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解析,看懂宮崎駿的告別之作

成功摘得第96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於4月3日正式上映。

這是宮崎駿導演新作首次在內地公映,也是83歲宮崎駿老爺子的電影告別之作。

影片以二戰時期爲背景,講述少年真人經歷喪母之痛後,住進了鄉間老屋。一隻會說話的蒼鷺引他進入廢棄塔樓,開啓了一段奇幻世界的冒險。

熟悉的吉卜力畫風和少年冒險故事,但這次收到的觀影反饋是分化的:有人封它爲“神作”,有人卻直言“看不懂”。

正如片名所示,《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裡其實隱藏了宮崎駿一生的故事,植入了很多私人經歷和象徵隱喻,因此帶來了一些理解上的“門檻”。

本期【幀沒想到】就結合導演生平給大家逐條解秘,瞭解以下這4個關鍵詞,就能更懂這部告別之作的深層意味。

童年經歷

第一個關鍵詞 【童年經歷】 。

電影開端,少年真人住在東京,燃燒彈摧毀了母親生病住的醫院。爲躲避戰火,他跟着父親搬到鄉下。

但鄉下日子並非歲月靜好,父親 忙於軍需工廠的工作,真人對身爲母親妹妹的繼母夏子始終親近不起來,還得忍受新同學的霸凌。

這一段對應了宮崎駿童年生活的真實經歷。

1941年,他出生於東京,4歲那年經歷空襲,親眼目睹城市被毀,留下了心理陰影。後來一家人爲躲避戰火,搬到了東京北部的栃木縣。

身體瘦弱、性格自閉內向的宮崎駿成爲同學欺凌的對象,整天被叫着“南瓜”的綽號。不過,他比孤立無援的真人幸運一點,哥哥宮崎新是他的“保護神”。

宮崎駿(左一)和家人

宮崎駿的父親宮崎勝次經營着一家名爲“宮崎航空興學”的飛機工廠,爲日本軍方批量生產戰鬥機引擎。二戰後期,殘品激增,但他卻靠着賄賂發了戰爭財。

宮崎駿對父親的複雜態度折射在影片的親子關係裡:他厭惡父親的斂財方式、討厭他爲戰爭提供養料;但他又眷念父親的關懷,並受其影響成爲軍事迷。

正如真人不假思索地製造弓箭一樣,宮崎駿本人也迷戀着飛機與軍艦,這在《天空之城》《紅豬》《起風了》裡都有鮮明體現。

此外,片中出現了兩位母親:生母久子和繼母夏子,兩人還是一對親姐妹。

真人在奇幻世界裡遇見了少女久子,也就是火美。

現實中,宮崎駿的母親美子患有結核病,在他6歲時就纏綿病榻,這讓他的童年籠上一層陰影。

但鼓勵子女勇敢追夢的母親,也是他見過的最堅韌優雅的女性,這些美好的品質影響了若干年後他筆下的女性角色,比如《龍貓》裡生病卻樂觀堅強的母親。

大概是遺憾於母親中年時期的行動障礙,宮崎駿總會賦予婦女角色靈動的少女特質,如《天空之城》裡的雙馬尾海盜婆婆、《哈爾的移動城堡》中被詛咒的蘇菲。

本片亦如此,久子早早退場,取而代之陪伴在真人左右的是更年輕版本的火美,這其實是暗合了宮崎駿對於母親的情感羈絆。

火美和母親美子的名字也很相近。

創作原型

第二個關鍵詞是【創作原型】。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改編自日本作家吉野源三郎的同名小說,講述了少年小哥白尼在舅舅的影響下探索人生價值的故事。

這是宮崎駿成長經歷中記憶深刻的“人生之書”,也是影響日本一代青年的勵志讀本。

宮崎駿最早在小學課本上讀到節選的章節,後又在舊書店裡閱讀了全本,成年後還爲其撰寫書評《消失的風景的記憶》,解釋小說如何引導他思考個人與時代的關係。

本片和小說的相似點有兩處:故事都發生在禮崩樂壞、戰火連綿的年代,普通人經歷着時代創傷和精神危機;人物對照關係相近,真人/小哥白尼的人生裡出現了“領航員”舅公/舅舅。

