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爾溫柔多變的聖母子創作(上):親切又空靈的《西斯汀聖母》

拉斐爾的人物畫風優雅和諧,並且特別常以「聖母子」爲主題,將宗教神聖性與溫柔的現實氛圍結合,形成既空靈又世俗、既傳統又創新的視覺語彙。

文/戴鬱文、王健安

文藝復興三傑的人物畫各有特色,達文西的畫作帶有神秘氣息,米開朗基羅則探索人體的動感和肌肉張力,他們創造的人像結構和樣式成爲永垂不朽的經典,也反映了各自的人文思考。相對於前面被喻爲「神秘的海洋」和「險峻的高山」的兩位大師,拉斐爾(Raphael, 1483-1520)被形容爲「甜美的平原」,看似平易近人,實則並不簡單。

拉斐爾的人物畫風優雅和諧,並且特別常以「聖母子」爲主題,將宗教神聖性與溫柔的現實氛圍結合,形成既空靈又世俗、既傳統又創新的視覺語彙。拉斐爾親切的聖母子畫風,在 19、20 世紀以各種形式廣泛進入大衆消費世界,成爲今日廣爲人知的圖像元素。也因爲如此,要完整討論他的獨到之處,就顯得格外困難。

▌聖母子像:拉斐爾一生的創作主題

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聖母像是天主教世界中非常受歡迎的題材,常用於私人祈禱、家庭和教堂祭壇的裝飾,其中又以拉斐爾的作品最具代表性。拉斐爾短暫卻多產的創作生涯,畫了許多聖母像,幾乎都以聖母子爲主題。這些作品串連了他的一生,而且畫風多變、不斷進化,可說是理解他非凡成就的關鍵。

拉斐爾無數的聖母子畫作中,以神秘氛圍和深邃情感著稱的《西斯汀聖母》(1512-1513),以及以人物親密自然互動而受讚譽的《椅子聖母》(1513-1514)最具代表性,是拉斐爾 30 到 31 歲之間,接手聖彼得大教堂重建計劃不久前完成。當時他備受教宗喜愛,正在羅馬藝術圈大放異彩。不同文獻對這兩幅作品有不同定年,本文以收藏館提供的資料爲主。

《西斯汀聖母》與米開朗基羅創作壁畫的「西斯汀禮拜堂」並無關係。西斯汀禮拜堂位於梵蒂岡,名稱來自 15 世紀下令建造這棟建築的教宗西斯圖斯四世(Pope Sixtus IV);《西斯汀聖母》則是 1512 年受教宗朱利烏斯二世(Julius II)委託,爲義大利北部城市皮亞琴察(Piacenza)的聖西斯篤教堂(San Sisto)而作,畫作名稱源於該教堂。

拉斐爾,《西斯汀聖母》(Sistine Madonna, 1512-1513)。 圖/Staatliche Kunstsammlungen Dresden

▌親切又空靈的《西斯汀聖母》

《西斯汀聖母》是一幅布面油畫,高 269.5 公分、寬 201 公分。畫面中央的聖母瑪利亞雙手將小耶穌抱在左側,雙腳一前一後踩在雲朵上。她的衣服主要採用紅色和藍色的經典搭配,淺色的頭巾則帶有條紋樣式,環繞着瑪利亞的上半身和小耶穌的身體,形成一個小的三角形結構。瑪利亞的衣服布料隨着肢體動作改變光澤,並且向畫面右側擺動,彷彿是瑪利亞在移動,也彷彿只是風在動。瑪利亞和小耶穌直視着畫面前方,他們的平靜面容以及莊嚴體態,與跪在下方、動作鮮活,衣着卻靜止不動的聖徒形成鮮明對比。

