉,橫着眼把人上下搜尋幾遍,像對待盜賊一樣,搜得人渾身如潑涼水,然後才問,“幾個人住?”一聽兩個人住,臉色大變,難以說清是何種表情,讓人怵然。我們是合法夫妻,又非偷雞摸狗。見此情景,只好全身而退,即便是宮殿,也不敢登入半步了。

最後,我們尋到了我後來租住的那個院子。

我倒是看上院子相對亮堂,掃得乾乾淨淨,沒有堆放雜物,廊檐下襬着一排花,冒着綠尖,讓人悅目。這樣的院落,在城中村,真是難得一尋了。

我喊:“有房沒?”堂屋門緩緩推開,頂着一頭白髮的老太太出來,一手扶着膝蓋,滿臉帶笑,說:“房有,不知道你們能看上不,二樓兩間,你們先上去看,我腿不行,後面上。”

院子呈回字形,蓋着兩層樓,大大小小十來間房。一樓老太太自家用,二樓出租。水在大門口一間柴房裡。廁所在一樓拐角處。上二樓,同樣拐角處,有一間房,方方正正,窗口正對樓梯口。二樓正中間,也空着一間,房小,狹長,沒有窗。兩個房一比較,還是樓梯口的好些,因爲大,能放東西。結婚以後,除了被褥、鍋碗和書,雜物也多了起來,沒個寬敞點的地方,都堆不下。

老太太扶着欄杆,上了樓,問過房價、水電費等,我基本確定就租拐角處這間房了。房租每月三百,略貴,但一想院子整潔、清靜,也就罷了。

隨後的幾天,我開始陸續從那個小區往來搬東西。白天上班,只能晚上,有時扛着大包小包趕公交,有時提不動只得打出租車。搬家,其實也不叫搬家,一個城市裡的寄居者,哪裡有家?只有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罷了。

最吃力的是書和樣刊,看着不多,隨便幾本,就塞滿袋子,提起來,走一段,勒得胳膊麻。鍋碗、電磁爐、小太陽,我畢業後住進南城根時買的,用了好多年,一直沒有壞。媳婦婚前送我的十字繡,即便舊了,也要帶上,跟了我輾轉多地,也捨不得扔。我呀,有個戀舊物的怪癖,好多東西,舊了,壞了,一直堆着,佔着地方,也下不了丟棄的狠心。

東西搬完,最後把自己搬進去,又一段寄居的日子便開始了。

靠牆用木板支着一張大牀,一小半碼放着書,一小半擺着裝滿衣物的紙箱,剩下的地方,便是睡覺的了。窗戶前擺了桌子,放着做飯的一套。房子朝東,門在牆角堵着,曬不進太陽,平日便很陰潮。初夏,光蓋被子不行,還得上面加毛毯。即便如此,陰天,縮在被窩,也瑟瑟發抖。

好在這些年,我凍慣了,骨頭裡早已灌滿了寒冷,再說初夏了,天,遲早會熱起來。再冷,咬咬牙,也就過了。

我住過很多出租屋,這一間,算是最陰潮的。灑在地上的水,拖過的地,總是幹不了。窗戶對着樓梯,上上下下總有人,也不好全打開,否則暴露給別人。慢慢的,房子裡的一切都在發黴。壓在底層的書,發脹,泛黃。案板背面,佈滿了黑黃的黴斑和難以乾透的水漬。地上的東西,變得軟嗒嗒,溼漉漉。被褥一天不曬,躺進去,像臥在泥坑裡,皮膚被一點點漚紅,漚出成坨的紅色斑塊。

用小太陽吧,也非長久之計,一來太費電,一月下來光電費都吃不消,二來小太陽不散熱,照在哪裡哪裡熱,跟烤餅子一樣,似有焦糊之狀,照不到的地方,依舊猶如水潑。只能中午吃飯、晚上寫作時,開一陣,暖暖身子,哄哄自己。

