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次流產後,我紮了250針,纔有了個娃|三明治

作者|Ariel

編輯|旁立

和媽媽、老公一一擁抱後,我一個人走進手術操作區。緊張、恐懼佔據了身上每一個細胞,護士和我覈對信息,問我的名字和出生日期,我抽泣着說不出話來,護士扯了幾張紙巾給我,換了種問法,念出我的姓名和出生日期,問對不對。我連連點頭地確認了,護士便把我帶進手術室。

旁邊是各自忙碌的醫生和護士,護士扶我爬上手術牀,那麼窄,我都擔心笨拙的我一不留神都會側翻下去,然後小心地往右側身,把自己彎得像蝦一樣。

“一點點疼啊,忍住,千萬別動”,麻醉師扶着我的腰囑咐,“很快很快”。

我感覺腰椎狠狠地被戳進了什麼,麻醉師很用力地往裡懟,我緊張地握住旁邊護士的手,身邊的人都各司其職,被我拉住的護士拍拍我的手讓我放鬆,沒一會,我感覺腳趾木木的,再一會,我連腿在哪都感覺不到了。

主任醫師和我打了個招呼,將綠色的手術布拉到了我頭上,擋住了我的視線,之前在小紅書看到說會在無影燈上反射看到自己開膛破肚的恐怖畫面並沒有發生,麻醉師坐到了我的頭旁,替代護士安撫我的角色。

“喘不上氣,噁心”,渾身像是被抽去了力量的我,只能用最簡潔的詞表述我的感受。

“沒事,剛開始都會有不舒服,等會還是不舒服我就讓你睡過去”,麻醉師把氧氣往我鼻子前挪挪。

主任劃開了我的肚子,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但接着,我感覺肚子被猛地擠壓了下去。一陣忙碌,伴隨着有些沙啞的啼哭聲,剛止住沒多久的淚,唰地又下來了。

“17點15分,7斤3兩,男孩”,護士喊道,我在心裡默唸了幾次,牢牢地這個時間。手術室裡也一下輕鬆了起來,主任輕鬆地縫合着,隨口也聊了起來,“都哭,一生下來了都哭,感動得怎麼都忍不住眼淚。害,等長大了,有你生氣的時候。

我也一邊哭一邊跟着笑了,護士把擦拭乾淨的寶寶抱在我臉旁貼貼,又軟又涼的,既陌生又熟悉。

生育這件事,在我看來應該是順其自然的,有就安然接受,沒有也不勉強。

我身邊的閨蜜在38歲時順利生下了二胎,她和我說,現代人保養得都好,生育年齡也更長了,不用擔心,先好好享受自己的生活,要擔心的話,就去做個生育能力的體檢,你心裡就有數了。

我深以爲然,晃晃悠悠地過了三十歲,直到三年前我首次意外懷孕。

在發現兩條槓的那天早上,天還沒全亮,例假已經晚了一週多的我,早早就醒來去洗手間檢查。果然,淡淡的兩條杆,若隱若現。連忙坐在馬桶上用手機查,原來只要有兩條杆,無論深淺,都意味着懷孕。

我趕緊回牀上告訴也醒來的老公,他倒是很淡定,就像是意料之中一樣。啊怎麼辦,我還沒準備好呢,我像只小貓一樣把自己卷在厚厚的被子裡,老公見狀哈哈大笑,這寬闊的大牀益發顯得我可憐弱小又無助。

可咋辦,我趕緊下單了《海蒂孕期百科全書》立馬看起來,用知識化解焦慮。沒看幾頁,又打電話去診所預約檢查,護士說太早了,只能做血檢,結果和自己驗孕棒檢查也沒什麼區別,不如等過了第六週再去做B超,護士細心地幫我算好B超檢查的時間,我也逐漸接受了事實,放下緊張收拾一番,眨眼一天就這麼過去了,收拾收拾準備和興高采烈的老公出門涮羊肉慶祝。

