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棄會員店的中產,搶起了晚8點的特價菜

作者|小葵

編輯|江嶽

盒馬的會員退了,Fudi超市的會員退了。只有山姆會員還保留,但常買的只剩下蛋、奶和米麪糧油,進口牛排被加上了購買的前提條件——當日股市收益超過1萬元,於是,大概有小半年沒買過了。

36歲的曉辰,正在嘗試減配生活。

比如她最近沉迷的晚間市集,每晚7點開始,在美團買菜和叮咚買菜都會上線。折扣每半小時調整一次,時間越晚,折扣越低。

她是偶然發現的。

第一單出現在6月12日。那天晚上8點多,她原本只是想買點第二天中午帶飯的原材料,打開叮咚買菜,發現晚間市集,眼睛一亮。最後,她下單了1斤雞胸肉、300克切好的青筍片、900克西葫、300克有機西蘭花、500克紫皮大蒜,一共花了23.82元——相比原價,打了4.8折。其中,大蒜還是原價買的。

因爲有了驚喜和期待,曉辰覺得,那個疲勞又尋常的週一夜晚,突然就變得不太一樣了。

9點多,門鈴如期響起,是曉辰熟悉的綠色無紡布購物袋。她一一確認,所有的菜品都新鮮。西蘭花被保鮮膜緊緊包裹,連短短的根莖都是水靈的。真空包裝的青筍片,也是鮮嫩的樣子。

新世界的大門就此打開。她很快發現,美團買菜也有類似的晚間市集,於是,隨後的幾天,每晚8點,都變成曉辰雷打不動的買菜時間——7點的時候她往往還在忙,而且7折的力度不算吸引人。

撿漏買到時令南方菜,是彩蛋一般的存在。

儘管在北方已經生活接近20年,但南方人的飲食習慣已經刻在她的骨子裡。

買過4折的雲南甜筍,不需要焯水,直接炒臘肉,鮮甜爽脆;4折的湖北蓮藕,切成細絲,炒肉,加上小米辣和米醋,酸辣爽口,能消解北京40度的高溫。還有羽衣甘藍,一種被社交媒體炒火的健康蔬菜,可以用來製作 wagas 裡好幾十一份的沙拉碗。

做飯因此變成一件更有趣的事情:特價市集上能買到什麼,就做什麼。很多菜譜都需要臨時找,但嘗試的過程本身就是樂趣。

爲生活找到更多閃亮的瞬間,是曉辰在疫情這幾年爲自己設定的命題。

她跟老公在北京經營一家小型地產廣告公司,疫情之前,連軸出差、通宵做方案都是常事。生孩子,休三週,闌尾手術,休三天——她所定義的休息,只是人不到公司,該推進的工作,照舊通過手機完成。

疫情疊加房地產行業的下行,讓改變逐漸發生。她慢慢意識到人在大勢面前的侷限性,身邊中年人患病甚至意外去世的消息聽多了,健康——母親幾乎每次電話裡都要叮囑,而她從來都是敷衍和不耐煩的那個詞,被她自己撿起並重視了起來。一個變化就是,從今年開始,只要沒有商務飯局,她就不點外賣,減少攝入重油重鹽的垃圾食物。

畢竟,只有人好好活着,纔可能熬過週期。

更多生活方式正在被重塑。

曉辰曾經是會員制商店最愛的那類客戶:消費高頻、熱衷嘗新、願意爲品質買單。在山姆和盒馬,她辦的都是最高等級的會員,至於北京本地的 Fudi 超市,僅僅因爲第一家門店開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方便,果綠色的外牆又實在顯眼,於是,她興沖沖在開業第一天就交錢,成爲了會員。

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曉辰都滿足於會員店商店提供的體驗。

更準確地說,是場景和氛圍。

尤其是山姆,高大貨架上的商品永遠被碼放整齊,從不缺貨。來自全球供應鏈的豐富品類,給予她充足的選擇自由。她也經常被小紅書安利,暫時放棄中產流行的健康生活方式,嚐鮮那些用糖、鹽和香精混合出來的各種零食。

一種參與感。這很重要。社交媒體創造出來的這些話題,很多時候是消解生活虛無感的子彈。

但事實上,大包裝便於超市塑造氛圍感,卻並非理想的家庭消耗尺寸。曉辰家的零食櫃裡,還躺着去年從山姆買的山楂棒、蛋卷、蒸芝士蛋糕,至於那些保質期更短的食物,早就被扔進了垃圾桶。

而每次扔東西,都是一場博弈。

老人會仔細檢查袋子,查看每一件商品的生產日期和保質期,一邊唸叨,“這個還能吃,過期也沒事”,“這麼好的東西,扔掉多浪費”。一度,曉辰只敢等老人睡覺後收拾,然後在早上出門時直接帶走,扔到樓下。

她也知道這是浪費,不好。但只要站到會員商店的貨架前,購買慾又會重新支配她。

很些時候,去超市只是爲了減壓。一袋240克的蝦片,她很清楚自己吃不完,扔掉的時候會心疼,但抱在手裡就是滿足。類似的事情還曾經發生在商場,比如,一次在上海出差,結束了4天的高強度工作後,她在一家店裡,一次性購買20件衣服,打包寄回北京。她知道衣櫃已經滿了,但就是無法控制地上頭。