房子一潮,蠅末子便大量繁衍。密密實實,黑芝麻一樣,爬在窗戶上,實在讓人糟心。吃不完的飯食,用盤子扣嚴實,下午一揭開,竟然也有蠅末子,一副膽戰心驚姿態,慌亂飛出。閒了無事,打蠅末子倒成了一種消遣。看它飛來,伸出雙手,啪一聲,拍死在掌心。看它爬着,伸出手去,啪一聲,拍死在玻璃上。但我消滅的速度終是趕不上它們繁衍的速度。最後,實在沒轍,拿打火機燒。把火開到最大,打着,朝它們齊齊燒去,只聽見細微的刺啦聲,落在窗臺,成了焦糊狀。也有燒掉翅膀,抽搐掙扎的,於是想,都是生命,來這世上一遭本就不易,卻要死在我的手裡,也是殘忍了。

到了盛夏,潮氣散盡,酷熱襲來,屋子不通風,猶如蒸籠。睡到半夜,總是被熱醒,一抹額頭,大汗濃密,頭髮溼透,順手摸來枕邊短袖,胡亂一擦,又迷糊睡去。窗戶也是不敢開的,怕走光呀。只好把門敞着,求得一絲涼意。好在網上買了蚊香,點着後,避免了蚊子騷擾之苦。但熱啊,熱比冷難受。冷了可以多蓋幾層,總是有辦法。熱了最多扒光,電風扇不敢徹夜吹,怕吹過頭,感冒事小,萬一中風。整個夏天,我那門,晚上沒有關過一次。好在老太太將大門看得緊實,不會有盜賊流氓之類。

也不知道那個夏天是怎麼熬過去的。

又到了冬天,房子再次陷入陰冷,媳婦放寒假過來,跟我擠在一起。每天凍得縮手縮腳,原本晚上洗臉的習慣,太冷,也省了。中午,媳婦套着我的棉襖,站在鍋竈前做飯,凍得牙齒打顫,鼻涕都快要銜不住了,埋怨着:“你這啥鬼地方,能把人凍瘋。”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咧嘴而笑,吸着冷氣,接過鍋鏟,讓她到牀上暖着。

又到了隔年二三月,實在太冷,我決定搬到正中間那房子裡去。這時候,小,已經不是問題,只要暖和點就行。

那房子,坐北朝南,陽光正好落在門口,一大坨,亮晃晃的。至於暖不暖,只要看着,心裡還是溫騰騰的。我找了老太太,說了搬房的想法,老太太同意。按理說,那房子小很多,房租應該便宜點,但我沒好開口,依舊每月交三百元房租,偶爾拖欠一兩月,後面總會補交。房租,是城中村的房東們的主要收入,養家餬口,少不得的,況且,也少不了。

某個午後,我在外面胡亂吃了一口,開始螞蟻搬家一樣,每天一點,每天一點,把東西往正中間的屋子搬了。搬進去,東西堆了滿屋子,只剩巴掌大的一坨地方,僅可供做飯洗臉。

我去市場買了蜂窩煤爐和水壺,想着燒個爐子,有壺開水,也就暖和了。但爐子買來,就一直襬在牆角,沒生過一次火。一來買蜂窩煤不方便,大氣污染防治,把賣蜂窩煤和散裝煤的搞沒了,不知去哪裡找,二來自己懶惰,得過且過的毛病又犯了。就這樣,煤爐也沒用過,直到後來搬離蓮亭之前,送了人。

搬進小房子,屋裡似乎不太冷了,或許是心理作用吧。某個正午,隔着破門簾,看着門前那塊陽光,雖燃不進屋子,但它依然烘烤着一個人單薄的日子。有時候,搬出凳子,坐在陽光裡,端着碗吃飯,即便滿心悽楚,即便光陰寒酸,但骨縫裡還是漏進了一星火光。於是,整個冬天,門口的陽光,便成了我這樣的窮人的念想。

