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爲了兒子,他精心扮演成一個強姦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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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年3月,學校安排我在城南區公安分局的刑警大隊實習。這期間是學校開學的日子,本區中小學接連發生多起自行車被盜案件。經偵查,同事們將線索鎖定到110國道旁的幾個收購站——他們很可能是盜車團伙的銷贓下線。

3月5日,我和師父還有另外一名同事決定直接亮明身份,來到廢品收購站進行試探性偵查。

當時收購站的老闆李建軍正蹲在一摞易拉罐後面,看見師父亮出警察證後,他忙跑回屋拿了盒外包裝泛黃的中華煙,可還沒等遞到我們眼前,就被師父一把推開了。

“知道我們爲什麼找你嗎?趕緊交代,沒有證據我們不會來。”

李建軍明顯心裡有事,頭越埋越低,半晌,他微微動了下嘴脣,聲音有些顫抖:“是我不對,我……我糟蹋了一個小閨女。”

我們3人瞬間瞪大了眼。

訊問室死一般寂靜,師父和另一名偵查員打算耗到李建軍沒了耐心再開始審訊,我作爲筆錄記錄員,也在一旁。

長時間的等待最爲熬人,見我們沒有反應,李建軍終於熬不住了:“2號晚上10點左右,我去酒吧一條街收舊瓶子,完事後,又到後面的停車場翻垃圾桶,因爲經常有人喝醉後誤把錢包或手機扔了……”

“說正事。”師父提醒他。

李建軍開始繼續回憶。

他說,那天自己順着牆根兒一點點往裡走,猛地瞥見角落的車子後面露出一截手臂,頓時嚇了一跳,連忙從地上抄起塊石頭壯着膽走上去。一看,原來是一個醉酒女孩,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面色通紅,慄黃色的長髮上沾滿了泥土。

李建軍試探性地推了女孩幾下,女孩卻沒有一點反應。藉着月光,他看女孩面容恬靜,身材火辣,外加當夜他也喝了一點酒,便模仿酒吧裡的規矩,對女孩進行“撿屍”——也就是強行和醉酒沒有意識的女性發生性關係

完事後,心滿意足的李建軍還有點反偵察意識,特意繞了一圈,確定停車場沒有監控才肯放心離去。

師父和偵查員面面相覷。我知道師父在顧慮什麼:酒吧一條街是我們的轄區,但李建軍作案當天,並沒有被害人報警稱遭受強姦,如果我們找不到被害人,即使李建軍承認自己強姦,也無法定罪。

我便問李建軍:“還記不記得受害人長啥樣?”

話音未落,師父打斷我,半晌,我才反應過來,如果這麼說,等於擺明了告訴他,警方並不知道受害人是誰。現在最重要的是在李建軍傳喚期限內找到被害人,否則必須放人。

師父要出去偵查,讓我留在侯問室看守李建軍,但我一心想要“辦大案”,向師父表示:“酒吧這塊我熟,說不定您能用得上我!”

年逾五十的師父想了想,同意了。

辦公室裡煙霧繚繞,抽完的菸頭堆滿了兩個八寶粥的罐子。師父問我:“你分析一下被害人的身份?”

我有意顯擺:“既然女孩能喝那麼多酒,還被人扔在停車場裡,估摸是酒吧裡的常客,排查整條街的所有酒吧,應該可以查出身份。但和這名漂亮的女孩喝酒的人,在女孩醉酒後,把她扔在路邊而不‘撿屍’,這就很奇怪了。”

師父笑了,誇我有偵查思路,於是帶着我馬上出發,到達酒吧街後,從東向西逐家酒吧詢問走訪。

足足2個小時後,師父和我彙集了酒吧老闆提供的十幾個疑似女孩的聯繫方式,然後通過微信反向查詢出信息,製作出辨認筆錄,拿給李建軍辨認。

他看到辨認照片後,立刻便認了出來:“就是她,長得特白,賊稀罕人。”