很快到了B超的日子,我們不想被爸媽提前知道,找了藉口跑去醫院檢查。3*3mm,比綠豆還小,但這是我們的孩子呀,我們又趕緊去逛了兩家月子中心纔回家,滿心喜悅卻還不好意思和爸媽分享,想着等過了10周做完基因檢測,穩妥些了再說,但老公已經忍不住時時摸摸我的肚子,傻樂傻樂的。

但一週後,開始有些褐色的出血,問生過兩個娃的閨蜜,她想了想說好像也正常,有些人是會這樣。又過了一天,鮮紅的血,我趕忙跑去醫院掛了急診,爬上牀接受醫生內檢和B超,血是停了,但沒發現胎心。

在導診臺旁邊等着拿報告時,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對小夫妻,臉色呆滯,值班醫生和他們說希望不大了,你們再想想,然後看看我的報告,擡頭對我說,再等等看,再做個血檢,你還不一定,可能還有機會。

老公幫我掛了號,血檢結果同步發到了他的手機,他對照着結果上網搜,越看心越涼,卻不敢和我說,只是安慰我。

又過了兩天,再次血檢,檢查HCG值的翻倍情況,只要HCG值正常增長,就說明胚胎在正常發育。但結果出來,HCG值更低了,醫生做B超也看得更仔細,一個人看完第二個人再看,又讓我換了一臺機子躺上去。

“這兩臺機子不一樣嗎?”

“這臺是專門排查畸形的,看得更清楚呀”

還是找不到胎心,醫生裡裡外外翻着看了個遍,“得找找是不是宮外孕在別處”,醫生一邊和我解釋,但我的心也涼了,沒有希望了。

再兩天,我肚子一陣翻滾,痛得我出了一身汗,陣痛過後,我想去洗個澡,洗着洗着,覺得什麼溫溫熱熱地從我腿上滑下,低頭一看,一塊不到巴掌大的肉塊,紅紅白白的,像是五花肉一樣,就和醫生提前和我囑咐的一樣,趕緊拿打包盒裝了起來,穿上衣服就趕去醫院。

第二天本是我要入院藥流的日子,要準備很多東西,這下省事了。

醫生沒說是什麼原因,只說流產很正常,1/4的女性都會經歷流產,可能是胚胎的優勝劣汰,也可能是身體還沒做好準備。

“沒關係的,不要難過也不要遺憾,還會有的”,我們找了一位有名氣的老婦科醫生複診,她已年近七十,和藹得就像位老祖母,笑眯眯地開導我們。

又過了大半年,我們覺得差不多了重新備孕,很快,兩條槓又回來了。這次不敢掉以輕心,從一開始發現,我就趕忙約了血檢,每隔三天就去抽血,HCG值翻倍正常,比上次高多了。我們又有了期盼,算着時間到了趕緊去做B超,卻還是沒有胎心。

“十天後再來看看”,醫生說,十天後,還是沒有胎心,躺在B超檢查室,我的腿不由得開始打顫,醫生給我開了轉介信去醫院安排藥流。

究竟是哪裡不對?我問老醫生,她只是說,三次以上的自然流產纔算是複發性流產,有些流產就是概率原因,再試試吧。

我不信,在等待醫院安排入院的時候,我開始各種下單不孕不育的書籍,《懷得上生得下》《你的身體適合懷孕嗎》,開始在小紅書上各種搜和我情況類似的經歷。第三次,我絕不能那麼被動,我的身體我的孩子,都不是試驗品,不可能這麼試下去。

那段時間裡,先生每週請假陪我去檢查,“我太太可能要手術”,他和老闆解釋,正趕上不太忙的時候,老闆也很是理解和通融。

每次,我們都眼巴巴地坐在候診室,每次醫生都很保守地讓我一週再一週的檢查,給胚胎足夠的時間發育,希望它只是發育慢,或是沒算準懷孕的時間,但每次都沒什麼新的變化,我們心裡也不再抱希望,直至等到了第十週,真的不會有可能了,醫生安排我入院藥流。

