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再見愛人》受的氣都被它疏通了”,這個「女人專屬爽片」怎麼成了白領必看?
華語影壇2024年有沒有天降紫微星?還沒有的話我先給《好東西》了。
上週看完《好東西》,我站在影院門口,在北京冬日的寒風裡對朋友感慨:“要是從小看的就是這樣的電影,我都不敢想我人格得健全成啥樣。”
這部今年3月纔開機的電影,在11月面市,點映階段就喜提豆瓣開分9.1,是今年評分最高的劇情片,還順帶盤活了“小妞電影”。
到底是啥好東西?
《好東西》其實沒有什麼“爆點”。
沒有飛機大炮,沒有綠幕特效,最刺激的一幕是兩瓶汽水接連從易拉罐裡噴發,射程堪比竄天猴;
沒有三生三世虐戀情深,沒有追妻火葬場、浪子回頭纔是真,女主角頂天立地王鐵梅,跟前夫是“育友”,跟新歡是“課間10分鐘”,上課那45分鐘要用來做更多更重要的事;
沒有燒腦懸疑,沒有2小時高能逆天反轉44次,作爲一部喜劇風味濃郁的商業劇情片,也沒有沈騰馬麗這種只要出現就叫座的國民級笑星。
《好東西》拍的是三個女性的生活,不標榜大女主,也沒魂穿瑪麗蘇,是普通的、平常的——也因此難能可貴的,HerStory。
單親媽媽王鐵梅,前調查記者,現帶貨公衆號編輯,所有方面都想做到最好的強韌鬥士,包括且不限於直播帶貨、指導非虛構寫作、育兒、搬家、通馬桶、換空調濾網、給空調加氟。路見不平一聲吼,隨地亂尿的男人倉皇竄走。
愛給人當媽的鐵梅和沒被媽好好愛過的小葉成了鄰居。小葉是獨立樂隊主唱,燙着羊毛卷、蹬雙牛仔靴,非常摩登灑脫的樣子,其實有點“討好型人格”,缺愛是她的病根子,追愛是她的主打歌。遇到鐵梅和她的女兒茉莉之後,小葉開始明白愛不是非得通過戀愛獲得。
9歲的王茉莉,尚未將成人社會的荒誕全盤接受,還沒學會對外部世界的弔詭照單全收,正是整頓爹味的年紀。她說,“世界上一半人都會流血啊,月經怎麼會髒呢”,她說,“我正直勇敢有閱讀量,我有什麼可憐的”。
強加的羞恥和規訓,在小孩姐無比天真又無比深刻的三言兩語間,如同敞了口的氣球,泄着氣打着旋兒飛速消失,和放了個屁沒什麼兩樣。
日子在弄堂裡、高樓間、街道上流動,角色有時相聚、有時各自奔忙,有時爭吵、總是相互支撐;觀衆如我有時大笑有時流淚,情緒隨機波動,波動中抖摟出一個已經被埋進互聯網故紙堆的名詞:小妞電影。
這就是久違的小妞電影味兒:摩登都市、笑料頻出、美女俊男——且美女俊男之間的關係完全退出舞臺中心,俊男主要起一個招笑的作用。小妞電影在《好東西》這兒終於實現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批判繼承,可以重新端上桌了。
圖源:微博@推拿熊
《好東西》沒“爆點”,不代表不精彩,實際上是精彩得太均勻。任意剔出一組對白,都摻着梗或笑點,都能戳中一些人的煩惱或思慮;任意挑出一種關係,能踩中此時此刻的某個內容風口,能無縫接入蕎麥的私信或李誕的賽博閨蜜直播間。
現實也正是如此。如果說春晚是段子手的大考,《好東西》無疑是文字博主的聯歡,春晚越來越難笑於是考驗段子手的水平,《好東西》網羅時下最受關注的公共議題於是成爲素材、論據和嘴替。
圖 源: 《好東西》
單親育兒、性別分工、無償家務勞動、母職綁架、男性絕育、女性主義成“時尚單品”、戀愛腦、配得感、性同意、原生家庭創傷、網絡暴力,甚至網約車味道重——故事背景設置在上海的《好東西》幾乎就是現代都市女性生活面面觀。
其當下性和思辨性在輿論池裡打水漂,所到之處漣漪四起。截至目前,超過30萬人在豆瓣上給《好東西》打出9.1的高分;小紅書“電影好東西影評”詞條下有超過81萬篇筆記;上過的微博熱搜一屏放不下。