2

被害女孩叫劉思然,我很快從人員信息庫中查到她現在的住址。

沒想到,師父剛在門口說明來意。思然的母親就把我們往出趕,別看她不到1米6的個子,人也瘦得很,可力氣特大,我死死抓住門框的右手,愣被她一點點掰開,要不是對門鄰居出來看熱鬧,估計她早就開罵了。

無奈,我們只得先撤。天色漸漸暗下來,小區門口擺滿各色小吃攤,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師父看出我的心思,讓我挑一家解決晚飯。

我正吃着羊肉串,師父突然問我:“你有沒有感覺好像有人在盯着咱倆?”

我只顧着吃,聽師父這麼一說,才發現剛纔見過的思然父親就坐在離我們不遠處的桌子前,我倆目光相對,他連忙低下頭假裝吃串、玩手機。

我把筷子一摔,要上去問個究竟,師父攔下我:“不急,得等他主動上來說,我們才能握住主動權。”

果然沒多久,思然父親就憋不住了,站起來,狠狠一跺腳,朝我們走來。他態度很好,讓我們叫他老劉就行,然後向我們訴說了案發當晚的事情。

3月3日凌晨4點左右,老劉突然聽到家裡的門鎖咔咔響了好一會兒。

老兩口急忙披件衣服去開門,見思然跌跌撞撞地撲進來,一身酒氣不說,還衝着老劉的鼻子打了兩個嗝。老劉看着就來氣,罵罵咧咧地回了屋,很快,老伴兒小跑着回來,在他耳邊說,剛纔給姑娘脫衣服時,發現胸罩帶開了,別是出事了。

老劉頓時打個寒顫,大半夜也不好細問,便等第二天早上起來,誰知老兩口怎麼敲思然房間的門,她也不開。

最後老劉拿備用鑰匙捅開門,思然正蜷在被窩裡,她目光躲閃,一看就是有事,在母親的質問下,她說出實情,被人灌醉後侵犯了。晴天霹靂一般,老劉噗通坐在地上,掏出手機要報警,沒等接通,被老伴兒一把搶過:“不能報,這事傳出去,閨女以後咋嫁人?”

老劉急了:“那咋辦?”

老伴兒也沒個主意,說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就算抓住壞人又能怎樣?到頭來壞的還是閨女的名聲。爲這事,老兩口大吵一架,差點動了手,是老伴兒說了句:“你沒當過女人,不知道,人們要知道這事,思然就活不了了。”

也不知道是自責,還是氣閨女不爭氣,老劉控制不住雙手扇了自己十幾個巴掌,直到兩片臉頰腫了起來。原本他硬逼自己往開想,可我們的到來,再一次煽起他內心的怒火——總之不能便宜了欺負女兒的王八蛋。

我們走後,他便和老伴兒謊稱出去遛彎,追了出來。

聽老劉講完,師父猛抽幾口煙,說看來這事急不得,說服思然她媽就是一大難關,人家也不是嫌疑人,不配合當真一點法兒沒有,還是等她平靜下來再說。師父讓我給老劉留下個聯繫方式,讓他回家等信兒,然後回隊裡商量下一步對策。

吃完東西,師父和我走到破捷達警車旁時,一輛消防車從遠處呼嘯而過,我有股不安的預感涌上心頭。車子緩緩駛上公路,那種不安的預感愈發強烈。果然,過了一會兒,老劉打來電話,他扯着嗓子喊:“你們快來吧,思然要自殺!”

