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的正義 導演鄭文堂
圖文/鏡週刊
吸毒者、酒家女、農民、黑道…,鄭文堂總能將這些角色拍得入木三分,只因他自己出身底層,童年住家附近就是紅燈區。
辛勞的母親爲了養大5個小孩,一日兼差數份工,包括寒冬中幫許多戶人家洗衣服。鄭文堂自小不捨母親勞苦,心中一直有個問號:「爲什麼這些有錢人都不會替窮人想?」家裡窮到連親戚都勸他去當流氓改善家計。
他沒去當流氓,長大後他用電影改善家計,也用電影追尋他心中的社會正義,他的電影裡黑道白道複雜難辨,一張張底層民衆的臉孔卻清晰寫實。
鄭文堂似乎跟誰都處得來,例如7年前他就任宜蘭縣文化局長時,朋友們說他撐不過半年,結果他做了2年半。「議員找我聊天,我就坐在那邊天南地北聊,跟他講電影怎麼拍,還說他的型很像柯俊雄。」有議員聽了說:「你找我當男主角,(演什麼)我都不過問!」他妙回:「我寫寫看,不一定寫得出來。你要當好人還是壞人?」
議員與政務官的交鋒,到了鄭文堂口中成了充滿趣味對白與豐富影像的電影場景,那是2010年至2013年,他人生中僅有的當官歲月,其他時候則拍電影、電視劇、紀錄片…,擔任導演並通常兼編劇。
他的作品題材廣:土地、女性、愛情、政治,共通特色是以底層弱勢者爲主角:礦工、農民、酒女、吸毒者…,2002年他的第一部電影《夢幻部落》拍的是原住民困境,就獲得威尼斯影展的影評人週最佳影片,該片也獲選那年金馬獎年度最佳臺灣電影。
鄭文堂有着一股親切的零距離歐吉桑氣息,這天我們與他約在剝皮寮古蹟拍照,他一路忙着與認識、不認識的攤商打招呼、聊兩句,毫無導演架子。他說先前曾在此拍片,頗熟,又告訴我們某家菜頭湯好喝,行經卡拉OK店他也能介紹:「這裡唱一天大概從150元到330。」
今年59歲的鄭文堂曾在80年代參與社會運動,他拍礦災、雛妓等紀錄片,擔任導演後拍過不少商業廣告,後來他拍電視劇、電影,仍偏好社會議題,例如2年前他執導的公視電視劇《燦爛時光》,講的是228、轉型正義,又如年底即將上映的新片《衝組》,他拍土地正義、國家暴力,甚至最敏感的「中資」議題。
他與我們聊到,最喜歡的導演是英國的肯洛區(Ken Loach)。肯洛區的電影正是以拍弱勢者著名:精神病患、小偷、藥癮者、工殤者…,他也探討政治議題,最賣座電影《吹動大麥的風》既批判帝國主義,同時也質疑那些爲了國家獨立而棄守核心價值的民族主義者。
肯洛區是牛津大學法律系畢業,作品充滿着知識分子的人文關懷,鄭文堂的電影,則是來自紮實的切身經歷,他在回顧一樁往事時便自我定義:「爲什麼有錢人都不會替窮人想?這是我創作的主軸。」
那是他國小某一年寒冬,母親替多戶人家洗衣服,某戶人家特別愛乾淨,即使長褲,即使寒流,也必定每日換洗所有衣物,母親日日在寒冬中搓洗成堆衣服,鄭文堂也幫忙搓洗牛仔褲,他不禁問母親:「他們爲什麼每天都要換衣服,怎麼都不替我們想?」
鄭文堂是宜蘭人,父親外遇,母親1人養活5個小孩,「我媽早上幫人洗衣服,洗完去工廠做工,晚上在餐廳洗碗。」家裡窮到常得去雜貨店賒米,「借到後來,兄弟推來推去,這次換你去啦,就跟我哥猜拳,因爲去賒米會被白眼。」住家是類似違章建築的一樓平房,「走2分鐘就到紅燈區,附近流氓最多,還有毒販、賭場。」
他回憶,有時深夜睡到一半,會發現旁邊多了個人,因爲警察每次去抄非法行業,開賭場或毒窟的鄰居叔叔便逃到鄭家,窗子一推,躲進鄭文堂的房間,「冬天還會窩在我的被子跟我睡一起。」
母親從餐廳洗完碗返家已是半夜2點,「有一次我半夜醒來發現媽媽一直在摸我的手,還想說我媽怎麼這麼感性,後來她說,怕我們注射速賜康(毒品),她在檢查我們手臂有沒有針孔。」
母親的憂慮不是沒由來,鄭文堂說,自小人緣好,狐羣狗黨的朋友很多,「同學後來都在黑道。」他也差點被相中去當黑道,某天,一位黑道親戚來家裡找鄭文堂的母親商量,說鄭家經濟苦,「恁這間厝若要改變,找一個出來做流氓。」隨後指向鄭文堂:「這個尚好!」
鄭文堂笑說,可能因爲自己較會讀書,加上週遭環境讓他有一股兄弟味。原來黑道選人才也講求文武兼備。幸好鄭文堂無意當流氓,他說,從小就體認唯有讀書能翻身,能幫母親減輕負擔,因此玩歸玩,他沒忘記努力讀書,最後成了狐羣狗黨裡唯一考上大學的。