但論情節上的對應,兩者卻無直接關聯。

與本片更爲相似的是英國小說《失物之書》——男孩在母親去世後踏入奇幻世界。

潮漲潮落的海水、山野萌物哇啦哇啦、藏在森林裡的奇妙建築、行蹤詭秘的年邁婆婆……影片建立的奇幻世界充滿了既視感,也讓人看到了宮崎駿過往作品《未來少年柯南》《幽靈公主》《蟲之谷》《千與千尋》等的影子。

前面我們講到片中的真人對應的是宮崎駿本人,另外兩個重要角色蒼鷺和舅公也有原型,分別是宮崎駿的合作伙伴鈴木敏夫與高畑勳,也就是吉卜力的“鐵三角”。

他們三人的關係,也被宮崎駿畫進了電影裡。

1963年,22歲的宮崎駿進入東映動畫,認識了比他大5歲的前輩導演高畑勳,《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是他們的第一次合作。

1971年,兩人雙雙離職,進入東京電影公司的外包公司,合作了很受歡迎的《熊貓家族》。

1985年,《風之谷》大獲成功後,在德間書店社長德川康的幫助下,吉卜力工作室成立。核心人員除了宮崎駿和老友高畑勳,還有《Animage》動畫雜誌主編鈴木敏夫,他的職務是動畫製作人。

《風之谷》

宮崎駿很尊敬高畑勳,視他爲行業榜樣,但兩人對動畫製作也時常各抒己見,亦有競爭關係。

鈴木敏夫則是這兩位“傲嬌天才”的潤滑劑,吉卜力佳作的重要幕後推手。

還記得電影裡蒼鷺和舅公的性格特徵嗎?蒼鷺嘴硬心軟,前期一直在誘導真人進入奇幻世界,後期化敵爲友,發揮重要作用;

被死亡陰影籠罩的舅公發掘了真人的閃光點,真人卻不認同他的部分觀點。

這無疑是鈴木敏夫和高畑勳的寫照。

鈴木敏夫是商人、是直言不諱的樂天派,高畑勳是邏輯嚴明的思考者,對創作十分苛刻。宮崎駿和鈴木敏夫的相處更隨性,儘管對方有缺點卻一路相伴;與高畑勳則是亦師亦友,兩人在動畫領域既是合作伙伴又常有分歧。

2016年,宮崎駿把本片的粗略腳本交給了製作人鈴木敏夫。考慮到他之前的退休聲明,鈴木最初拒絕了這個企劃,但耐不住宮崎的軟磨硬泡。

2018年,高畑勳的去世給宮崎駿帶來巨大打擊,他時常失眠甚至出現幻覺,動畫籌備一度陷入僵局。他不僅處理不好有關舅公的劇情,還覺得自己離死亡越來越近,所幸鈴木敏夫陪伴他度過了最難熬的時日。

最終宮崎駿把對老友的思念、對死亡的看法,一起傾注於電影中,這也使得電影后半段的基調並沒有往日的明媚。

片中,真人與舅公圍繞“繼承”展開了爭辯; 影片外,宮崎駿也苦於吉卜力動畫繼承者難尋的困局。

上世紀90年代,《側耳傾聽》的導演近藤喜文一度被認爲是吉卜力的新希望,可惜天妒英才、因病早逝。

吉卜力曾設立動畫學院進行選拔培訓,但未找到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宮崎駿的兒子宮崎吾朗雖然也從事動畫製作,但才華有限,父親的光環讓他也無法繼承衣鉢,就像片中那最終倒下的積木,宮崎駿表達了自己的無奈。

