傈僳族古寨同樂村(大地風華·走進古村落)

本文轉自:人民日報

肖 勤

《 人民日報 》( 2024年08月31日 第 08 版)

沿着雲嶺山脈一路前行,陣雨後的藍天淨澈如海。車窗外,巍峨的白馬雪山徐徐映入眼簾。正值夏季,山頂的積雪已經融化,成千上萬株管花馬先蒿已經盛開,它們沿着橫臥的山脊一路暈染向上,閃着神秘的紫紅色光暈。看慣了金沙江干熱河谷地帶的荒涼壯美,突然看到瀾滄江流域這一方雪山哺育下的富饒潤澤,不得不感慨三江並流核心腹地的磅礴奇巧。

而在白馬雪山下、橫斷山脈神秘褶皺中,更隱藏着一個鮮爲人知的古村落。這裡有百餘棟層層疊疊的黑色木楞房,它們像方形蜂巢一樣從山腰延展到山頂,錯落有致、原始樸素。遠遠望去,如同通往密境的一扇門。

村莊叫同樂村,位於瀾滄江東岸,雲南維西傈僳族自治縣葉枝鎮境內,是全國現存最大的傈僳族古寨。2019年,同樂傈僳族民居建築羣成爲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木楞房,是同樂村村民世代居住的家。木楞房狀如一個大木匣,框架用長四五米、粗約二十釐米的木楞橫架而成,然後中間將長度相等的圓木兩端破成凹凸狀,交疊成長方形,嵌合爲牆壁,四壁着地托住房樑,再用橫木固定即可。整幢房屋嚴絲合縫卻不用一釘一鐵,可謂巧奪天工。

木楞房小,沒有專門的臥室,但有火塘。夜晚家人圍火塘而眠。從前的同樂村沒有瓦,村民用木板覆頂代替瓦,再壓上石頭以防風掀獸刨。

在橫斷山脈狹窄陡峭的山體上,修建房屋是相當艱難的事情。同樂村一戶戶村民硬是見縫插針地搭建起自己的“蜂巢”。人們最大限度地利用薄刃般的釐寸山地,做到人居、養畜、耕種互不爭地,完美實現了人與地的統一,展現了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樸素智慧。

從村口的核桃林邊遠眺,一座座建在山崖邊緣處的木楞房像一隻只黑色的雛鷹,隨時準備着展翅高飛。走進古寨,擠擠挨挨的房屋之間有陡峭的石階巷串連。巷子小,又曲折,行走其間,人的影子和房屋的影子時而重疊時而隱沒,讓人彷彿置身於迷幻的多維空間——前一秒你離天空和柿子樹還很遠,後一秒柿子樹卻立在你的腳下;明明剛纔你還在一棟木楞房的火塘邊,看老人用麥稈編織帽辮瓔珞,可才走十幾級臺階,一轉眼古樸黝黑的木片房頂竟已在眼前。你伸出手就能觸摸到它沉澱在歲月中的氣息,曠遠而堅韌……

沿着樹梢的方向望出去,屋頂遠處有一隻毛色金黃的小貓。它看着我,溼漉漉的眼睛溫潤如玉,絨毛在陽光樹影下籠着一層朦朧的微光。這一刻,我感覺自己穿越的不是狹巷而是時光,歲月靜止在這古老一隅。

同樂村人天生樸實爛漫,男女老幼都愛跳“阿尺木刮”。阿尺木刮意爲“山羊的歌舞”,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在新建成的民族文化廣場,男人們頭戴插長羽、墜瓔珞的氈帽,女人們身着麥編長瓔珞裝飾的腰帶,手拉手圍成圓圈歌唱、腳下蹉跺跳躍,好不快活。

村民常居山中,善於攀崖過澗的山羊就是他們生產生活中的好夥伴。阿尺木刮所有的舞蹈動作和歌聲模仿的都是山羊的樣子,或擡頭尋草、或回望尋路、或跳躍過崖、或歡鳴嬉戲,動作充滿生趣。一場歌舞下來,老人們有點累,邊喘息邊開心打趣彼此——誰的呦呦羊鳴唱破了調,誰的臘臘鄧(進退舞步)動作差點跌倒。

看着他們歡快的笑容,我陷入了深思。或許,繁忙的生活節奏、諸多的慾望,已經讓我忘記了快樂可以如此純粹。在同樂村,一塊石頭是快樂的,它沐浴陽光風雪,無論是在路旁還是扔在房頂,它都安然自在;在同樂村,一隻山羊是快樂的,不管是在瀰漫着細雨的遠山,還是籠着霧嵐的山澗,它都自由地奔跑。

人若要尋安然,需要做減法。

村莊則不同。這些年,它不停在減法和加法之間調整,尋找安然與發展的最好契合點。

數百年來,白馬雪山下的同樂村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歇,過着淳樸寧靜的生活。但路總是要伸向遠方的——前些年脫貧攻堅爲山寨新修的水泥路,帶着年輕人走向更遠的地方。路燈修起來了,消防站和太陽能熱水器進了山寨,自來水也通到了家中。可日子總還是缺少了點滋味。直到文旅業發展起來,同樂人終於體會到了豐裕而自信的感覺——同樂村成了攝影和徒步愛好者的天堂,傈僳族傳統的花臘裱、麥編工藝和非遺民間歌舞阿尺木刮,竟吸引了那麼多遊客前來體驗。

同樂村的夜晚真熱鬧!

廣場明亮的燈光下,非遺傳承人們利用農閒開展阿尺木刮歌舞升級培訓,老人們則向年輕人傳授麥編瓔珞和配飾的傳統技藝……寨子裡還建起了阿尺木刮傳統展示館和演出廣場。自此,大家足不出戶便有了工作,不是當演員就是當導遊和講解員。老人們製作銷售民族傳統手工藝品,年輕人們爲外來遊客表演歌舞。大家不但有了經濟上的收益,生活也更加快樂充實。在山羊跳躍的山坡上,桃園梨園正待迎來最甜蜜的豐收……

現在的日子好不好?我問領頭跳舞的藝人。

他開心地說,好,那隻自由自在的山羊還在。

我沒想到一個民間藝人竟然說出這麼充滿詩意的話。正待發表感慨,他又說,歡迎你冬天再來同樂看看。同樂有很多很多柿子樹,等柿子打過霜,樹上掛着成千上萬的紅柿子,全是我們迎接貴客和遊子的紅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