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在師大(下)
前坐:趙雪陵;後排左起:金慶雲、宋世謙、林建安。在音樂系門前,門上有里拉琴圖案。攝於1951年。(金慶雲提供)
林秋錦老師(右)、金慶雲,攝於1954年畢業音樂會。(金慶雲提供)
金慶雲新書《亦能低詠》。(聯合文學提供)
我入學音樂系時是第三屆。比我高兩屆的有史惟亮、吳漪曼、孫少茹、李淑德、田禎、餘水姬等人。史惟亮比我長五歲,以流亡學生插班入大二。畢業後留德回來和許常惠發起民歌採集運動,是「音樂的苦行僧」,臺灣民族音樂的主要推動者。在板橋成立了音樂圖書館。五十歲就去世了。他內向寡言,倒是和我說過很多受日本人欺凌,一路流亡的苦難經歷。吳漪曼民國38年插班到大二,一年就出國了,所以我和她的交情,要到多年後我跟蕭滋老師學德文藝術歌,她已經是蕭滋夫人時才建立的。孫少茹的父親是抗日名將孫連仲將軍,母親是前清端王戴漪的孫女。她民國52-55年連續獲Vercelli、Toulouse、Giordano、Busseto聲樂比賽金獎,是華人第一位戲劇女高音。不幸在四十八歲去世。她是籃球迷,上什麼課都抱着球進教室。畢業音樂會時好多同學才驚訝地發覺她唱得這麼好,本來以爲她是體育系的。李淑德從美術系轉來,後來是臺灣的小提琴教母。林昭亮、胡乃元、辛明峰等都出於她門下。
比我高一屆的,據許常惠回憶,入學二十四人,畢業時十八人。有許常惠、盧炎、詹東興、翟天琪、董蘭芬、吳清煌、莊瑞玉、林美蕉、陳敏和、許瓊枝、江秀珠──她結婚早,婚禮上我們都去唱詩──等人。董蘭芬一年級後結婚生子休學,後來比我低一班畢業。她美麗高貴,聲音溫潤,連孫少茹都羨慕。畢業後到茱莉亞音樂院深造,主持過「你喜愛的歌」──臺灣第一個古典音樂電視節目。我們一直很親近。許常惠總說當年在校不敢跟我說話,大概因爲他那時國語不好。師範生都是要作老師的,對國語要求很高。盧炎是我們那一輩裡最純粹,有獨創性的現代作曲家。到老了一樣天真,還會從後面蒙我的眼問:「你猜我是誰?」
我那一屆一同入學的十幾人。我和劉塞雲、陳明律後來在母校母系共事多年。到現在還有聯絡的是陳明律、宋世謙、趙雪陵、吳文貴幾位。陳明律畢業就留校任教一直到退休,是最徹底的師大人,她高中就隨林秋錦老師學唱,得花腔真傳。劉塞雲和我在1949年高二時就不約而同嘗試以同等學力報考師大音樂系。但連規矩都沒弄清楚,一同鎩羽。她後來是著名聲樂家,在推動中國歌演唱上貢獻卓着。沾她的光,常有人把我們兩人弄混。我們並稱音樂系的兩朵雲。宋世謙和我最要好,她聰明又用功,門門功課都好,全班第一名畢業,後來在美國Shenandoah大學開創了音樂治療系。下午上課都是她來拉我起牀,但視唱聽寫這類課我就繼續睡懶覺。李義珍是我們那班聲音最好的,最熱心,也是籃球隊友。賴素芬是難得的女中音,音色醇厚。許斌碩對我很照顧,他的理論很好,幫我不少忙。楊麗珠本來副修聲樂,被林老師調教得突飛猛進,轉成主修了。柯秀珍鋼琴彈得最好,常給許常惠伴奏。吳文貴一年級後被迫休學,耽誤了兩年。因而與高惠心同班,成就了好姻緣。他後來成爲大企業家。他們班的吳含娜是我畢業音樂會的伴奏。
比我低班而熟悉的有劉德義,在校時就是國語推行委員,口才便給。許常惠遇到他就舌頭打結,直到兩人一起在師大任教時還是如此。廖葵和他是同班同學,與他一起留德。兩人創辦中央合唱團。廖葵也在師大任教,與我共事多年。劉德義六十二歲就走了。張真光與他們同班,後來是臺灣浸信會神學院十六年的院長,和我新竹女中最優秀的同學蘇志夷是恩愛夫妻。
一年級入學,李行(李子達)歡迎我們新生,表演單口相聲「影迷離婚記」,用電影名字串起整個故事。我這個大影迷聽得絕倒,至今難忘。我被派編壁報,說是新生義務。很厭煩卻推不掉,理由是說我字寫得好。體育系朱裕厚老師把我選進籃球校隊,要我打中鋒,挑大樑。令我沾沾自喜。體育系史蕙蘭、李大文都是我新竹女中最要好的同學,她們就是我的啦啦隊,別人都以爲我是體育系的。二年級後林秋錦老師禁止我打藍球。還好我齊魯中學的體育老師崔連照到師大任教,對我百般呵護。帶我打網球,讓我繼續發揮野性,冒充體育生。比我低三屆音樂系的香港僑生郭幼麗,是良友籃球隊的國手。跟我非常要好,也是崔老師的保護對象。她上臺彈鋼琴,是跳跨過凳子坐下去的。那帥勁風靡很多女生。