19

老太太一家三口人。老太太,老伴,兒子。

老伴常年癱瘓,也不知什麼病所致。每天臨近中午,老太太和兒子將老頭從臥室擡出來,擺到沙發上,摁開電視。電視能演半天,老頭也不知能否聽清,只是呆呆地看着,嘴半張,偶爾“咿咿呀呀”兩句,也不知說的什麼。嘴裡總是流哈喇子,扯了半尺長,老太太忙畢,進屋,拾起舊毛巾,把哈喇子一擦,嘆一口氣。

想必老頭前些年是可以走動的,因爲廁所裡安着鐵扶手,蹲坑子起來時,可以抓着使勁。只是後來,用不上了。

老頭看了半天電視,兒子在家,便又和老太太一起擡進臥室。兒子不在,老太太一人是無能爲力的。只得等,有時,等不住,老太太站院子喊我前去幫忙。我下樓,進屋,和老太太一起擡。老頭瘦得皮包骨頭了,但骨架大,擡起來,還是很吃力,加之不得要領,花了十來分鐘,才擡進去,一身大汗。出門時,老太太連着說“麻煩你了,麻煩你了”。

兒子據說在一家單位上班。但我看他一天倒很清閒,睡到9點,洗刷完畢,才消消停停出門,有時乾脆不去,在院子搗鼓花草。有時候,早上出了門,連續幾天不着家,也不知幹什麼去了。快40歲的人了,說是結過婚,離了,一直沒找下家。想必這樣的人,沒有房貸,有私家車,坐等拆遷,又有正式工作,人也長得不賴,身邊的女人是不會缺的。

我住了一年多,偶爾也跟他打個照面,但從未說過話。人家是房東,我是房客。人家自覺高人一等,是看不起我們這些租客的,眉目間、言辭裡,也多是不屑和一種管理者的感覺。

老太太還有一個大兒子,住樓房,算是另外一家人了。平日裡也不見得來,孫子也很少來。只是有次孫子報名,大兒子託小兒子找人花錢往好學校報。最後,花了幾萬元,找的省城的人,結果沒辦成。臨近開學,一家三口,焦急萬分,來老太太家,商量對策。

還有兩個女兒,都出嫁了。其中一個逢年過節回來,住一段時間,洗衣做飯,倒是孝敬。

老太太大概70來歲了吧。中等個,慈眉善目,滿頭白髮,常年穿藏藍色外套,衣服舊了,但也洗得乾淨。聽說老太太以前是廠裡的會計,退休前,剛好企業改制,也算下崗了。老太太能寫一手好字,想必跟當會計有關。

水房門上、廁所門上,老太太都寫了數行粉筆字,字跡工整,提醒房客,節約用水,接水後隨手關門,不可在水房淘洗拖把、倒殘渣剩飯等,也提醒大家上完廁所一定要舀水衝,桶裡沒水可到水房去接,晚上上完廁所,切記關燈,不可隨地吐痰撒尿等等。

老太太租房,是要挑選的,上班的人要,學生要,打工的要,帶孩子上學的一般不要,嫌太吵,面目不周正的不要,怕行爲不端偷雞摸狗。她家還有一處院落,在蓮亭半山上,路較遠,那些可租可不租的,便打發到那處院落,要租客能看上,就定了,看不上,別處再找。

我住的那一年多,剛到夏天,暑假未到,院子突然來了很多年輕人,都是附近那所大學的學生,他們一下子租了六七間房,就連一樓平時不太住人的房子,也租給了他們。這些學生,給一所山東的民辦大學招生。從高考前半月開始,他們住進來,每天上午下午,都有兩個胖子,給他們介紹招生經驗,以及如何和考生及家長聯絡。

中午,晚上,他們出出進進,大聲喧鬧,看電影,玩手機,打情罵俏,直到午夜,讓人心神不寧。高考剛一結束,便開始給考生和家長一一打電話,他們的一套說辭,全寫在紙上,大多照本宣科,偶爾也吹得天花亂墜。好像招一個生,有提成。