後來她知道,在心理學上,這屬於衝動控制障礙。購物時只會注重過程,而不看買了什麼。結果就是,享受了購物的快感,但隨後就會被懊惱包圍。

真正下決心改變,是在今年。

一方面是出於現實。

公司業務銳減,她已經在考慮關閉,嘗試新方向。儘管家庭賬戶裡還有幾百萬存款,她也相信困難的日子不會永遠持續,但危機感已經變得真實起來。

她開始理解父輩的很多行爲,包括小心謹慎、珍惜物資。那是因爲他們經歷過縮衣節食的日子,目睹過下崗潮帶來的影響,明白生活不會是一帆風順的。而對於2009年大學畢業的曉辰來說,進入職場後的前十年,人生的主題只有一個:上升。去更好的公司、賺更多的錢、買更好的房,當時的她從來沒想過,人生會止步,甚至倒退。

現在看來,那些順遂,其實就是時代的紅利。

更重要的原因,是“好好生活”的決心。

從疫情後期開始,曉辰與她的朋友們,都在嘗試更認真地投入生活,自我治癒。不做過度消費,哪怕只是買菜;減少物質消費,轉向體驗型消費,比如路衝板、漿板等運動項目。

更多人中年人熱衷於標榜自己“會買”,而不是能買。

在金融機構工作的CICI,住在海淀的富人區,經常被朋友笑稱爲白富美,但她同時也是閒魚深度用戶,尤其是生孩子之後,從嬰兒牀、推車到衣服帽子,基本都在閒魚解決。自從微信列表裡出現了越來越多閒魚賣家的聯繫方式,她徹底告別了商場消費。

最近,她也加入了8點檔的搶菜。

日本社會學家三浦展寫過一本《第四消費時代》。其中,他把日本消費史分爲四個階段:

1912年-1941年,日常消費以生存爲主;1945年-1974年,消費品流水線生產,人們追求大和好,比較粗獷;1975年-2004年,人們渴望通過個性消費表達自己,消費出現階層化和分衆變化;2005年-2034年,造成2萬多人死亡的311地震之後,人們心態開始改變,意識到生活要共享,消費變得更加簡潔。

一二線城市的中產們,似乎正在提前步入第四消費時代。

比如曉辰發現,老家親友的梳妝檯上擺的是全套海藍之謎,而她的日化用品全部從山姆買,很多單品都只需要二三百塊。不見客戶的時候,她只背帆布包,爲了方便健身,夏季衣服以瑜伽服爲主,省事又省錢。

她甚至愛上了菜市場。

比如早市,有熱騰騰的油餅豆腐腦,比超市便宜一半以上的蔬菜瓜果,更重要的,是由吆喝聲、問價聲組合而成的煙火氣。她也會盡力把週日傍晚留給超市——這是最近新開發的項目,即使不買什麼,在超市溜達一圈,最讓人惆悵的週日黃昏就過完了,週一綜合症的殺傷力也會隨之銳減。

圖:《摩登愛情》劇照

這些不需要花費太多錢的小確幸,正在爲生活提供更持久的治癒。

當精緻不再是中產生活的全部,曉辰和CICI都感覺內心更加自由了。儘管公共輿論場關於中年人的標籤總是悲情:35歲失業、熬夜猝死,但現實是,人生還很長,生活是自己的,不需要被定義,也不需要被評判。

昨晚9點,曉辰收到了當天的“戰利品”,依然來自叮咚買菜的晚間市集,包括:無抗冷鮮雞翅根、新西蘭奇異果、萵筍和宣稱軟糯易熟的火山土豆,總消費32.88元,加上冰箱裡的存貨,足夠一家人明天吃了。

因爲工作還沒忙完,她簡單分類收放,準備明早再處理。

幾乎就在同時,資訊APP彈出了消息:COCO李玟因爲抑鬱症輕生,已經離世。她有些愣住,如同多數關注過李玟的人,她對這位明星的第一印象就是陽光勇敢、充滿活力。

隨着死訊的傳播,很快,曉辰所在的各個微信羣裡開始了關於抑鬱、治癒的討論——最近幾年,關於生死與健康的話題,總能最直接擊中大多數人的討論慾望,熱度經常超過搞錢。

有關係親密的朋友,則找過來聊天,提醒曉辰多休息少工作。兩年前,她確診了抑鬱症,只是通過服藥與接受心理諮詢,病情趨於穩定。

與朋友的聊天結束,已經是晚上10點多。曉辰改變了計劃,今晚先燒菜,明早再處理工作。她還調整了菜譜,原來要做給孩子吃的土豆泥,變成了給自己的小炒土豆絲。

操作很簡單,只放青椒、蒜片、醬油和白醋。那是她小時候最愛的吃法,夏天沒食慾的時候,可以就着這盤土豆絲吃完一碗白米飯。只是因爲後來控糖,澱粉含量過高的土豆,在她的飲食系統裡變成了主食。

但在這個夜晚,曉辰覺得,自己值得擁有一盤土豆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