「我填100個志願,落到第99個。」他壓根兒不知文化大學戲劇系是讀什麼,但發現電影是可謀生的一技之長,他到太陽城西餐廳打工負責燈光,那是秀場年代,豬哥亮與崔苔菁在太陽城的秀最紅。
畢業後他從場記做起,後來到了知名的奧美廣告,20多歲就月入5萬多元,他娶妻生女。然而,那幾年礦災頻繁,動輒數十甚至上百名礦工罹難。那是80年代,社會運動興起,鄭文堂也跟着一股青春熱血,他辭去人人稱羨的工作,拿起攝影機拍攝礦災紀錄片。
很快地面臨經濟難題,他窮到挖零錢來生活。後悔嗎?「苦的時候會覺得有點太沖動,哎,怎麼這麼不會想。」不過他說,後來便努力拍廣告、MV,甚至工商簡介影片賺錢。而今回顧,「我算是很會賺錢的導演,有達到我小時候的志願,翻轉家裡的經濟。」
他的作品爲人熟悉的是探討社會議題,但影評人藍祖蔚觀察敏銳:「他像自由自在的自耕農,在自己的一小方田地深耕,題材豐富,格局或許不是挺大,但自成一番風景。他用不同的方式表達對女性、對弱勢的關切,像有一部作品是改編自張惠菁小說《蛾》。」
鄭文堂也說,即將上映的電視劇新作《奇蹟的女兒》改編自楊青矗的小說,「講的是我媽媽那一代沒機會受教育、要養家的女工們的故事。」母親,或許纔是貫穿他所有作品主題的核心吧,那個寒冬中不停洗衣服的勞苦女性。
父親呢?他猶豫了一會兒才說,父親很早便外遇另組家庭,僅除夕等大節日返家,「我們年夜飯都5點開始吃,他要搭7點30幾分的火車趕回臺北,有另一場年夜飯。」怨父親嗎?他說,父親幾年前過世,「會站在我媽那邊同情我媽,但不會恨我爸,帶着理解,他只是一個…動物性的男人,並沒有打小孩或做什麼。」
鄭文堂前一部電影是《菜鳥》,那是他擔任文化局長閒暇寫的劇本,由於仍想創作,最後他請辭。電影拍出來,有個角色是議長,是大魔頭,議長的兒子吸毒、販毒,還將一位學生打成植物人。警方破不了案,因爲議長向警局施壓。劇終卻又翻轉,真正讓警方抓不到人的,是那些警察本身,如此他們才得以持續向議長索賄。
黑道、白道、毒蟲、酒家女…電影裡一張張臉孔栩栩如生,角色之間的曖昧關係更是寫實。童年的生活經驗,成了鄭文堂作品裡最令人驚豔的呈現。鄭文堂笑說,議員們都很捧場去看了,「看完都調侃說:『你寫的(議長)系伊對否?不是寫我對否?』呵呵,都在說別人。綜合體啦,沒必要點名,我想講的是臺灣那一套。」
他不煙不酒早睡早起,偶爾情緒低落,「就在家裡自我療傷,好悶啊!怎麼那麼慘,人家年輕導演一出去就是(製作費)5千萬元,我拍這麼久了,每部片都沒超過2千萬元。但我不會跟朋友抱怨,窩一天就會想說不行要去解決問題。可能跟成長背景有關,家裡窮,碎碎念沒用,要自己去面對下一餐。」他向來獨立製片,新片《衝組》2014年開拍,斷斷續續,錢燒完就暫停,籌到錢才繼續拍。
他務實、內斂,十分懂得掌控情緒。《衝組》與閃靈樂團合作,那時主唱Freddy林昶佐還沒選立委,也軋一角,2人熟識十多年,林昶佐回憶:「一般導演在拍攝過程中會一直很煩惱怎麼去找錢,鄭導不會,他完全投入、很享受,拍完才煩惱怎麼找錢。像他之前拍某部電影時,我LINE他都不回、打電話也不接,找他找了十幾天才找到。」
2002年鄭文堂拍第一部電影就得獎,他卻擔心自己變成「一片導演」。而今已拍了7部,他卻又嘆道,至今沒有一部賣座,「拍完《菜鳥》我本來以爲應該拍了一部賣座的電影。」票房多少?他黯然道:「400萬」。
快60歲了,他說,而今心願是拍一部賣座、引發大衆共鳴的電影,他懊惱自己總抓不到大衆共鳴。倒是好友、雲林縣華南國小校長陳清圳一語道破關鍵:「他的電影主題都很沉重,看主題就知道不會賣座,呵呵。他不迎合市場,一直用影片表達他對社會的看法。」
硬題材想叫好又叫座,談何容易,肯洛區拍了一輩子電影也沒幾部大賣座呀。鄭文堂卻不甘:「很悶,鬱卒,覺得懷才不遇,爲什麼我這麼努力了還是…」不過隨即又說:「悶不會太久,就一天,有什麼好講的,就是你功力沒到嘛。」沒什麼好怨的,隔天醒來繼續努力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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