流產的原因就兩種,一種是母體不好,一種是胚胎不好,解題的過程就是做排除法。

在醫院吃藥後,我強烈要求進行胚胎染色體檢查,但香港政府醫院只對三次以上的流產進行胚胎染色體檢查,從懷孕到每次檢查後的失望,一整個月我都沒有掉過眼淚,當護士拒絕我的時候,積攢已久的情緒爆發了,我嚎啕大哭,“已經第二次了,都是一模一樣的情況,我和先生都做過檢查,都沒問題,我就是想知道是什麼原因,自費都不可以嗎?”兩個護士哄着我,過了一會,護士長過來和我說,去特別申請了一下,幫我安排送去檢驗了,然後簽署了一沓授權表格,我感激涕零。

但兩週過去,檢驗所打電話給我,樣本太少了,可能是胚胎還太小,又或者不完整,反正沒有提取成功,還是不知道我的流產究竟是什麼原因,至於費用,就免了。

的確不完整,在藥流後的複查時,發現宮內仍有一塊殘留物,繼續吃藥,繼續每週去醫院打卡檢查,如果實在流不掉,就得手術清宮。

這次的“孩子”比上次有進步,是它努力地想留下嗎?按照週數,它應該像藍莓那麼大了,但沒有出過胎心的它,還停留在比芝麻大一些,我還沒能把它共情爲我的孩子,但它似乎又是懂事的,兩週後它默默地消失了,我免於更大的傷害。

再次流產後的幾個月裡,我一邊休養一邊研究關於流產的各種流派的治療,有測量激素週期講究自然調整的,有用中醫調理的,有進行三代試管篩選基因的,但不管什麼流派,都屬於“生殖科”。

原來我之前看的婦產科,只針對順利地懷孕和各種各樣的生產,但像是不順利的,他們的確沒有什麼辦法,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試錯。

我的一位“神婆”朋友,閒着練手給我算星盤,算着算着和我說,你呀,要留意好好保胎,你命數裡懷孕不會很順利,我大爲詫異,兩次流產的事,身邊幾乎沒有朋友知道,怎麼就被一語道破了?

“但你也別太擔心,你命中是有兒子的”,“神婆”朋友寬慰我,並囑咐我多去尋求貴人庇護,中醫西醫拜神都算。

趁着回先生老家,我們特地在緊湊的行程裡排出了一天去五臺山。深秋的太陽照在身上暖暖的,在五爺廟的時候,我忽然忍不住地流淚,也許是與冥冥之中神靈的共鳴,也許是想到前兩次的不順利,哭完之後,我覺得一下輕鬆了下來,就像是心裡多少有了些底氣,重啓我們的備孕旅程。

回到香港後,我找到了一位據說是幫不少香港明星生過寶寶的醫生,把之前兩次流產的時間、週數和檢查結果列成詳細的表格,和先生一同去問診。

在滿是奢侈品店的海港城,有一座寫字樓裡幾乎全是私家診所,能夠在最方便的地方承擔最貴的租金,側面印證着醫生的醫術高明。我在小紅書上搜到和我同樣經歷的姐妹推薦了這位名醫,提前一個月就約上了號。

這是位瘦瘦小小的男醫生,戴着金絲眼鏡,診室外面貼滿了他在報刊的專欄和參加綜藝節目的科普片段,還有襁褓中新生寶寶的照片,有不少還是雙胞胎。進了醫生辦公室,一架子上擺了各種感謝卡,還有各種寶寶的小擺設。

他聽了我們的描述,言簡意賅地和我們分析了可能的情況——或者是媽媽的原因,或者是爸爸的原因,或者是胚胎的原因,都是我在書中已經看到過的原因分析,接下來安排檢查,還不到十五分鐘,我們完成了問診,去找護士抽了12管血,等兩週後出結果。