瑪利亞的左下方,是朝向中央跪着的聖西斯圖斯,也就是聖西斯篤教堂的主保聖人教宗西斯圖斯二世(Pope Sixtus II)。他擡頭望着聖母子,左手放在胸前,右手則指向畫面正前方,幾乎伸到了畫面之外。聖西斯圖斯披着有紅色襯裡的金色長袍,長袍表面紋理細緻亮麗,左下角的三重冠是他作爲教宗的身分象徵。

畫面右方是與聖西斯圖斯相對,呈現跪姿並將手放胸前的聖芭芭拉,她是皮亞琴察城的主保聖人。聖芭芭拉身後的角落有一座塔樓,是她傳奇故事中的重要元素。她的眼神將觀衆視線引導到下方兩位表情天真、姿態慵懶的小天使,小天使的目光又將觀衆的注意力帶回上方人物。如此巧妙設計,使畫中所有人物都充滿互動與連結。

畫中主要的三組人物都位於雲朵之上。瑪利亞是唯一站立的人物,無論是所在位置或身體高度都逾越所有人,讓三組人形成接近等腰三角形的構圖。瑪利亞像是從天而降,將耶穌帶到人間,展示他,並守護他。有些觀衆會將瑪利亞腳下壟罩在陰影之下的雲朵,和聖西斯圖斯的衣袍錯看爲一體,產生瑪利亞站在地球上的錯覺。

聖母子的周身圍繞着光芒,光芒外圍看似雲霧繚繞,仔細看,其實是無數張小天使臉孔。這些臉孔沒有明顯表情,也沒有清晰的眼眸,他們妝點了天上聖境的神秘和榮耀,讓聖母子所處的空間顯得超凡脫俗,而且漸層朦朧的隱晦特性,襯托出對聖母子的關注。相對的,畫面下方有兩位擁有彩色翅膀、形體明確的小天使,一位用手託着下巴,一位趴在自己的手臂上,自在的模樣散發出人性化和日常感。上下方截然不同的小天使形象,橋接了神聖與人間的距離,共同營造了這個空靈又親切的場景。

值得注意的是,下方兩位小天使彷彿從畫作下方探出頭,支撐在棕色檯面上。這個檯面,和上方往兩側揭開的綠色布簾,構成一個畫框,也像一個窗框。布簾的布幔、掛環和吊杆,都刻意突顯出垂墜的重力感,映襯出畫面中央輕盈漂浮的景象。那柔軟的白雲和朦朧的霧氣,就像現代舞臺上的濃厚乾冰。畫框效果使這幅畫彷彿是一幕舞臺上的展示,爲此神聖場景帶來更強烈的莊嚴和戲劇性。

下方兩位小天使彷彿從畫作下方探出頭,支撐在棕色檯面上。 圖/Staatliche Kunstsammlungen Dresden

▌作爲祭壇畫的《西斯汀聖母》

《西斯汀聖母》起初作爲祭壇畫,懸掛於聖西斯篤教堂中殿的尾端,現在原址放的是複製品,真跡收藏在德國德勒斯登的歷代大師畫廊(Gemäldegalerie Alte Meister)。根據教堂照片推測,《西斯汀聖母》原先擺放的位置相當高,畫作下緣離地約 7 公尺高,不僅讓遠處觀衆得以看見,也增加畫中人物俯視觀衆的效果,傳遞神聖的感受。

拉斐爾在設想《西斯汀聖母》的構圖時,可能也考慮到教堂空間的整體效果。畫中聖西斯圖斯的手指,除了像是指向觀衆,也彷彿指向祭壇上通常會放置的大型十字架。這種將外在物件納入畫中世界的錯覺手法不只一處,包括前文提到聖母子直視觀衆的目光,以及像窗框又像舞臺的畫面元素,打造在祭壇的牆上迎接聖母降臨的錯覺。

「祭壇畫」 (altarpiece)是天主教宗教畫的重要形式,通常設置在教堂祭壇上方或後方,成爲禮拜儀式的視覺焦點,可以引導信徒的注意力和祈禱,也能增強儀式的神聖性與視覺效果。祭壇畫通常描繪聖經人物或重要場景,幫助信徒理解、記憶神學教義或聖經故事,提供慰藉及靈感。特別是耶穌基督、聖母瑪利亞和重要聖徒的圖像,可以爲信徒強化「至高者臨在」的體驗。