我們趕到時,思然已經被消防員救下。原來,她母親阻止我們進門的聲響還是驚動了她。等老劉回家,思然質問:是不是警察來找我們了?老劉騙老婆很有一套,卻對女兒從沒撒過謊,吭哧半天,只低聲說了句:“爸爸是爲了你好。”

思然不知道我們也是陰差陽錯抓住李建軍才知道的這事,誤以爲自己被侵犯的事傳開了,氣急之下,一條腿邁出窗戶,萬幸消防員及時趕到,從鄰居家窗戶爬出來一腳把人踹了回來。

我們到劉家時,思然已經躲在廁所裡不出來了,門鎖是壞的,但老劉兩口子不敢貿然進去。我趴在門上聽,能聽到斷斷續續的啜泣聲。於是我急忙下樓去買了奶茶和蛋糕,讓她母親把廁所門推開個小縫,遞了進去。

裡面傳出喝奶茶的動靜,看來思然不是真想求死,我估摸她是覺得沒法和父母交代,被逼無奈下想到輕生,屬於變相給自己找個臺階下。

師父偷偷嘀咕:“有不少年輕人怎麼都是這樣呢?他們有了事,不去解決,而是懲罰自己,最後父母心疼。”

大約十幾分鍾後,我和師父小心翼翼進了廁所,思然見到我,本能地往後退,師父也不逼近,就近拿個板凳坐下。

女孩子嘛,20出頭的年紀,還在上學,正是一門心思忙感情的時候,我們先聊感情,然後一點點往侵犯的事上引。

思然說,那天她本來是和閨蜜一起去的酒吧,之後閨蜜和男朋友走了,有個男孩子上來和她搭訕,當時酒吧的燈有些黑,人長什麼樣記不清了,反正瘦瘦高高,挺帥的。兩人喝了不少酒,洋的、啤的都有,後來的事,思然說不記得了,但是中途她喘不上氣。醒過來,發現那個男孩正趴在她身上,推了幾下沒推動,就不由得又睡過去。

聽到這兒,我徹底坐不住了——李建軍是個糟老頭子,明顯和年輕帥小夥不相符。我問思然,對一個鬍子拉碴、還有點白頭髮的老漢有印象沒?

思然揉了揉發皺的眉頭,搖搖頭。

這麼說來,嫌疑人不止一個,李建軍不過是撿個漏而已。

3

我和師父給思然做過筆錄後,又讓技術隊的女警給思然進行了生物檢材提取。對於強姦案來說,24小時是黃金期,這個時間段提取證據最好,過了48小時還沒提取證據,難度就直線上升,而且思然在這期間還洗了個澡,所以沒從她身上提取到體液。

我和師父通過酒吧門口的監控,以及走訪、排查,發現可能侵犯思然那個男孩叫王博,當晚便傳喚過來。

王博身材高大,皮膚白淨,留着韓國男團的棕色蓬鬆髮型,乍一看給人的印象很不錯,但就是右胳膊上有文身,一個聳立的燈塔,周圍被雲霧籠罩,底下還有一圈符號,像是某種圖騰。

警察對文身有種本能的牴觸反感,我這個預備役警察也不例外。王博被帶進辦案中心,駕輕就熟地坐在約束椅上,既沒有左顧右盼,也沒有害怕地打磕巴,讓我不禁懷疑他不是第一次被公安機關處理。可我上內網信息庫查詢,竟沒查到一點案底

揣着一肚子疑問,訊問開始了。王博一口咬定那晚他的確想對思然下手,還曾把醉酒的思然拖到酒店,可前臺服務員不給他開房,言語間有報警的意思,沒辦法,他就把人扔在停車場裡,忿忿地走了。

“你不信去查賓館監控,看我說的是不是實話。”王博拍着桌子大吼,被師父罵了一句後,縮回了頭。

屋子裡的氣氛僵持到冰點,明亮的燈光配上深藍的保護牆,更讓人壓抑緊張。看樣子王博沒有說謊,難道是思然記錯了?也不可能,這麼大的事要是記錯,真成二傻子了。

師父卻悄聲告訴我,王博太冷靜了,打一進門他就好像知道會發生什麼,以至於每一個問題他都能從容不迫地回答。案發距現在已過去3天,按理說怎麼也該忘記一部分事,可他沒有回憶的過程,說明他早有準備,甚至已經在心裡做過無數遍訊問演練。所以,這事即便不是他乾的,他也知道點什麼。

