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我恨了一輩子的男人,毀了我的婚禮,又來毀我的人生。

原創插圖:喵喵夏,講述:東昇,男

01

小時候,我幾乎每天都往發小國強家跑。

國強爸和我爸是同事,都是造船廠的普通工人,我們都住在職工大院裡。

我比較喜歡國強家的氣氛,父母凡事有商有量,對自己家和別人家的孩子,都溫和。

國強愛看小人書,李叔李嬸不僅給錢讓他買,還想方設法託人給他淘。

夏天的夜晚,我和國強頭擠着頭,坐在他家看小人書,蚊子叮在身上都不知道。

李嬸時不時地幫我倆搖扇子,趕蚊子。

李叔則出門遛彎,回來時,要麼給我倆帶兩根冰棍,要麼帶個冰鎮西瓜。

看李嬸幫我們搖扇子辛苦,他就說:“明年夏天高低得買個風扇回來。傻小子,火力旺,夏天熱死娃了。”

沒有人說愛,可是,一走進他們家門,就覺得空氣自帶清香。

02

不像我們家。

老爸最大的愛好就是喝酒抽菸罵老婆孩子。

是那種家裡炒一盤花生米,都能叫着工友來喝到爛醉的人。

喝完酒後,整個造船廠都是他的。

我在家他說我礙眼,我不在家,他又說養了條流浪狗。

他不喝酒的時候,我媽罵他,他一聲不吭。

他喝酒後,一句又一句極具侮辱性的語言潑向我媽,我媽嘗試過反抗,結果是被家暴。

後來,他酒後不管怎麼罵,我媽都忍住。

就等他酒醒的時候,全罵回去,以及順帶着再罵罵我。

他們互相嫌棄,卻又誰也離不開誰。

那時候,整個廠子的人都住在一個家屬院裡。

要是哪天他倆沒吵架,鄰居都會問我:“東昇,你爸媽沒在家?”

小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

可是,從懂事起,自尊心就對內對外一直被反覆摩擦。

03

記得我上初二那年,造船廠上了一條國外的自動生產線。

我爸買斷工齡,回了家。

李叔也下崗了。

我爸拿着買斷工齡的錢,開始了他宏偉的創業計劃。

那些時日,家裡總是聚滿他曾經的工友,以及自稱是港商的投資人。

他們興奮地討論創業前景,廠房規模,幾年上市、將來如何分紅……

我爸好酒好菜招待着港商,然後,喝醉後指着我媽的鼻子說:“你對老子好點,不然等我成了大老闆,第一個就踹了你。”

我媽深信不疑,市儈地陪着小心與巴結。

但我不信,勸解我爸說:“那個港商一看就是騙子。”

我爸惡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警告我不要胡說八道。

04

下崗的李叔從不參與我爸這羣人的“宏圖偉業”。

自己動手焊了一個鐵架子車,每天風雨無阻地出攤賣鐵板魷魚。

我爸聽說後,鼻子都要笑歪了:“也是豁上臉了,堂堂一個車間主任居然去賣魷魚,丟人。”

但我不這麼認爲。

我和國強下晚自習後,常常一起去找李叔。

他開心地給我們每人烤一條魷魚,刷上李嬸自制的辣醬,味道好極了。

我和國強沒少在學校裡替他宣傳。

李叔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李嬸常常過來幫忙。

李叔總是攆她走:“這活兒哪是你乾的?趕緊回家去。”

然後,他把李嬸連拉帶拽地送上公交車,自己一個人忙活。

這場景,我目睹了好幾次,又羨慕,又感動。

05

後來,我爸和他的工友們那點買斷工齡的錢,被所謂的港商騙得血本無歸。

他們每天就像上班一樣去派出所要說法,晚上回來則借酒澆愁。

沒有煩惱是喝醉解決不了。

如果解決不了,那就罵老婆孩子。

戰爭,又回到了這個家。

我常常躲到國強家裡避風頭,和他一起作業,有時一起接李叔收攤。

爲此,爸媽都說我是白眼狼,說我家懶外勤。

06

初三畢業時,我和國強居然分數考得一模一樣,都可以進重點高中。

但我爸媽堅持讓我去職專,這樣念兩年書,就可以工作賺錢了。

我爲此求李叔去向我爸媽說情。

結果,我爸在半醉半醒之間把李叔一頓陰陽:“你還以爲自己是當年的車間主任啊?你一個擺地攤的,有什麼資格給我上課?”