米開朗基羅的《最後的審判》也是祭壇畫,不過是規模巨大的壁畫形式;達文西的《最後的晚餐》原先並非祭壇畫,但畫面及其主題經常被人挪用或複製作爲祭壇畫。相對於這兩幅作品,《西斯汀聖母》展現出截然不同的簡單、優雅和莊重,沒有複雜的故事情節和寓意,直觀地表達聖母子的降臨,以及在地主保聖人的存在,也用更清晰的方式創造與信徒之間的緊密連結。

《西斯汀聖母》的瑪利亞保持祭壇畫應有的神聖與莊嚴,卻不是寶座上的女王,她的身姿輕盈動感,以一種自然又超然的方式,溫柔地走向觀衆,讓這幅畫更符合一般人類感官能理解的現實自然。

現今放置於聖西斯篤教堂的《西斯汀聖母》複製品。 圖/維基共享

▌吹起溫柔之風

《西斯汀聖母》以溫柔細膩風格著稱,除了瑪利亞與懷中小耶穌,畫中所有人物之間也有緊密連結,體現出拉斐爾表現人物情感以及描繪細節的卓越技藝,成爲其最深受後世推崇喜愛的作品。

義大利地區的聖母子像,並非自古即以柔美風格爲目標。中世紀早期,尤其在拜占庭藝術影響下的義大利,通常較爲莊嚴肅穆、型態僵硬,強調他們的神聖象徵,而非人性化表現。例如一幅在拉文納 6 世紀教堂內的聖母子像,瑪利亞身穿象徵權力的紫色長袍,神色嚴肅地坐在寶座上,小耶穌也遵循傳統被描繪成一位小小的成年人,母子二人擺出賜福的手勢。畫中人物皆缺乏自然交流,像是符號般的存在。到了中世紀後期,聖母子像延續了莊重的氣氛,但開始嘗試描繪更爲柔和的線條及更細膩的情感。

真正的轉變發生在文藝復興時期,特別是像拉斐爾這樣的藝術家。他們更爲強調人物之間的親密關係和母親的慈愛,才逐漸形成後世聖母子像的典型風格。瑪利亞不再只是高高在上的女王,小耶穌也不再只能畫成小小的成年人。在此風潮下拉斐爾之所以能引領翹楚,也與他的成長教育背景脫不了關係。

6世紀義大利拉文納新聖亞坡理納聖殿(Basilica di Sant'Apollinare Nuovo)中的拜占庭風格馬賽克聖母子像。 圖/PatER

14 世紀杜喬(Duccio di Buoninsegna)創作的祭壇畫《瑪埃斯塔》(Maestà, 1308-1311 )。 圖/維基共享

▌承襲前人的溫柔細膩與現實捕捉

拉斐爾於 1483 年出生在烏爾比諾(Urbino),是三傑中最年輕的一位,比米開朗基羅小 8 歲。烏爾比諾是義大利中部一個迷你但富裕的公國,更是當時的文化重鎮。在統治者費德里科公爵(Federico da Montefeltro, 1422-1482)的領導下,宮廷聚集了來自不同地區的藝術家、學者、思想家,並收藏了大量珍貴的藝術品。這座城市不僅受到義大利本土藝術的影響,也以開放態度吸納了來自北方的藝術風格。「北方」泛指阿爾卑斯山以北的歐洲地區,這些地區在 15 世紀的藝術發展中,極度關注細節與光影,也善於描繪生活場景和世俗題材,與當時的義大利藝術形成鮮明對比。烏爾比諾的開放文化環境,能夠吸收並融合不同的藝術影響,這對拉斐爾的早期藝術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許多學者認爲,拉斐爾隨和而優雅的氣質,來自於他從小因家世背景而接觸的宮廷氛圍,並接受了藝術教育與禮儀訓練。拉斐爾的父親桑蒂(Giovanni Santi, 1435-1494)是烏爾比諾的宮廷畫家,也是一位博學的學者、詩人和劇作家。他深入瞭解當代義大利及北方著名的藝術家,並在創作中融合了義大利文藝復興與北方文藝復興的特色。桑蒂的作品通常具有簡潔、平衡且和諧的構圖,柔和的色調和細膩的細節,營造出一種寧靜、祥和的氛圍。儘管瓦薩里形容他爲「平庸的畫家」,但桑蒂在烏爾比諾宮廷的文化影響力和藝術風格,對年幼的拉斐爾有深遠影響。

