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桶事件

散文

「五樓房東太太說 星期日下午三點,一起開會」週日,女兒和同學有約,開門時發現門上夾着一張紙,將它拿了進來。

是鄰居留的,爲了馬桶之事。

十一月初的某個週五,我運動後進家門,浴室傳來曾經熟悉的嚕嚕聲,心裡起了疙瘩;梳洗後趁市場收攤前趕緊拉菜籃出門,回家纔將食材分類好,浴室異響又起,我往馬桶一探時,門外已傳來敲門聲。

是隔壁鄰居,詢問我家馬桶是否也有異樣。

在家庭羣組發佈訊息,上班的孩子反應已不若之前,反倒調侃起來:又要塞住了吧。隔天,馬桶竟消化良好,我有點竊喜—原來,幸福這麼容易,怎麼平時都不覺得?再隔日,天日晴好,出去走走吧。於是,母子踏上河堤,沿新店溪畔步道漫走,「緣溪行,忘路之遠近。」跳上我腦際。越河堤,轉入民樂街、秀朗路……在街心迷失方向地彎彎轉轉終於踏入四號公園—走出戶外,果真療愈良方,一路上我竟全然忘了馬桶可能再出狀況。孰料,填飽肚腹緩行慢走回到家,還不及坐下來回味都市探險樂趣,馬桶阻塞劇真實上演。

這是十四年來,第四次了。

2008年,我們入住這公寓五年半後的元旦,一家子外出返家,惡臭滿屋,彷如幼時在未加蓋的茅坑邊聞到的味道。往浴室查探,「我的天啊。」糞水從馬桶溢涌而出,比電影《異形》那「黏黐黐」(liam-thi-thi)的畫面更噁心,更教人毛骨悚然—新年伊始,迎接我們的是想都不曾想過的「意外厚禮」。而印象很深刻的是事件前不久,纔剛聽聞西門町一新開張店家以馬桶造型食器裝填冰品招攬顧客,造成轟動,引來排隊人潮,當時的我聽了,莞爾之餘腦海浮現一片黃色汪洋。

事出必有因。一天,老公寓的鐵門突然大敞,建材與工人游魚般來回,樓頂轟隆隆。「聽說四樓屋主要把房子改成幾間套房,頂樓也要加蓋。」而隔壁屋主也效尤,往上加層樓。施工期間,三樓人家屋頂漏水,整座公寓成了噪音轟炸場。原本住戶單純的公寓變得很不單純,租住人數不輸原住人數總和,陌生人進進出出,當初我們亳不猶豫付訂金購買的理由變調了,才兩年,已成直接受害者—一樓人家的糞管是獨立的,二樓成了公共管路的基層,管路堵塞時首先遭殃,宛若公司業務出問題時承接各方謾罵的基層人員、受氣包。

「聽說樓上租客懶得下樓丟垃圾,將廚餘都倒在馬桶裡了。」不管理由爲何,問題又來了。又兩個多月後,陽臺月菊努力送香時,我家浴室又屎尿滿地,硬是將陽臺的花香比下去,而幾年後的一個下午,嚕嚕聲再度傳時,驚弓鳥如我趕緊將外子養魚用的沙子用數層塑膠袋包裹,塞住馬桶,直到鄰居急急來摁我家門鈴。

人的忍耐度是有極限的,「大家開個會吧。」

關鍵主夫妻露面了,但三緘其口,以不變應萬變,儼然局外人。而我,也是。想及之前我家二度自找師傅拆馬桶,通糞管,事後再挨家挨戶收取分攤費用,整個過程彷若那是我家做錯事。加上曾提議事件再起時,請鄰居配合「塞馬桶」,將問題丟回給製造者,讓其體會受害者感受,卻遭「這樣不太好吧」予與反駁,但又聽不到其他建議,我因而作啞起來。

有人打破沉默了,始作俑者唯唯諾諾。但總得回到事件核心:這次要如何解決呢?

解決什麼?當然是馬桶問題囉。這次由誰家拆馬桶,通糞管呢?

我依舊保持沉默,想聽聽大家怎麼說。但大家也都和我一樣。一個個眼神在鄰居家客廳交錯,飄忽,閃躲;空氣中似有顆壞了的球,被丟過來,拋過去,卻始終沒人肯接下然後將它拿到垃圾桶丟棄。前一年,鄰居纔剛將老屋全面整容,陽臺前推,浴廁改成乾溼分離……若非煩事當前,惡臭盈鼻,置身寬敞明亮的新空間,會讓人不想離開吧,但事情總得解決,誰願惹一身腥呢?