宮崎吾朗作品《阿雅與魔女》

本片的作畫監督本田雄倒是宮崎駿欽點,他是《新世紀福音戰士》的主創,之前與宮崎合作過《懸崖上的金魚姬》。

不過,影片裡奇幻墓園上的牌匾 “學我者死”暗含着宮崎駿對後輩的忠告:一味模仿無法創作佳作,年輕人應該走出屬於自己的新路。

本田雄

民俗密碼

第三個關鍵詞叫【民俗密碼】。

想進一步看懂《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隱喻,還需要結合日本民間傳說。

片中以塔樓爲界限,分割了真實世界和奇幻世界。真人墜入奇幻世界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海洋,年輕女傭告訴他,“這裡的死人比活 人還多。”隨後登場的哇啦哇啦是等待轉世的亡靈羣體。

略顯驚悚的設定來源於日本南島傳說,那裡的人依山靠海,認爲海洋連接着人類熟悉的世界和亡靈棲居的另一個世界,輪迴轉世是流行一時的民俗信仰。

片中,舅公向真人揭示隕石的魔力,真人則表示“邪惡的石頭不如木頭”。在古代日本,岩石被當作神的居所,因而是人們崇拜祈福的對象,可它終歸與祭祀儀式緊密相連。

真人心儀的木頭象徵着日本人的森林崇拜,與樹木勾連的是源源不斷的生命力。

真人的兩位母親久子、夏子脫胎於海神之女豐玉姬的神話故事。

傳聞中,豐玉姬與異族人山幸彥結婚,在海邊設下產房。她不希望分娩時被人偷窺,但丈夫違背誓言,她大發雷霆、回到海底,把孩子扔給了妹妹玉依姬撫養。

這也能解釋爲何真人在產房裡與繼母重逢時,她怒吼道:“討厭你。”繼母與生母的姐妹關係恰好是神話的鏡像。

深層內核

最後聊聊第四個關鍵詞,也就是宮崎駿這部新作的【深層內核】。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首先是一則反戰寓言,影片後半段出現了荒誕不經的鸚鵡軍團。它們享受暴力的威懾力,統治着奇幻世界的秩序,鸚鵡國王是剛愎自用的獨裁者,鸚鵡們整齊劃一的步伐讓人聯想到法西斯。

少年真人自然是邪惡的鸚鵡軍團的對立面,別忘了他在現實世界也飽受戰爭之苦,母親死於戰火中,父親也幾乎淪爲戰爭機器,美好和睦的生活恍如泡影。故而,他拒絕了舅公的提議,不願成爲此地的下一個獨裁者。

反戰是宮崎駿動畫電影一以貫之的母題,我們可以在《紅豬》《天空之城》《起風了》裡找到他嚮往和平、厭惡戰爭的佐證。

宮崎駿對日本的態度一直很複雜,他憎恨軍國主義的鐵蹄,也因侵略的歷史而感到羞恥。直到看了堀田善衛《廣場的孤獨》一書,他才找到了新的生存方式:“我不得不繼續和我怎麼也愛不上的日本打交道。重要的是以怎樣的姿態去覆盤歷史、看待未來。”

其次,《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是宮崎駿寫給自己80多年人生的卷末語。

他疲於遷居、打上戰火烙印的童年;被同學欺侮、父親忽略的青年;對母親的深情眷念與緬懷;與事業夥伴高畑勳和鈴木敏夫共同奮鬥的時光,都緩緩寫進了這部告別之作裡。

銀幕內外,他與真人的形象合二爲一。

我們從中看到的不僅是這位83歲老人的“歲月童話”,還有他思忖了一輩子的人生真諦——“無論處在多麼艱困或殘酷的時代都要‘活得像個人’,不要輕言放棄。”

就像現實世界的真人,沒有因爲戰爭年代就此沉淪墮落;墜入奇幻世界後,也保持清醒頭腦,沒選擇舅公爲其勾勒的生活。

回到片名提出的終極拷問: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我們要活出掌握自己命運、不被外物侵擾的人生。放棄幻想的理想世界,坦然面對和接受這個現實世界的骯髒與美好,一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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