這些還在讀大一大二的學生,不去學校,成天待在出租屋,各種忽悠着考生和家長,一種不離不棄、爲你操碎心的樣子,真有股推銷保險的執着勁。除了打電話聯絡宣傳,他們也去學校門口發傳單。每天早晚,還要坐在一起開會,喊口號,統計有報名意願的人數,部署第二天的工作,對於那裡招生不利的,提出批評。很有種傳銷的感覺。

整個夏天,院子都深陷進聒噪的泥潭裡。老太太想必也是滿心煩躁的,但她得忍着,畢竟六七間房一次性租出去,每月要兩千來元的房租,也不是個小數。要是換別人,在屋子裡大聲說話唱歌,老太太便站院子喊着名字,提醒聲音小點,反正也是不怕得罪一半個人的。

到了第二年夏天,那兩個胖子又來了,只是帶來的學生是另外一撥人。想必他們是掙了提成的。至於學生,怕是瞎混了兩三個月,連個買化妝品的錢也沒有掙到。他們依舊喧鬧,依舊嘈雜,依舊出出進進,依然照本宣科,依舊爲家長學生操碎了心。

老太太坐在廊檐下,腳前放着竹籮,竹籮裡,碼着一捆韭菜,爛葉子摘掉,堆在地上。臺階前的花,兀自開着,紅的紅,黃的黃。瓷缸裡,新買的魚,被誰家的貓,撈走一條,解饞了。老太太一手扶着膝蓋,一手捏着一股韭菜,丟着盹。學生們的吵嚷,在午後,被綿稠的瞌睡,濾掉了。

20

天空是藍的,遠山是綠的。風把屋頂的牀單,吹皺了。

老頭在屋裡,靠在沙發上,一尊雕塑一般,電視裡,音樂頻道,每天重複着那個蒙古女歌手的那幾首爛熟到讓人反胃的歌。兒子又是兩天沒有回來,鬼知道他去了哪裡。

天冷的時候,老太太早早就生爐子了。屋子裡是土暖氣,廚房的爐子燒着,會把其他兩間屋子帶熱。煤早早買好了,一袋又一袋,碼在一樓廁所門口的轉拐處,怕得四五噸。賣煤的人來了,站在巷道里吆喝,他的吆喝聲,都是煤黑的。老太太出門,商量過價錢,叫賣煤的人一袋袋扛進來,碼好。賣煤的人,渾身烏黑,紅嘴白牙,眼珠子明晃晃的。

老太太打來涼水,摻上熱水,叫賣煤的人洗洗。賣煤的人,只洗了手,齜着牙,說:“一會還得弄煤,洗了又髒。”似乎笑了,但煤黑,罩住了臉,看不來。老太太發煙,說:“吸一根菸,歇會。”賣煤的人,客氣着,接過煙,沒坐,出了門。

到了冬天,廚房的煤爐不能滅,要供暖。煤爐上,總搭個水壺,水燒開,水壺在煤火上燒的屁股疼,渾身抖着,壺蓋磕得當當響,壺嘴裡的熱氣,噴出來,那麼長。老太太把自家的水壺灌滿,再燒一壺,水又開,便開始叫院子的租客提電壺來接水。整個冬天,院子里人們的熱水,都是老太太供應的。我有時回去晚,老太太也給我留着,她若不在,我自己進廚房,灌滿電壺,再接一壺涼水,搭到煤爐上。

其實一壺熱水,倒沒什麼,插上燒水壺,很快也能燒開一壺。只是老太太的一壺水,讓人心裡暖和。我在南城根住時,老賈有時候用柴火燒開了水,也叫我去提。即便多年過去,一想起,還是覺得老賈人好。就像老太太一樣,不把租房的人下眼看。這就夠了。

很多時候,老太太是孤寂的。老伴說不了話。雖有一院子的聲音,不搭理,一句便都跟她不搭邊。即便兒子來了,也很多時候都在和她吵架拌嘴。兒子是個厲害角色,老太太沒說幾句,兒子就如吃了槍藥,語氣生硬,把老太太懟了回去。老太太想還嘴,兒子又舊事重提了。