“先生完全沒有問題,你呢,基因檢測顯示有兩個小問題,簡單來說,就是你的血太濃稠,沒法給那麼小的胚胎供血,吃不到營養,胚胎就餓死了。解決也很簡單,從備孕開始每天吃阿司匹林,懷上了之後開始打兩種針,我們叫‘薄血針’,會讓你的血液不那麼濃稠,一種每月打,一種每天打,不難的。”

原來是免疫凝血的問題,醫生用了最簡單的比喻和我們解釋,但這種導致流產的病因說起來卻很複雜,甚至有違常理。按照傳統理論,孕婦要遠離活血化瘀,《甄嬛傳》裡的“打胎”神藥麝香就是活血的靈藥,幾乎將皇帝宮中的胎兒一網打盡,但在現代科學裡,像我這樣的情況,則需要整個孕期用藥稀釋血液,直至生產前停藥以免大出血。

這是20世紀80年代醫學界纔開始識別並開始治療的“病症”,它的應用治療甚至比試管嬰兒還晚。在看書學習的過程中我瞭解到,當這種治療方案剛剛應用時,不少產科醫生甚至不敢用藥。

不過金絲眼鏡醫生說得很輕鬆,又是不到十五分鐘,我們結束了每次1500元的會面。

大概找到了原因後,我們又趕着買房裝修、籌備因爲疫情推遲了一年多的婚禮,等一切就緒後,一年就過去了,這才又撿起備孕的任務。

此時疫情已經結束,香港和內地恢復通關,不知怎的,我有些隱隱想再複查下流產的原因,會不會還有別的原因呢?是不是多聽幾個醫生的意見,以免遺漏了什麼呢?下一次懷孕,我想確保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我又開始了漫漫求醫路,每問診一個醫生,上來抽十幾管血,幾輪下來,血灑珠三角。

先從離香港最近的深圳開始,我選了一家科研和服務都備受好評的全新三甲醫院的生殖科主任,這是從市婦幼保健院挖來的副院長,小紅書上也評價不錯。

主任優雅而氣質,端坐着高高地擡着頭,頭髮一絲不苟地燙成了小卷,她瞄了幾眼我在香港做的全英文報告,推給旁邊的兩位見習小醫生,小醫生趕忙打開瀏覽器,開始搜這些檢查指標的意思。

原來那些現場搜索的醫生段子是真的,我心中默唸,小醫生查了多久我就等了多久,只是慌亂的小醫生顯然沒查到正確答案,因爲香港的報告是基因檢查報告,並不是內地常見的血液指標報告。

“重新再做一次檢查,我不覺得是因爲凝血的原因,如果是凝血的話,不會在那麼早,連胎心都沒出的時候胎停。”主任不等小醫生們的百度了,直接給我下了推論,又給我開出了一疊抽血檢查的單子。

“還有你老公,體重有些重了吧,看坐那都有肚腩了吧。”主任瞄了一眼坐在旁邊的老公,原本只是陪同的老公趕緊坐正了,收了收肚子不滿地說,“我每天都鍛鍊得好吧,我重是因爲肌肉。”

我們有些沮喪地離開醫院,一週後在手機上收到了再次檢查的報告,雖然不是全部合格正常,但也沒再去找主任複診。

我之前買的《懷得上,生得下》的作者,正任職於一家華南地區最大的私立生殖醫院,平時在公立大醫院極難掛上的專家號,在這裡只要花錢就可以約得上。易孕體質的我,再次在我們備孕的首月就兩道槓,我們趕緊在發現當天就驅車趕往廣州,掛上了全省生殖領域權威教授和那本書作者的號。

在等待檢查結果的時候,我將醫院牆上的介紹和科普看了一遍,開院以來,這裡接診了幾百對夫婦,其中有一百多個孩子順利出生。我暗自算了下,還不到1/3的生產率,不禁開始擔憂這次保胎是不是能成功。

老教授已年過七十,蒼老地皺着眉頭,旁邊是兩位年輕醫生像是左右護法,他眯着眼看了看我積攢的香港和深圳的報告,顫巍巍地又開出了一沓血檢單子,又寫了一連串蝌蚪般的字符推給我,讓我去付錢開藥,整個過程沒和我說一句話。

拿着藥單,我一一查詢這些藥的說明,潑尼鬆、環孢素、賽能...這些都是用於治療白血病和器官移植後的猛藥,用於抑制免疫力,是防止免疫力錯把胚胎當作是異物進行攻擊而導致的流產。我有這麼嚴重嗎?至於嗎?