終究有人開口了,先數落四樓屋主的不是,然後竟話鋒一轉:×太太,這次可不可以再麻煩從你家……我沒等對方說完,站起的同時:「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先走了。」然後義無反顧地逕自離場—馬桶事件讓我看見人性的貪婪與自私,也教我學會謙卑與堅持。

馬桶,難免讓人聯想到髒臭,但生活不能無它,當它怠工起來,可非上網糾衆到凱達格蘭大道舉牌抗議可解決的。在浴室鋪紙張解決肚內事的戲碼又上演,不曾經歷舊文明,沒看過僅兩條木板跨過一個坑即是馬桶的孩子,只好更早出門,到公司解決。而我,雖曾於爬山時把大自然當馬桶就地解手,然而,去年經化療洗禮之後,蹲下已然吃力,在地板如廁簡直折磨,不知得靠電動椅挪步的小兒麻痹患者鄰居,又是如何解決肚裡的恐急的?

「大家再開個會吧。」老畫面重現,而和之前一樣,關鍵屋主一再強調,該交代的他們都有跟房客交代……

「我們都沒看過樓上的房客下樓丟垃圾。」

「每個人丟垃圾時間不同,不一定會碰頭吧。」

這論點明顯有破綻。一來,垃圾車來的時間是固定的。二來,公寓在巷子裡,幾公尺遠的街口有大型垃圾車,另有小型垃圾車進巷來,午晚各一次,兩種方式與時段都各有住戶所好,雖非戶戶天天丟垃圾,也不可能十幾年不碰頭。

「他們都是上班族,可能都把垃圾帶去公司丟吧。」

「那廚餘呢?這次通出來的有蛋殼,而馬桶水面明顯有油光……」

「我們確實都有提醒房客,廚餘不可丟入馬桶。」關鍵主重申,該做的他們都做了。

「你不是有留一包通出來的東西?」我問鄰居。

「可是那會有臭味,要拿出來嗎?」

整個浴室像化糞池的壯觀場面都見識過了,小小一包證物算什麼。於是,鄰居拿出一個塑膠袋,裡頭一坨泛着屎臭的尼龍網殘材,「之前隔壁鄰居家通時,還曾通出保險套。」鄰居邊秀證物邊說。

「下次再發生,我們二三樓住戶都將馬桶堵起來。」我重申舊提議,而這次,鄰居們居然都同意。「阮連一張衛生紙都毋敢擲捼(tan-lue)馬桶,這擺,錢阮無愛出。」住三樓將屆八十歲的阿嬤鄰居將話題引入終須處理的另一重點,會議宣告結束。離去前,我笑着對鄰居說:我先言明,下次若又發現異狀,我一樣會將馬桶堵起來喔。他們笑着回我:那你記得留個紙條通知一下喔。

事件落幕,以爲至少可以過一段安穩日常。或許三年,也許五年。不料,一切承諾就像打個噴嚏,瞬間破局。

才三週,事件再起。

那天,我依舊外出走路運動,才進家門異聲又撞擊耳膜;剛說不久的話馬上應驗了,我趕緊通知二三樓鄰居。通糞管的喳喳聲再度佔據生活,綁架作息,礙耳煩心。這次的通管是二人組,一人從鄰居家於舊經驗中預設的通糞口操作器物,一人蹲踞我家浴室口聽聲辨位,免得像上次一樣,糞管沒通,倒先將我家馬桶通破了。

《哈利波特》中「迴流的廁所」事件,麻瓜只要一拉沖水器,所有不該衝的東西也全部衝光光,爲故事增添了趣味性。而我們的一衝就吐也讓人看了就想吐的「會吐的馬桶」事件,卻爲生活增添許多無奈。

兩小時過去了,管中似有一頑強物,銅牆鐵壁般,老攻堅不破。反倒通糞人的耐性就要被戳出破洞了,要求重新議價,否則收工。「也只能這樣了。」鄰居說。於是,再通,沒完沒了那般。

「好像通了喔。」傍晚,天色漸灰暗,本在我家與鄰居家兩頭跑的那人過來通知,要我試衝馬桶看看,而那臉上顯現的興奮之情竟不下於我?通一次糞管的有形無形成本,代價不小,然,竟抵不過一個月的生活消費?一個月兩次,這次通出的是成坨的溼紙巾。溼紙巾?把馬桶當成一切通吃的垃圾桶,有魔法的百納袋了?……該說什麼呢?無言哪。

晚間,樓下鄰居上樓關心,並言明,會跟頂樓屋主說,只要再發生堵塞,我們幾個住戶就直接連名報拆。十四年通五次糞管,才換來一個早被提議過的結論,女兒說,真不容易啊。 而那當下,我眼前彷彿若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