我沒想到第一次和嫌疑人交手就落了下風,面前的小夥子看着歲數不大,其實老練得很。事到如今,再問下去也沒意義。

距離傳喚結束還剩8個小時,如果找不到新的證據就必須放人。我建議提取王博指甲縫裡的殘留物,萬一能測出思然的DNA呢?畢竟我們已經從李建軍的手指甲裡提取到思然的DNA,這還“得益於”他不良的衛生習慣。

可師父回過頭看了眼王博潔白的雙手,說:“他又不是李建軍,能一直不洗手不剪指甲?別耽誤時間了。”

我在辦公室裡不敢說話,疲憊、失落、憤怒紛紛涌上心頭。轉眼過去6個鐘頭,我有些挺不住,想回宿舍休息一下,電話卻不合時宜地響了。

原來是網安通知師父,大概1小時前,QQ空間上流出一段侵犯視頻,被許多網友舉報,由於視頻拍攝過程中無意錄到一個酒吧的標誌,網警確定發生在酒吧一條街,便給我們傳過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趕忙湊上去看視頻,瞬間認出:視頻的女主角是思然,而男主角,我看得眼熟,半天才想起來,竟然是王博的父親王建東——凌晨我們去家裡傳喚王博時,見了一面。

當時我心想,果然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啊,趕緊查找視頻來源。網警很快查到視頻的發佈者,是酒吧一條街停車場的保安陳軍

把人帶回單位,剛進門,陳軍一下就坐在地上,大喊:“警察打人了!”

我和師父看着撒潑打滾的陳軍,氣氛壓抑的辦公室裡頓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鬧了一陣,見我們沒人理他,陳軍也就交代了。

他說,王建東經常開着豪車來酒吧一條街玩,兩人慢慢便認識了。案發那晚,他看見王建東摟着一個醉酒女孩上了車,不用說都知道他想幹什麼。

在利益的誘惑下,陳軍悄悄摸上去,拍了視頻。被我們帶回來前,他以此勒索過王建東兩次,前兩次王建東都給了錢,可最後一次他獅子大開口,直接要10萬,王建東不願意,倆人因此發生爭執。期間,王建東說了很多類似“你一個小保安,敢威脅老子?”“有種你把視頻發出去,老子找人弄死你!”之類的話,陳軍感覺自己受到侮辱,一氣之下,用手機裡別人的QQ號發出了視頻。

我查詢了王建東的身份信息,發現他於1996年因流氓罪被判處過13年零6個月有期徒刑,說不定以前是黑老大級別的人物——難怪他兒子能有條不紊地應對我們的審訊,他應該早就知道這事是自己的老子乾的,而且對付我們的一套也是他老子教的。

正好王博的傳喚時間到了,我和師父把他送回家的同時,在他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帶走了王建東。王建東看着兒子回來,倒很冷靜,甚至有種視死如歸的感覺。

這父子倆的反應,讓我有些疑惑了。

訊問室裡,王建東看着陳軍的辨認筆錄愣住了,良久,他向我要根菸抽,猛吸幾口,然後朝天吐出一大團煙霧。

按他的說法,案發那天,他去酒吧玩,恰巧碰到從賓館出來的兒子,王博從思然身上搜到了身份證,說準備把人送回家去。王建東說:“你傻啊,你說沒碰她誰信呢,萬一讓人訛上咋辦?身子清白的事,你一輩子還不完。”

於是,王建東接過了思然,他瞅着停車場沒人,就走過去,路上兩人的身體有一些接觸,刺激到他,最後沒抗住誘惑,把思然侵犯了。

師父問他這是幾點發生的事?王建東一愣,半天才說記不清了,大概晚上10點吧。

這次的訊問意外地順利,要不是我記錄的時候總打錯字,可能師父20分鐘便能解決戰鬥。當晚,師父和我連夜整理卷宗,整理完一閒下來,師父卻覺得蹊蹺:這當爹的就算再色迷心竅,能對兒子灌暈的女孩下手嗎?另外,也是最關鍵的,如果按王建東所說,那李建軍就沒有作案時間了,可我們從李建軍指甲縫裡提取到思然的皮膚組織了啊!