大概還是好多年前的事。從兒子的言語間,隱約得知,老太太外面有了相好,常抽身去見,老頭估計那時已行動不便了。老太太一走,把老頭留在屋裡,吃喝拉撒,一派狼藉。兒子回家,發現老太太不在,老頭無人照看,就很脹氣,心裡也生了芥蒂。

後來,不知風聲如何走漏,怎麼知道了老太太外面的事,便時常與老太太作對,也不讓出門,成了一條攔路虎。最後的事,是老太太收了心,還是相好不在人世了,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老太太便成天待在家裡,守着老頭。有一次出門買菜,被過路的摩托撞了,從此,落下個腿疼的病,好些年了。

兒子一提起這一折,老太太便不再言語,即便有理的事,也敗在了下風。只好低下頭,默默地擀着手裡的麪條。

有時候,村裡有人過世了,會來人報喪。城中村蓮亭,也是個村子,很多房東,以前都是種地的,一村人,互相熟知,有個紅白乾事,對路的,還要請一下。

從農村到城中村,鄉情寡淡了,如折斷的藕,但畢竟還連着幾根絲。來報喪的人,喊叫着婭婭(阿姨),進了屋子,說誰誰大(父親)過世了,孝子讓我請你哩。

老太太忙着找煙,嘴裡哦哦着,說:“前些日子我還看在門口曬太陽,好好的,手裡端着滿滿一碗飯,我還笑着說你飯量紮實啊,咋說過世就過世了?”

來人說:“癌,查出來就晚期了。”

老太太哦哦着,把火機遞給來人,說:“我先把麪條擀好,中午過去燒個紙,狼吃的娃(她兒子)幾天不見人影子。”

來人應允着走了。

老太太瞅着老頭,老頭木在沙發上,不知世事。10點了,院子裡的人,都出門各自忙碌去了。風把門簾揭起,把兩個人的暮年揭起,日子寥落。

巷道里,噼裡啪啦響起了鞭炮聲。

21

2019年,1月26日,農曆臘月二十一,週六。

蓮亭。這一天,正午的陽光,如一碗水,晃盪在悠長而狹窄的巷道里。

冷風細瘦,蹲在門口的臺階上,半面灰塵,半面油煙。灰鴿子劃過瓷藍天空,碎裂聲,被城中村的嘈雜淹沒。沿着那巷道,直行,再直行,右手,轉角處的院落,便是我租住的地方。

我已經忘了那是多少號院子,48號,52號,或者96號,135號,或許都不是,或許都是。在城中村,它們如出一轍。陷進牆壁的大門,昏暗侷促的院落,兩三層高,十來間房子,樓頂花花綠綠的衣物,牆角的蜂窩煤和破花盆,以及塞滿房子的雞毛蒜皮,和無盡悲喜。在反覆,在重疊,在千篇一律中,把日子的手掌心,磨出了老繭。

我去找老太太的時候,她正在廚房,給案板上剩餘的麪條,撒上玉米粉,用鐵盆扣住。廚房生了火,溫騰騰的。我說,“我過來把房退了,把房租和水電費一算。”

老太太問:“收拾好了?”我說差不多能住了。

出廚房,老太太關好門。弓腰,一手扶腿,下臺階,上臺階,進了堂屋。她提過來一個板凳,叫我坐,很客氣,許是我要離開了的緣故吧。她從抽屜裡翻出一個很厚的麻紙皮作業本,從捲起的皺頁裡找出我的一頁,用筆撥拉着算了一圈。說:“房費你交到去年10月份,剩3個月,900元,水費,一月10元,共30元,電費上午我兒子給你看了一下,上次抄表到這次,用了102度電,102元,你要是覺着不準確,上去對一下。”

我說:“看過就行了。”

“一共1032元,兩元就算了吧。”老太太很快算出了總數,用筆指着紙上的一串數字,說,“你再看看。”

我說:“合適着呢,我給你微信轉賬過去。”

