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食地景:地瓜葉與埔姜及其它

圖/豆寶

立秋之際,「盧碧」颱風的外圍環流在臺灣的天空徘徊,引進的西南氣流,帶來由南到北的豪大雨,回褒忠「親園」的途中,車上的廣播電臺竟不約而同的報導,連日大雨已造成中南部蔬菜的損害,果菜批發市場價格飆漲的新聞。

車窗外,雨勢漸漸加大,擋風玻璃的雨刷速度也慢不下來,我稍將收音機音量調高,以便聽得清楚些。坐在副駕駛座的妻子睨了我一眼,笑着問:「我就知道你和老爸一樣,就是爲了怕庭院的花樹、地瓜葉被風臺水淹,才急着要回親園的。」

她果真一語中的,知道我心中所思。而伊口中的老爸自然也是我的父親,他生前每每北上去探望兒孫或就醫,常常一聽到氣象預報說有颱風警報,便收拾行李急着要返鄉,爲的就是厝前厝後,一畦畦的菜園,及錯落其間的木瓜、楊桃、龍眼、柚子、蕃石榴、檸檬、蓮霧等果樹。

我當然記得,雙親健在時,除非就醫或急事,否則任兒媳再怎麼勸也不願離家北上同住,他們寧願終年守護着家園,每每風雨交加之時,兩老便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在厝前厝後的菜園、果樹間穿梭,或提早收割欲熟未熟的白菜、甘欖、韮菜以及爬滿土壠的甘薯葉,或鋪稻草或剪高枝,或用草索捆綁果樹的枝枒,防水避風,而雨後爬出的蝸牛,便成爲餐桌上與九層塔熱炒的美食。

如今,雙親皆已成爲我們思念的形影,我和四哥在父母過世後,將他們生前堅持不改建,卻已經破舊不堪的三合院老厝拆除,分別蓋上各自的樓厝,老家昔時的花果菜蔬,也在四哥家的果園一一重現,我不擅農事,只能在親園周遭植栽花樹,蒔花除草,成爲我退休前後返回寫作之餘的日課,妻子總取笑我,不競而選當了庭院的「院長」。

我這個「院長」掌管近百坪的庭院,最「炫」的不只是隨季節變化而呈現不同顏色風情的景緻,而是院中的花樹均是無毒、無農藥、天然有機的「可食地景」,其中,二株超過二樓高的香樟與常年茂盛枝葉紅綠相間的藍莓,是鳥雀棲食做巢的「別墅」,樟樹嫩綠的葉子是松鼠和竹節蟲的珍饈,即連用來沖泡,亦香氣豐盈,甘甜可口,聽說飲後還可消除體內的自由基,中醫也將樟樹葉入藥,還有人以葉子泡浴,用來袪除風溼關節炎呢!人蔘菓樹亦然,熟透的菓子,人、鳥與松鼠、蝸牛、蜥蜴、癩蛤蟆、竹節蟲、天牛、蝴蝶、蜜蜂共食而相安無事,柑橘、檸檸、石榴均然。

而錯落在紫薇、扶桑,與其它果樹共生共榮,一年四季青綠不淍、有着樸鼻香姜氣味的埔姜,其實是故鄉褒忠原名「埔姜侖」的由來,小時候,我們總遊冶田野之間,位於小學操場東南交界的沙崙,那裡是孩子們嬉戲的野臺,騎馬打仗的戰場。

記得年少時,沙崙上面種滿了林投、麻竹及許多野生的灌木以及木瓜、番石榴、龍眼、楊桃等果樹,最明顯的是沙崙上上下下遍佈的埔姜,那香香的有些薄荷味,混合著野薑花或些許檸檬、百合的香氣,總令人猛力嗅聞,直到香氣沾染全身才甘心。

細沙和土石礫貝推砌的沙崙是孩子們捉迷藏、灌蟋蟀、以及雨後撿食蝸牛、釣青蛙的遊樂場,調皮的囝仔伴最喜歡窩藏在埔姜樹叢間,記得剛上小學時,某個仲夏的下午,相約躲貓貓的同學,就在沙崙上一鬨而散,瘦小的我很快找到一叢埔姜,屈身躲在埔姜細細的枝葉間,一邊窺探樹林草叢的動靜,防止被扮鬼的同學發現自己,卻在不知不覺間竟然睡着了,醒來時才發現全身都是好聞的埔姜氣味,那淡淡的清香與姜的味道,竟令人難以忘懷。

五O年代的農村,大人們每將埔姜的枝葉用來鋪墊蔬果,一方面防蟲防蚊,一方面保鮮,而埔姜的神奇功能尚有浸泡淹漬豆腐乳,將其枝葉熬成湯汁,更可做爲泡浸糯米做鹼糉的原料,而這些記憶中的味道,對在埔姜侖渡過童年,少小就出外打拚的遊子而言,其實是連夢中都會出現的氣息,曾幾何時,鄉野田疇的地貌也有了物換星移的轉變,埔姜侖的埔姜也不再遍佈左鄰右舍的圍籬或田間土壠。昔時位於國小操場東南一隅的沙崙地貌,也因墾作開發而不復以往,只留下尚可辨識的沙丘形狀,這或許是沙崙主人刻意留下些許鄉土歲月記憶的用心,每每讓重遊沙崙的返鄉遊子,在既興奮又悵然的追憶中不勝噓籲。