“王建東極有可能在撒謊!”

對付他這個級別的嫌疑人,單純從資料下手,或者強逼硬問,不可能問出東西來,最好是從他家庭入手,瞭解他的生活環境,最後打感情牌。爲此,師父特地聯繫了一個線人,託他找個王建東社會上的兄弟,從側面打聽。

4

大約半小時後,線人傳回消息,說人找到了,是王建東最早的一批“小弟”裡的。我們約定在市郊公園附近的麪館見面,對方吃完一大碗熱騰騰的麪條後,心滿意足地講起王建東的故事。

王建東是個苦命的孩子,父親早逝,母親一個人拉扯他長大。他本性不壞,就是愛打抱不平。那個年頭,法律還不健全,調戲婦女是常有的事。他們村有個女孩,因爲長得漂亮,經常被鄰村的混混戲耍,王建東出手相救,誤打誤撞俘獲了姑娘的芳心,不顧家人勸阻嫁給他。

後來,王建東來城裡打拼,先是擺地攤,卻被各色人等欺負,收保護費、地皮費,有一次他受不了了,和3個痞子打起來。對方竟不是他的對手,落荒而逃後又叫來一幫痞子,王建東也不是善茬,紅着眼從家裡抄起把菜刀衝出來,作勢就要拼命。

別看那幫痞子平日裡蠻橫霸道,其實骨子裡都是欺軟怕硬之徒,被王建東的氣勢嚇到後,他們放了幾句狠話,頭也不回地跑了。自此一戰,王建東聲名大振,手底下自然而然聚起一票兄弟。起初,他很反感收保護費,壓榨老百姓,便帶領兄弟們做些小買賣,慢慢就有人不願吃苦掙錢,仗着人多勢衆勒索商販們。

王建東知道後大怒,要把這小弟趕走,可這人心眼活,偷偷塞給他500塊錢,在當時可不是小數目,拿人手短,王建東只能不再追究。自此以後,小弟們以爲王建東默許了,開始變本加厲,事後分給他大頭,王建東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逐漸同流合污。

很快,他們觸犯了其他幾個黑惡團伙的利益,摩擦是常有的事,最後發展成火拼。那幫流氓不講道義,奈何不了王建東,就對他媳婦下手,他媳婦每天被恐嚇籠罩,吃不好睡不好,她有些後悔,想離婚,卻發現自己懷孕了,只能湊合着過。

王博1歲那年,王建東和另一個團伙搶地盤,贏了,還打傷人家不少弟兄。後來對方報復他,綁架了他媳婦,沒人知道那幾天發生了啥,但他媳婦被救回來後,變得沉默寡言,精神上也出了問題,不出半年就扔下兒子跑了。因爲經歷相似的緣故,加上對兒子的虧欠,王建東自此格外疼愛王博,別人在他面前稍微跋扈一下,都能讓他教訓半天,即使兒子趁他喝醉睡着了,往他嘴裡尿尿,他也不捨得打一下。

1996年“嚴打”,王建東因爲流氓罪進去了,他母親把王博接到鄉下,等他出來,又第一時間把王博接回身邊,兒子卻對他像是陌生人。

那段時間,他靠以前的關係替人要債掙了不少錢,爲了討兒子歡心,他在最大的酒店給兒子慶生,託人去國外買最好的數碼產品,而且,他身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可爲了不讓兒子受欺負,甭管多好的女人,他絕不續絃。久而久之,與兒子的關係總算有了改善。

但王博一點也不讓人省心,他隨王建東,也愛惹事,三天兩頭和同學打架。有一次他惹到社會上的混混,讓十幾個人堵在學校裡不敢出來,打電話告訴王建東後,王建東竟然親自出馬,叫上新收的十來個小弟,開着路虎去給兒子撐場子。