一想到我花了一千的門診費,卻連一句話都說不上,我不禁憤然,又找回到教授的診室想問清楚,老教授揮揮手,讓他的左右護法給我解釋,卻被一句話就噎了回來,“和你講你也不懂”。

我氣得連藥也沒開就走了,也許是過於生氣,也許是受孕激素影響,離開醫院坐在車上,我的眼淚唰唰的往下流,怎麼就這麼難呢,憑什麼連好好解釋好好說話都不行呢?一想到香港醫生用最通俗的大白話和我打比方解釋,在廣州卻被如此對待,我委屈地哭個不停,不知道這次懷孕將去向何方,先生把車停靠在路邊,摸摸我的頭安慰說,我們盡力了就行,廣州的醫生的確不怎麼樣,他也覺得過分,但我們還有別的醫生可選,不是嗎?

但保胎的任務刻不容緩,每一天都是在和時間賽跑,我一定要在胚胎停育前找到解決辦法,我不想再失敗了。

先生開着車,帶着我和看不見摸不着的寶寶奔馳在珠三角平闊的天地間,珠江像是縱橫交錯的漁網一般,把一個個的城市分割成了水鄉,駛過一座座的大橋,似乎在預示着只要想辦法,道路總會暢通的。

轉了一圈,我們回到了珠海,找到了離我父母家最近的三甲醫院,這是和老教授所在的醫學院體系下的另一家附屬醫院,我帶着我在香港深圳廣州三處越攢越厚的檢查報告,再次掛上了複發性流產的主任號。

“不敢用教授開的藥對吧”,操着北方口音的主任一看我在廣州的門診記錄笑着說,“他開藥是很猛,還給你開了不少丙種免疫球蛋白吧,這個免疫球蛋白老王子,給誰都開這個藥”,看來是對老教授的風格瞭如指掌。

“我看你的免疫和凝血檢查結果的確不算很典型的問題,如果不是考慮過往有兩次不良流產史,我都覺得可以不用治療。但香港做的基因檢測顯示你確實有這方面的隱患,那就按照香港醫生的治療方案我給你開藥,你每週兩次來複查HCG和B超,正常是不用看這麼頻繁的,但你不一樣,我們堅持檢查到HCG增長到10萬以上,出了胎心就放心了。”

主任像是個老阿姨一樣,耐心地給我細細囑咐,花白的頭髮被隨意地梳成了個馬尾。終於有內地醫生看懂香港的檢查報告,沒讓我再抽12管血了,我的心也被安撫地平靜下來。

終於開始打上針後,先生又載着我到了金臺寺祈福,正趕上是佛教中的節日,金臺寺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我們穿過長長的入口,到了碧水環繞的山腳下,沿着斜坡拉着手慢慢往上走,一路上香樟正好開花,清新而幽然。到了金碧輝煌的山頂的主廟裡,我們領了香,恭恭敬敬地許願後,心中雖然仍有忐忑,但心情好了許多。

在四處求醫的過程裡,我恰好加入了其中一位醫生的患者羣。

說是“患者”,其實我們都是身強體壯的正常人,有的是上班族,有的自己開店做生意,共同的是我們都經歷過各種各樣的流產問題,我們互稱姐妹們,有了娃後,就是各位姨姨們。

流產是件不足與外人道的私事,但也是難以獨自平復的傷心事。

在羣裡,因爲彼此之間共同的傷痛,我們毫無芥蒂地說出這些“病史”,有的姐妹經歷了臨近生產了,孩子在腹中沒有了心跳;有的老大來得很順利,但老二卻一再失敗;有的卵巢功能早衰,取不出能用的卵;有的等着做試管,準備期間一把一把地吃藥……