拉斐爾年幼時就協助桑蒂完成了許多作品,日後畫作中特有的恬靜和生活感,可能便是來自於桑蒂的啓蒙,也使他在後來的創作中能夠自如地融合不同風格,最終成爲文藝復興時期的偉大藝術家。

拉斐爾在童年便失去雙親,桑蒂去世時,拉斐爾年僅 11 歲。當時距離他在 1500 年完成第一件有記錄的出師作品,還有 6 年的時間。由於缺乏確鑿資料,我們無法完整重建他在這段時期的學習經驗,現存的推論多帶有不確定性。一般認爲,桑蒂的工作坊可能由以前的助手繼續運作,拉斐爾在那裡接受教育直到出師,日後又接管了父親的工作室。瓦薩里提供的另一個說法也廣被接受:桑蒂很早就意識到再也無法教兒子任何技藝,於是帶他向當時義大利中部最著名的大師佩魯吉諾(Perugino, 1448-1523)拜師。桑蒂甚至將佩魯吉諾與達文西並列爲「神聖的畫家」。

可以確定的是,拉斐爾早期刻意學習並模仿了佩魯吉諾的風格。佩魯吉諾的名作《聖母的婚禮》(1500-1504),以和諧寧靜的畫風著稱,有平衡的幾何構圖、清晰的佈局和柔和的色調,雖然專注於宗教的莊嚴性和理想化形式,但在人物的表情和姿態中流露出一定的人性特徵。同年,拉斐爾完成了相同主題的作品。與佩魯吉諾大量使用平行或生硬的直線構圖相比,拉斐爾在一樣構圖基礎上,人物肢體語言更爲活潑生動,透視的景深效果更加突出,背景建築的繁複程度更是遠超佩魯吉諾的原作。

同一時期,拉斐爾創作的聖母子像也清楚顯示他對佩魯吉諾畫風的掌握。早期如《梭利聖母》(c. 1500-1502)和《迪奧塔萊維聖母》(c. 1504),明顯模仿佩魯吉諾的風格,包括圓潤的臉形、低垂的目光、冷峻的神情,以及朝向觀衆的直立坐姿和微微傾斜的頸部。然而,拉斐爾的人物形象更爲溫柔婉約,並在人物之間創造了更明確的互動連結,逐漸顯露出他的獨到風格。

▌接續下篇:〈拉斐爾溫柔多變的聖母子創作(下):從寶座走入凡間的《椅子聖母》〉

桑蒂的作品,左爲蒂拉尼禮拜堂(Cappella Tiranni)的壁畫局部,右爲《聖母子》(The Virgin and Child, 1486-1490)。 圖/維基共享

左爲佩魯吉諾《聖母的婚禮》(Marriage of the Virgin, 1500-1504),右爲拉斐爾《聖母的婚禮》(Marriage of the Virgin, 1504)。 圖/維基共享

左一爲佩魯吉諾《聖母子》(c. 1500 ),左二爲拉斐爾《迪奧塔萊維聖母》(Diotallevi Madonna c. 1504),右一爲拉斐爾《梭利聖母》(Solly Madonna, c. 1500-1502)。 圖/維基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