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曆本黑字
施明德─臺灣最後僅存的革命家,前半生被禁錮長達二十五年。(本報資料照片)
國家臺灣文學館,逐年所記贈的年曆本,我信實的逐日簡寫。記憶留存、公與私聚會、心事所思……橫式10×2.5公分,能填寫多少字?幸好有空頁,那麼用來寫詩、手記何不?
遙想少年時歲的日記,彷彿夢中最美的風花雪月,恣意放肆,不知所云(自嘲),半生記,不如被中國、臺灣執政當局故意隱滅的百年美麗奇女子:謝雪紅。一位受盡家國苦難,卻凜冽跨越海峽,來回小島、大陸,勇健遠赴俄羅斯雪原前去探索人間公理正義是否真正存在的真情實意?後人以虔誠書寫爲她平反—陳芳明評傳、李昂小說、汪其楣劇本、還有還有……她臨終前口述,楊克煌筆錄的:《我的半生記》,遙遠的一九七○年十一月五日,病逝於中國北京,享年六十九歲十九天。
如果,少年日記付之一焚,那是多少年後的不堪回首?愛過的,誤解過的,懺悔過的,譴責過的,自以爲是的偏頗……日記其實最接近信實,但還是捫心自問,有沒有,說謊?似乎,我燒掉昔時幾本日記,不爲隱滅錯覺的謬誤,而是試圖,遺忘。
遺忘如何解讀?
彷彿季節花落葉枯
悄然無聲的凋萎
歲時又老去了……
多字的日記那是青春
少字的年曆則是晚秋
自問:你是怎樣一個人?
說來矛盾,青春如潮奔浪的傾言日記是留憶,那麼半生之後的年曆簡筆又爲了什麼?遺忘從前,記取現今,像重複、層疊的忘與不忘,人神鬼三合一的天譴是否?棄筆就好了。
文學館好意逐年寄贈年曆本,受贈之人不捨,自然自在自得的逐日記載……慣用藍色筆,少見的黑色筆,竟然是識友辭世的哀傷留憶。沉重的寫下他們名字,逝時年歲,蒼茫悼念的當下心情;有那麼一天,別人亦然拿起黑筆寫下你我之名,逝於某年某月某日,一定會。
歲老離世,永遠告別,不哀不怨不悔,那是必然的路程;新一代人如何定義你我呢?尊敬婉約,嘲謔諷刺皆宜,走了,就真正遺忘。
識友走了,生前不辭別,竟然是後人以手機淡然告之……是啊是啊,多麼瀟灑地自在方式,彷彿昨夜酒聚歡笑,訴說青春鳥飛翔的從前往昔,如歌似舞的豪情炫亮、年華似錦,最美麗的描述,言說恆比書寫還要精彩絕倫。
少年無僞,中年揣測,老年隱約……你我怎般地安排晝與夜?何以由明至暗,光影迷離的艱難生命之苦樂,真假索引、辯證夢想與現實糾葛着;面對的敵人,原來啊,就是自我。
敵人竟然是自我?
拔劍,四顧心茫然
砍殺夜暗未眠的影子
不見血的靈魂嘲笑你
無用之人,你在何方?
再燒去日記吧……
那是多麼遙遠的隱藏
年曆本,藍色寫日常,黑色記生死。這是寧願是夢而非真實……但問:難道避於夢,睡起,真實得以逃遁嗎?借一杯酒撫慰哀鬱之心可不可以,或者披上羽絨衣縮坐陽臺,抽菸。夜霧茫茫,星月不見,就將煙火紅灼,近看如暗夜遙遠的星光吧,懷念逝友,祈願夢中見。
自閉?倦於昔時喧譁對話,想起—手機妙用的得以Line(如真有所謂的「上帝」,祂也會嗜愛此一科技功能)回言,或取圖案適應—已讀。認不認同是由衷所知,猶若總統大選日,手曆本寫上三位候選人特質—保守。狡辯。空洞……還是再借小說家賈西亞.馬奎斯名著《迷宮中的將軍》名言:現在,已經沒有革命家了,只有一羣人在反對另一羣人。
臺灣,最後僅存的革命家,前半生被禁錮長達二十五年的施明德。就在我寫到這一行字同時,蒼茫傷痛;他在臺北天母榮民總醫院急救求生的危險時刻,藉「葉克膜」昏睡未醒……我手握因掛念多日憂心的筆,恍神的祈求這臺灣最後革命家,盼望他只是一覺幽幽睡起,笑說:我安好,別擔心。
我很擔心,您可安好?
島鄉不再美麗
曾經含淚虔誠期許
天漸漸光,霧慢慢散
原來希望只是幻想
革命終程一片荒涼
收割者竊笑您的純真
此一言以「民主」,實爲「民粹」的島鄉,純真猶若古老的海誓山盟,僅有智者才相信。智者都沉默了,他們寧可遠走天涯海角去旅行,不看愚人的政治縱橫,借酒消千古之愁。
(年曆本,究竟簡筆能寫什麼?)
醺然大睡,寂靜的窗前,微星如此孤寂。
終於,我來見您最後一面……。
永遠記得最後一次通話,您朗聲、自在的說還是閉居不出的勤寫回憶錄;早已留在歷史之名的您,以不渝的書寫敘述近代的信實記憶,所爲如何?笑言是留給有心的人閱讀。
而我,應該如何記憶您呢?最後的革命家、非常人的哲學沉思者、孤寂高飛的鷹隼……時而傲然,時而浪漫,其實是溫柔的一顆心。如果不是回憶錄,好筆如您那最終爲您絕食死去,繪畫和文學兼美的兄長,留下僅有一冊被查禁的小說集:《島上愛與死》,您認爲呢?
島上愛與死?我追隨革命家的青春和理想的純淨祈願,至今晚秋近冬,夢碎絕望;竟然只能以黑字,哀慟的留在您生日那天的敬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