埔姜的植物學名又叫做黃荊,是一種定沙植物,也難怪故鄉的沙崙會種滿埔姜灌木。而海濱的埔姜花色較豔麗,平地的埔姜花則較粉嫩,不只可食用,魯凱族原住民朋友還將之製作成精油。根據文獻記載,埔姜並非臺灣獨有,起源何處已不可考,而西方的修道院周邊種植埔姜,據說有安神定性的果效呢

雙親過世後,我與四哥遵照父親的遺願分別返鄉起造新厝,並不約而同的在新起的宅院四周,重新植栽小小的埔姜樹,既可用以圍籬又可單株做爲盆栽,它清香的氣味便無時無刻瀰漫在院子裡,只要孩子們回到親園,我總會用有獎徵答的方式,讓他們用力聞嗅記住埔姜、薄荷、肉桂、樟樹葉子的氣味,記住阿公故鄉田園的味道。

親園中的炮仗花、紫藤花、扶桑,以及季節性應景的玫瑰、薔薇等,雖然不是我等可食的植栽,但卻是蜂蝶的最愛的珍饈,百香果枝葉除了用力爬滿圍牆外,還與高大的藍莓、老是不結果的檸檬相依共榮,而讓人誤以爲藍莓樹上與檸檬枝葉間竟然開著白色的百香果花呢!

花圃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花季由立春至立秋,花色由粉白到蔫紅,讓蜜蜂與蝴蝶爭相採擷的紫薇,奇妙的是,紫薇花在中元節後慢慢凋零,但花色凋落後便孕生出一粒粒由綠轉褐的果粒,枝椏間紅嫩的葉芽卻仍不時透露不甘枯萎的堅持,直到入冬葉脈則漸呈蒼綠,到了寒流來襲,整株花樹似呈乾枯,細細的枝椏間仍餘留準備立春裂帛而出的果粒,年復一年,周而復始。

颱風前夕的親園,果然花圃裡的地瓜葉枝藤茂盛肥碩,呈心型的葉片圓圓滾滾青翠盎然,在漸漸增強的風雨中彷佛正匍匐前進,飽滿着柔綠鮮嫩的顏色,我們趁着雨勢未溼透全身之際,趕緊剪下幾株壯頎的枝葉,做爲回家後第一頓餐桌上的蔬食。

一句多數民衆耳熟能詳的「甘𫉄毋驚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湠」,雖常被用來形容臺灣人民吃苦耐勞不畏風霜的性格,卻也可見地瓜的生命力是那麼旺盛強韌,而凡在農村長大,幾無人不知地瓜葉因其易栽易長,我種在花圃裡的當然也是本土的番薯品種,但與地瓜田裡培栽,被農試所命名爲臺農57號、66號或栗子地瓜等不同,而是近年經專家改良而成的臺農71號;地瓜田一壠一壠,重視沙地中瓜果的大小與美味,至於壠上的葉藤通常顏色暗綠,或因瓜熟而葉梗漸呈枯黃,當然不能做爲菜蔬,而大多用來飼豬或餵養雞鴨鵝。

因此,用來與高麗菜、大小白菜、空心菜、絲瓜等相媲的地瓜葉,當然就以採擷鮮嫩葉子爲主,不管是大如半掌莖肥葉厚的本土種或是呈五爪形狀的日本種,都十分討喜。何況,地瓜葉是蔬菜類中少數不用噴灑農藥或加註任何化學物質便可成長的作物,只要土溼水足,枝葉就鬱郁蒼蒼像滾雪球般向四周衍生,且長得茂盛而水噹噹,整個花圃也被鮮綠蜿蜒滋長的地瓜藤蔓,襯托得綠意盎然,更令人欣喜的是,地瓜葉縱使藤蔓交纏,卻不妨礙其它花樹的成長,甚至還會繞着埔姜的軀幹枝椏溫柔的吐出綠蔓葉梗,成爲親園中最美的地景。

其實,由少年離家遠走他鄉,不論名稱叫地瓜或番薯、甘𫉄,誰沒有在童年時焢過地瓜、吃過甘𫉄籤,至於可以代替一般蔬菜的地瓜葉,在五、六O年代的農村尚不多見,直到七、八O年代,都會的臺菜餐廳,才赫然發現餐桌上油綠可口的菜餚,竟然是昔時被通稱爲「豬菜」或「過溝菜」的地瓜葉,但品種已不同於以往,而是被農業專家命名爲「臺農71號」的番薯葉菜,許多老饕或企業家竟將之做爲養生聖品,且因其具有胡蘿蔔素、鈣、磷、鐵、葉黃素及多種維生素,富高纖又鮮嫩,汆燙青炒皆美味可口,且名列抗氧化蔬菜的霸主,又能夠維護心血管健康,中醫的說法還能補中益氣、養血止血等等功能,甚至還被溢美爲長壽菜及「菜中人蔘」呢!

回想青少年時期的農村生活,發現家裡原來擁有一大片吃不完、蔓生不絕的地瓜園,並非真的窮苦散赤,而是另一種金錢之外的富足;就像五十年後的此時此地,在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土地園圃,種植臺農71號的地瓜葉,因其易栽易生,取葉、梗爲菜後,將剩餘的藤蔓截分,再插入土內,只要水分足夠,便不斷蔓生,莖梗相連,茂盛的葉子像綠色的漩渦,盤旋或沿着花圃有限空間滋長,果然枝葉代代湠,源源不絕,並在花樹間共生共榮,也不用擔心颱風菜價高漲,讓我們全家吃不完,還可分享給親朋好友,地瓜葉竟然是這般的美味、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