過度的縱容只會引來更惡劣的後果,自此王博徹底踏上他老子的老路,進派出所是家常便飯,但無一例外,每次都被王建東使手段弄出來,沒留下任何案底。

後來,王博打了一個商人的兒子,人家比王建東勢力大得多,威逼、利誘都不管用,人家咬死王博怎麼打的,要加倍還回來,說難聽點,可能會要他一條胳膊。最後聽說是王建東磕頭賠罪才平息此事。

王博嚇怕了,老實了一段時間。但好景不長,很快,他又和早戀女友偷嚐禁果,致女孩懷孕。女孩不敢跟父母說實話,謊稱是王博強姦她,當晚,女孩父母報了警,並拒絕王建東之後開的一切高價,非要把王博送進去不可。

誰也沒想到,王建東後來竟叫人四處散播女孩的謠言,最後女孩父母擔心女孩的名聲被搞臭,加上當時警方也發現女孩是撒謊,便撤案了。

說到這,王建東的這個兄弟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他說他不明白,曾經高高在上的大哥怎麼會變成今天這般。

聽完線人的說法,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王建東有沒有可能是爲了保護王博而故意認罪?如果這樣,那就可以解釋通了。

想到這,我背脊莫名一涼——冤假錯案可不是開玩笑的。

師父帶着我趕忙來到看守所裡,提審陳軍。這次師父態度很明確,告訴他,如果定案,“你這就是敲詐勒索罪,後果很嚴重”。

陳軍嚇了一跳,他大喊“不是”,很快就招了。

原來,案發那天晚上陳軍剛上夜班,9點半左右,王建東主動找到他,用10萬塊利誘他拍假視頻,進而進行假勒索。起初,陳軍不肯,王建東說,“反正是假的,到時我會替你澄清”。陳軍平時好賭,欠了不少網貸,加上文化程度不高,一時利慾薰心,就被王建東繞進去了。後來,他也是按照王建東的指示把視頻發到網上。

聽完,師父長長出口氣,看來猜的沒錯,事不宜遲,馬上去王家找王博。

5

我們到王家時,王博不知喝了多少酒,呼出的氣兒特別嗆鼻。才一夜沒見,他像變了個人,非常憔悴,臉上沒有一點光澤,眼睛也腫成雞蛋那麼大。

我和師父在客廳站了很久,王博才把沙發上的衣服扔在一邊,刨出塊乾淨的地方讓我們坐下。房間裡靜得嚇人,鐘錶指針滴滴答答走個不停。半晌,師父終於沉不住氣,開門見山問他:“事到底是你做的,還是你爸做的?”

王博猛地擡起頭——我永遠忘不了他那一刻的眼神,說不上是緊張還是放鬆,就像犯錯的孩子,既想跟父母說實話,又怕說出來被責罵。

“小博,哥以一個老警察的身份和你說,冤假錯案只可能發生在八九十年代,因爲當時技術水平有限,很多證據無法提取,可現在一旦被警察盯上,你就不可能跑得了!”

王博的嘴角抽搐幾下,手指死死扣住沙發的一角,師父看他不吱聲,便又繼續說:“其實,你爸早料到這一點,但他必須再試一試,所以才拍了假視頻,這世上能這樣對你的,只有生你的和你生的。”

“認罪吧,打我們進門的一刻起,你已經跑不了了,現在說,我們可以破例給你爭取自首。”我趕忙補充。

王博的頭越來越低,最後壓低聲音承認了罪行。

原來,在案發那天晚上,他從賓館出來後,把思然抱到車上侵犯了,又扔在了停車場。事後,他慌亂回到家,王建東一眼就看出兒子闖下大禍,逼問下,他說出實情。王建東許久沒說出話來,他後來問清思然被扔的那個停車場,就一個人找過去。王博也沒想到他會拍個假視頻,故意把罪攬到自己頭上。

我通知了技術隊,技術民警連夜提取王博車上的痕跡,萬幸那幾天風大,他一直沒洗車,不出意外,絕對會有大收穫。

我們把王博帶回隊裡,路過監籠時,王建東猛地從座位上彈起,緊緊握住鐵柵欄,大喊:“我有罪,我有罪,你們別動我兒子!”