流產的問題千千萬,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情況,每個人都在不斷試錯中找尋答案,我們並不是個案,我們也不那麼孤獨。

不聊各自“病情”的時候,我們就在羣裡談天說地,從每次檢查的結果分析,到備孕到育兒的選品,從下午到點了雲約咖啡,有娃了後開始炫娃,我們共同的傷痛成了我們互相支持的繃帶。

也是在流產後,我才發現生孩子不是那麼想當然容易的事情。

有次幾家朋友一起吃飯,一說起來才發現在座的每個家庭都經歷過流產,有的甚至因此重度抑鬱,需要辭職休養。再和身邊的同齡朋友們聊起來,才發現身邊好些寶寶都是試管寶寶,早已司空見慣,就連不少公司的商業醫療保險,都已經把試管嬰兒算在報銷範圍內,下一步是將凍卵也算上。

有句玩笑話是,低學歷導致高危產婦,而高學歷導致高齡產婦。

在平均結婚年齡是30歲、平均生育年齡高達35歲的香港,我都很難說低出生率究竟是不想還是不能,就連有各種醫療資源、花費成本也不成問題的明星也不避諱公開求子之痛,比如張智霖袁詠儀夫婦沒有二胎的原因是卵子老化、周潤發夫妻和張衛健夫妻也都經歷過大月份的胎死腹中,等走出傷痛後就已經太晚了,無法再生育。

我保持着每隔兩天去診所抽血驗HCG,觀測指數翻倍速度是不是夠快,這代表着胚胎的着牀是不是都順利,以及每週去做B超檢查,看胚胎有沒有按照每天1mm的速度成長。

終於在第七週的時候,躺在B超檢查牀上,我聽到了之前從沒有聽到過的急促而有節奏感的“砰砰”聲,這是我之前兩次都求而不得的胎心。

“哎呀,太好了,我也真爲你高興”,主任見到我的報告,欣慰地和我說。不久,我在這家醫院的公衆號裡收到推送,醫院將成立專門的生殖醫學中心,專門應對與日俱增的不孕不育和流產問題。

我也加入了“肝素寶寶”的隊伍,每晚洗漱後,老公從冰箱裡拿出低分子量肝素針劑,熟練地拔掉針蓋,在我胳膊上找一塊不淤青的地方猛地扎進去,伴隨的是我呲牙咧嘴的痛苦表情。

這種針入針不算痛,但在藥劑慢慢注入肌肉的時候,牽引着整塊肌肉都抽搐得痛,打完後再輪流冷敷和熱敷,第二天周而復始,直到我生產完一週才結束最後一針,整整打了兩百五十多針。還有每天伴着早餐的阿司匹林,混在一堆孕婦維生素和鈣片裡,一把吞下肚。從藥物說明書來看,低分子肝素是用於治療心肌梗死和心絞痛,阿司匹林是常見的止痛退燒藥,也可以預防心臟病和中風。

難怪在二三十年前,產科醫生對應用這些藥物表示難以理解。在老公偶爾不在的時候,我回父母家,請隔壁的退休醫生鄰居幫我打針,她也表示聞所未聞,“我們那個年代,孕婦是絕對不讓用阿司匹林的哦”,她一邊困惑一邊猛地把針扎到我身上,“我兒媳婦懷老二的時候,也打了好多針促排卵,我還以爲你是那種呢”,鄰居帶着孫子來我家打完針順便嘮家常,“怎麼現在的人,懷孕都這麼難呀。”

老公接連兩次問醫生,這種針是不是要一直打到生,醫生說,我也不能說停針就一定不行,但停針的風險是我們都不想承擔的對嗎?