用微信收房租,是她女兒教她的。老太太的微信名叫喜羊羊,頭像是卡通圖片。估計是外孫女搞的。

我上二樓,正中間,朝北方向的那間小屋,是我住的。破舊的網紗門簾,從夏天掛到了冬天。掛鉤處,撕了口子,勉強搭着,不至於掉落。天暖時,洗過一次,挨地的一邊,粘滿灰土。都是湊合着過的,也再無心思去清洗。揭起門簾,開鎖進門,狹長的一間屋子,七八個平方。被褥、書籍、鍋碗瓢盆、衣物、米麪油等,早已提前幾天陸續搬走。屋裡空蕩蕩的,像一個人,把滿腔的心事,一一搬走了。它捧着那份空,顯得茫然,失落,無所適從。

房子裡空了。

只有乾硬的牀板和落滿油污的長條桌,豎擺着。牆上不知什麼人什麼時候貼過的塑料牆紙,還照舊貼着,卷着邊,粘着浮塵。屋裡橫掛的鐵絲,也空着。門口的鏡子,把它們重新反射,但反射出的,還是舊時模樣。除了這些,再無他物。我搬進去之前,它是這樣,我搬離之後,它依然這樣。就好像我不曾住過。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屋子,一年多的光景,早已銷聲匿跡。這一切,讓人恍惚,讓人悵然。它曾經塞滿了我那瑣碎又貧寒的日子,它曾經守着一個人在被窩裡的書寫與舊夢,也曾經盛放過兩個人的歡愉與窘迫。它曾經是我這遼闊人間唯一的立錐之地,曾經是我午夜歸來最後的落腳之所。

好多個黃昏,好多個夜晚,在別人的高歌和燈火裡,我滿心疲倦,回到了這裡,劃好門閂,一頭扎進被窩,可憐兮兮,自己攬緊自己的夢,假裝很富有的樣子,睡了過去。第二天,我掬着臉盆裡的水,囫圇洗過之後,還是堂而皇之地出了屋,鎖了門,跋涉在日子的洪水裡。

我曾在這裡住過。我似乎不曾住過。

我不知道我搬進去之前,它收留過一個什麼樣的人,和我一樣落魄於世嗎?我也不會知道,我搬走之後,它將會收留一個什麼樣的,和我一樣落魄於世的人嗎?我不知道,我只是這裡的一個寄居者。像一隻寄居蟹,把別人的螺殼,當作自己的歸宿。它和所有城中村的屋子一樣,只是一枚螺殼。海水把它和寄居者,反覆醃漬,醃出了一天又一天的鹹澀味道。

我拍了照片,留個念想。我似乎還有不捨,不捨我那些漫長的城中村歲月。我最後看了一眼屋子,牀板、鐵絲、長條課桌、塑料牆紙…….它們是我的,也是別人的。

下了樓,院子落滿大坨陽光,像一池水。臺階下的花盆,壘在一起,花草枯萎。長長的煙管,冒着幽藍的煙,在亮光裡,虛幻而遙遠。灰鴿子還在天空划着,院子像一口天井,那麼深,那麼動盪不安。

老太太估計午休了。其他房子,租房的人,或說話;或拌嘴;或炒着菜,鍋鏟碰撞的聲音,易碎,單薄;或蹲在過道里,撓着頭髮,看白花花的頭皮屑,大雪一般,落滿膝蓋;或卷着被子,窩在牀上,刷着快手抖音,看別人的歡喜。他們不知道一個人要走了。他們也沒必要知道一個人要走了。就像我不曾知道,城中村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究竟帶來了什麼,又帶走什麼。

正午的陽光,還是一碗寡淡的水,我走出蓮亭那悠長而狹窄的巷道。從那一刻起,我徹底告別了城中村,告別了寄居的日子。

我將住上高樓,擁有屬於我的106平方米。我沒有歡喜,沒有釋然,沒有眷戀。這麼多年,正午的陽光,早已把一個人的內心淘洗得泛白,淘洗得波瀾不驚,淘洗得如同一塊素白的棉布,在日子的骨縫裡晾多久,都不會被歲月的風吹出嘩啦啦的聲響。

作者:王選

編輯:唐糖

題圖: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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