嘶啞的聲音迴盪在密不透風的房間裡,直到隔壁房間傳出“咔嚓”一聲約束椅銬住的脆響,他才住嘴,隨即蹲在地上掩面痛哭。我有些可憐他,但絕不同情,任何犯罪分子都是,他們無論是出於私心,或是衝動,結果無一不是毀了一個個原本幸福的家庭。就像思然,現在雖然情緒穩定了,但種子一旦埋下,沒有幾年,甚至十幾年根本走不出來。

後來,師父破例讓他們父子見了一面,王建東不停扇自己耳光說:“兒子,是爸不好,沒把你救出來。”

師父和同事們去核實證據、整理卷宗,留下我在辦案中心看人,王博坐在我正對面,我仔細打量他略顯青澀的臉龐,又翻了兩遍他的身份信息,確定他滿18歲才半年。我有點好奇眼前的男孩是怎麼走到今天這步,便趁着周圍沒人,給他遞去根菸聊起來。

王博說,打記事起,他就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腿腳不好,總是拖着一條跛腿背上十幾斤的山貨去集市上賣。可每次他們剛到地方,附近的商販就紛紛撤到遠處,好像躲瘟神,唯恐避之不及。他開始不知道爲什麼,直到六七歲那年,和一個小夥伴發生爭執,正當他揪起那人的脖領揮拳要打時,那個小孩扯着嗓門尖叫:“殺人犯的兒子要殺人啦!”

一瞬間,王博停住手,他回家問奶奶“我爸是不是殺人犯”,奶奶堅決地說“不是”,“都是村裡人瞎傳的”,可王建東到底爲什麼進了監獄,奶奶又解釋不清。

從此,村裡的小孩一見王博就故意取笑他,如果王博去追,他們便更開心了,一邊跑,一邊放肆地大喊:“殺人犯的兒子又是個殺人犯。”

久而久之,王博乾脆由着自己性子來,你們非說我是殺人犯,那我就變成一個殺人犯看看——哪個小孩不聽自己話,王博就打哪個,去商店也不給錢。商店的老闆是大人,自然不怕他,這時,王博就掏出從家偷拿的水果刀,揚言要殺了老闆。

慢慢地,王博成了這一片的混世魔王,奶奶想管他,但心有餘而力不足,等王建東出獄把他接到身邊時,性格已然養成,他把那一套壞毛病帶到學校,卻沒人買他的賬,和同學打架是家常便飯。

王博打人純粹是爲了耍威風,或者在女同學面前嘚瑟,從未想過置人於死地。那次他得罪了社會上的混混,讓十幾個人拿着砍刀、棍棒堵在學校裡不敢出來,嚇得連忙給老子打電話。不出半小時,王建東就帶着小弟們趕來幫忙,他們開了6輛路虎,一字排開橫在混混們面前。混混們也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孩,哪見過這陣仗,頓時扔了利器求饒,誰知,王建東讓領頭的混混向王博磕頭賠罪,混混不肯,王建東就讓王博打他,王博說“算了吧,反正他們也知道錯了”。話音未落,王建東一把推開他,叫囂說:“我兒子,誰他媽的都不能動,這次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以後他們還敢欺負你!”