的確,不就是挨針,這點小痛比起流產這算什麼。如果肚皮不敢打就打臀部肌肉,還可以打手臂,肌肉注射的地方都可以,可以經常換着地方打,醫生囑咐說。

還有吊針,在最關鍵的孕早期,我們還是用上了自費的“愛馬仕”——丙種免疫球蛋白和它的替代品脂肪乳,既然要保胎,那就把能做的都做上。從理論上,這兩種藥物都可以有效改善免疫力,讓我的免疫系統不要錯把胚胎當做入侵的異體進行攻擊,據說免疫異常也往往會導致凝血問題,而且從研究數據上來看,使用這兩種藥物干預,的確可以降低早期流產率。

先是住院打丙種免疫球蛋白,醫囑的十個單位就是十小瓶吊針,每瓶680元,每半個小時輸完一瓶,按鈴叫護士來換藥,等十瓶吊完,整個胳膊都冰冰涼的了;後來改成脂肪乳,一小袋像是牛奶狀的濃稠液體,比牛奶貴得多,一包是三千多,緩緩地注入我的胳膊,放下袖子遮住創可貼繼續回公司上班,這就是尋常的一天,不一樣的是,我每個月都在算,這月的頭一個客戶帶來的收入,都是爲了我的寶寶。

整個孕期保胎,我們花費了十多萬,先生的公司商業醫療保險包括試管嬰兒,但我們這種花費不亞於試管嬰兒的治療方法,由於尚太新穎,而且看上去就是正常產檢,但開了很貴的藥,尚未列入可以覆蓋的範圍,所以只能按照常規產檢報銷,保險公司甚至還打電話給醫生詢問,爲什麼正常產檢要開這麼貴的藥。

我的情況並不獨特,在備孕姐妹羣裡,我得知在內地但凡關於輔助生殖的項目,無論丙種免疫球蛋白還是進口的低分子量肝素針劑,也全都是自費項目(直到2023年底,北京衛健委才宣佈包括試管技術的16項輔助生殖項目納入北京市醫保),在羣裡我們戲稱自己的“千金”“貴子”實在名副其實,每個不容易的媽媽挺着的孕肚,不亞於一個愛馬仕包包。

但孩子的到來,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事情,我和先生不惜血本地迎接孩子的到來,就像是備孕羣的我遇到的那些準媽媽們,嘴裡喊着貴,卻又一邊安慰自己“好不容易懷上的呢,錢算什麼”。

幸運的是,除卻最開初的不順利,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和寶寶全是綠燈地度過了每項檢查,又在這一連串的醫生裡,選了最被關懷到的香港醫生和珠海醫生來負責產檢和生產。

也許是我的寶寶來之不易,算是“珍貴兒”,再加上我與仁心仁術的醫生之間的緣分,在後面的就醫中,即便天天挨針,我並不覺得生育是我要承受的苦痛,而是被關懷着的偏愛——

在十來周產檢剛剛看出寶寶的樣子時,香港醫生開玩笑說,寶寶現在在私家泳池裡可舒服了;在後來肚子大了時產檢時,珠海醫生在檢查完,摟着我的脖子把我扶起身;在生產前,我可以自行決定是順產還是剖宮產,在生產時,優秀的疼痛管理和陪護的月嫂,幫助我減免了除卻開奶以外的所有痛楚。點點滴滴,讓我有些享受孕期,甚至覺得還可以再來一個。

回想當初備孕的時候,我和朋友聊爲什麼要生孩子,是否值得完全打破自己和伴侶的生活習慣,花時間花精力,付出那麼多培養一個只要生出來就得負責到底的“神獸”。

是呀,何苦呢,更何況是像我這種一路走來已是不易的。我想真正打動我的,是身邊的父母們,雖然叫苦叫累,卻在寶寶咧嘴大笑時,心都融化了的感覺,父母藉着孩子們的經歷和眼睛,又重新感知了這個美好的世界,這一切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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