李叔嘆息着離開我們家,跟我說:“孩子,叔無能。”

那一年,我15歲。

我和國強坐在護城河邊聊天。

儘管我們還像從前一樣無話不說。

但,我明顯感覺得到,我和他,其實已經站在命運的分水嶺,以後的人生,大概率完全不同了。

也是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什麼叫拼爹。

07

後來,我和國強見面越來越少。

他學習很忙,每天早出晚歸。

我每天很閒,職專學的是汽修專業,可是,老師和同學都在混日子,我活得也很行屍走肉。

所以,我儘量減少和國強的碰面,時間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內心的自卑纔是。

李叔李嬸後來還開了一間包子鋪。

他們做事踏實誠實,爲人忠厚,包子鋪慢慢成了當年的“網紅鋪”,最出名的是李嬸自制的涼拌菜。

包子鋪開到下午兩點。

晚上,李叔依然堅持出攤烤魷魚,在煙熏火燎裡,把日子過得越來越殷實。

他們家是家屬院裡第一個買商品樓的。

就在國強的高中附近,李叔說,這樣孩子每天就能多睡四十分鐘。

房子兩室一廳,還帶一個超大的露臺,是贈送的,也是李嬸心心念唸的。

搬家那天,我去幫忙。

我爸也去了,他主要是爲了蹭飯蹭酒。

李叔見我一直在幹活,忙得滿頭大汗,把我叫到一邊,讓我喝水,叮囑我在職專好好學技術,告訴我是藝就養人。

我認真地點頭。

此時,我爸已經兩瓶冰鎮啤酒下肚,見我和李叔聊天,訓斥我:“跟你李叔比跟我親,這人啊,親兒子又怎樣?還不是白眼狼,有奶纔是娘……”

大庭廣衆,這場面真的很丟人。

很多曾經的工友都看着我爸,眼神充滿了厭惡。

怪不得別人。

這麼多年,大家都在各謀生路。

只有他,三天打工,兩天喝酒,日子再艱難,醉一醉就可以視而不見。

那一刻,全身的血液都往腦門上涌,我的臉都憋紅了。

李叔按住我,小聲對我說:“靠自己活出個樣來!”

08

然後,李叔把我推進國強的房間,讓我幫他收拾房間。

我把國強從小到大收藏的小人書,都擺到書架上。

又把他的教材、卷子分門別類地整理好。

不知什麼時候,眼淚已經淌了一臉。

羨慕。

懷念一起讀小人書的童年時光。

羨慕他現在學的那些我根本看不懂的英文、數學、物理、化學……

我在幫國強整理房間時,明白一件事:我的人生,真的只能靠自己。

如果怨懟門外那個“醉鬼”,那我大概率將來也會變成他。

09

就是在那天之後,我選擇了退學。

一方面職專就是在混日子,我不想在國強拼命爲未來努力的時光裡,浪費青春。

還有一方面,職專也是有學費的,我不想爸媽每次都拿學費這件事來拿捏我,把我說成一個把全家拖垮的吸血鬼。

我去汽修廠學徒,管吃管住沒有工資的那種。

爸媽得知後,如釋重負於我終於不用花家裡的錢了。

至於在哪裡學徒,跟誰學,將來想做啥,他們不關心。

10

就這樣,我從學徒做起,邊做邊學,慢慢地維修、保養、改裝都能上手了。

這中間,無數次被師傅罵過,被客戶刁難過,被書中那些專業知識難得把自己差點擼禿過……

但,一想到那個不可指望的家,活得讓人看不起的父母,就覺得這種苦,根本就是浮雲。

最終,靠自己的努力,在32歲這一年,買了房,表白了喜歡好多年的姑娘。

搬家那天,爸媽沒來。

他們認爲父母還住在老破小的家屬院裡,我居然給自己買了新房,這是多麼的不孝。

李叔李嬸來了,按照老式溫鍋的規矩,備了粉條、鯉魚、大蔥、豆腐,進門就幫我燒開了一大鍋水,告訴我從此以後日子就風生水起……

遠在德國工作的國強也跟我視頻祝賀,還拜託李叔轉交我一個大大的紅包。

這些年,我和國強很少見面,彼此過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共同語言也越來越少。

但,我們一直是彼此隨時準備爲對方救火的那種發小。

那天晚上,送別前來祝賀的親朋好友,關起門來,我一個人流了很多眼淚。

爲這些年的奮鬥,更爲自己終於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

11

33歲這一年,我結婚了,跟自己心愛的姑娘。

她叫俞小小。

我跟她說了我的原生家庭,也承諾未來任何事情,由我一力承擔,不會讓她去面對我父母。

在我的婚禮上,我爸不出意外地又喝醉了。

年近六十的他已經酒精中毒,一瓶啤酒就可以讓他神志不清。

但並不影響他耍酒瘋,像從前一樣罵我媽,罵我。

李叔把他半拎半扶地帶回了家。

我一臉歉意地看着小小,她拉着我的手說:“沒事,我知道你不容易。”