王建東的一個“小弟”把那個混混打得頭破血流,王博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他坦言:“自那之後,我再和人打架,手下得一次比一次重,即便對方磕頭求饒,我也不心軟。”

上高中時,他喜歡上鄰班一個女孩,進而發生了關係,之後女孩的父母把他告到公安機關,但被釋放後,王博依然與女孩保持聯繫。今年的年初,王博認識了一個剛從獄裡放出來的“大哥”,對方很不恥他“一棵樹上吊死”的行爲。也不知是吹牛還是確有其事,大哥驕傲地說,他入獄前玩過的小姑娘無數,就從酒吧把人灌醉後,帶到賓館侵犯,事後女孩擔心清白,沒人敢報警。

這種不分黑白、以醜爲美的話竟被當場許多“小弟”過分追捧,他們挑着大拇指說,還是大哥牛X。在一片扭曲、虛假的掌聲中,王博聽得心裡癢癢的,其實他對那個女孩也有點膩了,當晚回家他就和女孩說了分手。

然而,王博這個歲數,荷爾蒙分泌過於旺盛,精力過剩,卻缺乏支配性的能力,加上沒有接受正確的引導,性道德觀念落後於性機能的發育程度。案發前一天夜裡,他憋得輾轉反側睡不着,腦海裡不斷幻想“大哥”與不同女孩發生關係的畫面。那種新鮮、暴力的感覺他從沒感受過,自然很好奇,一番考慮後,他撥通“大哥”的電話,想讓大哥“支支招”。大哥一聽,也來了興趣,他說灌女孩喝酒得啤的、洋的、白的、飲料混着喝,碰上酒量不好的女孩,“三杯必倒”。

“那她們要是報警咋辦?”王博忐忑地問。

“放屁,她們來酒吧就是被玩的,報雞毛警,或者你拍幾張她的裸照,她要是不要臉想報警,你就羣發!”大哥有些不耐煩地回道。

掛了電話,王博半天沒回過神來。半晌,他一咬牙,片面地認爲這種事做一次沒事,更何況只要做好安全措施,警方提取不到他的精液,就拿他沒有辦法。

說到這,王博哽咽了,他抹了把眼淚,繼續咒罵那個帶壞他的“大哥”。

我打斷他問道:“你就知道把責任推給大哥,就對思然沒一點虧欠嗎?”

王博一愣,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了幾句對不起那女孩之類的話,但我沒從其中聽出一絲愧疚的意思。這時,我才明白以前犯罪心理課上老師講過的一個理論:青少年犯罪大多是因爲家庭成員的示範和鼓勵,從而使他們不斷向違法犯罪的方向發展,成爲違法犯罪者。

我不想再聽他繼續說下去,相反,我更擔心思然。

尾聲

第二天一早,我和師父請假,師父同意了。我就來到思然家,老劉聽說王博被抓的事,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拉住我說個不停,還是他老伴兒非讓我去和思然聊聊,這才脫了身。

一進屋,思然正蜷在角落裡,我們相視對方誰都沒說話,半晌,思然問我:“我是不是很不檢點?或者穿得太暴露了?要不怎麼他不欺負別人、偏偏欺負我?”

我知道這是她心裡的負罪感在作祟,趕忙說:“如果穿得少也是罪,那游泳的人都該槍斃了,是他犯了法,他傷害了你,你沒有錯。”

大概是我的聲音太生硬了,思然不禁打了個哆嗦,顫抖着問那我該怎麼辦?我說,王博已經抓住了,判刑只是時間的問題,我們一定會保密,你父母更不會出去說,沒有人再知道這件事。

思然許久沒說話,我尋思再說下去也沒意義,這一關還得她自己過才行,於是我給她留了我的聯繫方式,讓她想不通隨時給我打電話。

大約兩週半後,思然主動約我去咖啡館,她化了淡妝,慄黃色的染髮也變回黑長直,我頭一次從這個女孩臉上看到清澈的笑容。

她說:“可能我一輩子都抹不掉那段記憶,但以後我會保護好自己,就像你說的,日子過的是以後,不是以前,以後我會活得更好,不光爲了自己,更是爲了我爸媽。”

6月初,我實習結束返校,那時王建東經查證沒有犯罪行爲,已經回家,而該案的犯罪嫌疑人李建軍和王博被羈押在看守所,聽師父講,等待二人的估計是不少於3年的嚴懲。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作者:陽光

編輯:唐糖

題圖:《腦男》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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