我又與教育系的李行、顏秉嶼,藝術系的白景瑞、歷史系的劉芳剛等人演話劇,還有國文系的馬森。李行是臺灣健康寫實路線的開創者,金馬獎終身成就獎得主,臺灣的「電影教父」。白景瑞真的實現夢想,到義大利學電影,回來連得了好幾個最佳導演獎。他當年規劃我作女主角的夢想則沒有實現。二年級起林秋錦老師爲保護我的嗓子,也不讓我演話劇了。劉芳剛在香港無線藝員訓練班主任,梁朝偉、劉嘉玲、周星馳、王家衛都是他的學生。馬森英俊瀟灑,有些落落寡合。他在濟南讀高中,和我有共同回憶。他畢業後又讀了師大國文研究所碩士,最終還是在皓首窮經與戲劇夢想之間選擇了後者,到巴黎後在巴黎電影研究院研究電影與戲劇,是(劇)作家和戲劇學者。畢業四十年紀念會,我還和顏秉嶼上臺說相聲。
音樂系與藝術系是比較接近的。我二年級時來了一位在濟南齊魯中學的男同學趙澤修。這是我有聯絡的最老的同學。藝術系學生多半不修邊幅,趙澤修卻西裝革履,遠看還以爲是教授,也是獨樹一格。多年後他成了「臺灣卡通之父」,夏威夷大學教授。因爲他我和劉國鬆、孫家勤都很熟。劉國鬆的父親在抗日戰爭中殉國。隨母親一路流亡。後隻身跟着遺族學校到臺灣。孫家勤則是孫傳芳幼子,幼年就隨母親學畫。後來我先生的三妹羅芳考進師大藝術系,比我低七屆。我又結交了一幫畫家朋友,如她同班的三妹夫沈以正、龍思良。藝術系的老師如黃君璧、溥心畬等都是一代大師。但劉國鬆在校主要致力油畫,畢業後在廖繼春老師的鼓勵下創辦了五月畫會。然而後來他又開創了「現代水墨畫」。孫家勤則到了巴西,成爲張大千的關門弟子。1996年,趙澤修、劉國鬆、孫家勤一起到東海大學聽我「舒曼的歌」獨唱會。我一低頭見三人坐在第一排正中央。中場請他們坐到後頭去。被三雙大畫家的眼睛一直盯着看,壓力太大了,蒙娜麗莎也笑不出來。和他們熟,還因爲我們都是山東人。而山東人經常聚在文薈廳包餃子。東北同學也自稱祖上山東。其他同學只要虛心求教如何包餃子,也有得吃,「有餃無類」。
師大的名師還有外文系主任梁實秋。沒上過他的課,只看他的文章和翻譯。國文系是大系,女生多。我們音樂系的女籃隊一路過關斬將,決賽時輸給了她們,淚灑球場。國文系蘇雪林老師,她的「綠天」當年女大學生沒有不讀的。後來才知道她和我未來的公公羅敦偉是宿敵。公公那麼溫和,真不可思議。我猜想當年筆仗多半是易君左伯伯惹起的。公公和他是死黨,一起背鍋。國文系主任潘重規,大學者,我對他紅學索隱派的故事不感興趣。繆天華老師教我們國文──他誇讚過我的作文──楚辭專家,校訂過多部古典小說,也是散文名家,還寫過「中國古代音樂散論」。他的哥哥繆天瑞是音樂學者,曾任臺灣交響樂團副團長,中央音樂學院副院長。我們音樂系的國文老師音樂修養都這麼高。
這就是我回味無窮的,最寶貴的大學時光。一九四八年,在天翻地覆的鉅變中,十七歲的我有家難歸,不情不願地孤身從上海來到臺灣投奔姐姐姐夫。生活艱難,前途茫茫。進入師大,於我是巨輪沉沒的落水者終於踏上安全的土地。師大給了我庇護,還給了我未來。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是在國家那麼困難的情況下,領着公費,也領受着最好教育的師範生。那時的師大,肩負着延續教育命脈的責任。這責任,即使當年的我如何淘氣,也一直記在心底。
而我的大多數同學,比我更自覺。他們努力成就自己。很多已經完成了一生的功課。我面對的是一個巨大的紀念碑,每一個鐫刻其上的名字,都是我記憶中當年鮮活的人物,然後在我們各奔前程的數十年間,寫出了精彩的故事。還有更多遺漏的,我不知道的,從師大走出來的師長同學,構成了無形的巨大網絡,滴灌着遼闊的土地。而師大,是我們的源頭。(本文摘自《亦能低詠》,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