當有人理解你的不容易時,其實這苦已經解了一半。

我讓她放心,我不隨我爸。

我從小最愛戴的人,是李叔,我知道他是怎麼疼媳婦愛孩子的,我會努力成爲他那樣的男人。

事實上,我的確做到了。

我和小小的日子沒什麼大富大貴,但很溫暖,過着我們想要的那種知冷知熱的生活。

12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爸媽。

六十歲後,我爸的身體每況愈下。

平均三個月就要住院一次,光是心臟支架,就做了三次。

醫生要他戒菸戒酒,他說那樣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每次住院,不管我多忙,他都堅持要我和我媽輪流陪護。

病牀上的他,彷彿是全世界最大的功臣,頤指氣使,一言不合,破口大罵。

夜間陪護,我剛要睡着,他不是要喝水,就是要上廁所。

就連病友都看不下去,說他:“得虧是親兒子,你這個老頭兒也太能作了。”

面對陌生人的詰問,他秒慫。

但這並不影響他繼續窩裡橫,不斷用這樣的行爲在我面前刷存在感,展示着一個父親的權威。

13

有一次住院,他把我折騰得血壓飆到了180,天旋地轉。

小小實在看不下去,強行把我拉回了家,給他請了護工。

於是,他一天打二十幾遍電話,罵我不孝,詛咒我出門就讓車撞死……

我媽也跟他一樣打電話,說無論如何,那是你親爹,你不管他,把他丟給陌生人,你會遭報應的。

事實上,老天讓我投生在這樣的家庭,已經是報應過我了。

但這樣的話,我不能說。

我說了,就會從此成爲他們道德綁架我的把柄。

這樣的父母,我拿他們毫無辦法。

14

前幾天,我爸再次心梗住院了。

醫生說,如果他再不戒酒就沒命了。

但他呢,下了手術檯不到三個小時,就要酒喝。

我媽更是“愛他”,偷偷往礦泉水瓶裡兌了白酒給他解饞。

養家餬口的我白天上班,晚上來陪護,當聞到他水裡的酒味時,我當時氣得跑到走廊裡,放聲痛哭。

哭過之後,我紅着眼睛問他:“就不能體諒我一下,你兒子賺錢也不容易,能不能別拿健康開玩笑,能不能別拿醫院當賓館?”

他帶着三分醉意破口大罵:“我生養了你,花你幾個錢難受了是吧?難受你把我拖到大街上等死就完了唄。”

然後,他輕車熟路地罵了很久。

罵夠了,他睡得很香甜。

我徹夜不眠,委屈憤怒無奈……

15

第二天上午,我媽來交接班,我去上班時,在醫院門口居然碰到了李叔李嬸和國強。

好久沒見了。

我太忙了。

但我每隔十天半個月,會給李叔李嬸打個電話。

三年前,他們聽從國強的建議,停止工作,專心養生。

他們說,到了這個年紀,把身體養得棒棒的,就是對孩子最大的幫助。

他們每天打八段錦,做養生餐,一起零基礎學畫畫,過得那叫一個健康充實。

而這一次,國強從德國回來探親的第一件事,就是帶他們做體檢。

我碰到他們時,是來拿體檢報告的。

我關心地問情況怎麼樣?

李叔開心地說:“我倆現在是70歲的身體,40歲的體檢報告。”

而對子女而言,父母到了這個年紀,最值得炫耀的,不就是他們的健康嗎?

那一刻,我替李叔李嬸國強深深高興。

下一刻,悲從中來。

這輩子,和國強相比,在拼爹這件事情上,我完敗。

16

說出這些,不是爲了聲討什麼。

成年人了,知道出身無法選擇,抱怨無濟於事。

我爸此生最大的功勞就是活成我的反面教材,讓我發誓堅決不要成爲他。

有時同事朋友請吃飯,我也覺得滴酒不沾很不合羣。

可是一想到我爸酒後失德的樣子,我就無比堅持。

如今的我,也是一位父親。

講述這一切,是記錄,也是警醒自己:不要成爲像我爸那樣的爹。

當我不自覺地複製他的某些行爲,繼承他的某些基因時,我一定會翻出這篇文章來警告自己。

所以,謝謝小念聽完我的講述,也謝謝提供園地,讓這篇文章得以成型,並公之於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