從人物到文本,從畫面到配樂,從理智到情感,從大議題到小細節,電影還未正式公映,網友給了《好東西》堪比《甄嬛傳》的待遇,一頓庖丁解牛細細拆解。
有媽媽誇這電影把小孩刻畫得立體不扁平,有記者說鐵梅談到記者過往的神情很準確,有人說角色衣服選得好,有人說人物行走和觀察的狀態都太對了。
兩件衣服上分別寫着“90%荒誕”、“You can't do everything for everyone”
在社交平臺上激盪的共鳴和迴響,很大程度上給《好東西》的商業表現兜了底。
加上11月9日-10日、11月16日-17日兩輪點映,截至今天12:00《好東西》票房突破1.82億元,貓眼專業版的票房預測從4億+漲到了5.52億。
正式公映前兩週開啓的點映,是一招有效的營銷策略。
點映,指在影片正式上映前,發行方以公開或半公開(指定範圍的觀衆)的模式向影片核心受衆、媒體人、專業人士等“種子用戶”放映。對於品質不甚討好的電影來說,點映可能是自曝其短;反之對於體量小但質量好的點映,點映是最有用的“外掛”之一,一方面更早獲取觀衆反饋,調整宣發戰略和節奏,一方面發酵口碑,利於獲得更多排片。
然而,《好東西》現在的票房表現也被一些分析認爲快要耗盡“存量”,其激起的共鳴和迴響能不能擴散到更廣的圈層找到“增量”,還有待觀察。
《好東西》是一部受衆圈層比較明顯的電影。據貓眼專業版數據,“想看用戶”中以30歲以下的年輕女性白領爲主,票房佔比則由一二線城市挑大樑。“狐廠娛樂觀察”指出:“一般情況下,由於二四線城市數量更多、人口更多,電影通常在二四線城市的票房會更高。”
圖源:貓眼專業版
換言之,《好東西》在社交平臺上的聲量某種程度上是“倖存者偏差”——影片受衆就是一撥愛用豆瓣、微博、小紅書的人。
話又說回來,在淡季小檔期,作爲上週唯一票房過億的電影,《好東西》的商業表現已算可圈可點,連帶着把“小妞電影”重新推上舞臺。
《好東西》,make 小妞電影 great again了?
不是所有人都認可把《好東西》歸爲“小妞電影”。
贊同者長舒一口氣,好久沒有在電影院爲女人的故事這樣有笑有淚,詼諧的風格輕鬆解壓,對生活的呈現既真實有共鳴又留了個理想烏托邦,療愈效果堪稱精神布洛芬,振奮效果強如電子液氮泵。這怎麼不算小妞電影,這就是of women by women for women的小妞電影。
反對者不願與“小妞”二字爲伍,認爲這本身就是一個將女性客體化的蔑稱,整個“小妞電影”門類就是女性故事被奇觀化、低幼化的生動展示,結算畫面是一個齊劉海、大框鏡的小傻妞,啥都做不好唯有運氣好,終將獲得白馬王子的垂青。
所以小妞電影到底是啥?
這是一個舶來詞,源自英語“Chick Flick”,chick本意是雞雛,俚語中可指代女性,有冒犯性,翻譯成“小妞電影”都算比較客氣了。
概括來說,小妞電影是以女性爲主角,並旨在吸引女性觀衆的商業片,有更多的對白而非特效,更多討論親密關係而非展示刺激場面。常見劇情是女主角——通常具有一種親和美——克服缺點或差異,獲得真愛和事業成功,又或是找到了自我。
圖源:小紅書@11面面
小妞電影有過廣受追捧的時候。
比起好萊塢科幻鉅製,專注30+熟女和青春期少女的小妞電影,投入產出比相當可觀。以小妞電影裡的鎮山之寶《賤女孩》(Mean Girls)爲例,2004年上映後憑藉1800萬美元成本,收割全球1.3億美元票房。
國內小妞電影的商業爆發始於2009年,那年章子怡擔任製片人和主演的《非常完美》上映。片中,章子怡飾演一個天馬行空、古靈精怪的漫畫家,男朋友被風情萬種的女演員撬了牆角,在閨蜜的鼓勵下,漫畫家重振旗鼓,最終找到了真愛。
劇情現在聽着俗吧,當年商業表現可不俗,以中小成本製作拿下過億票房。2013年章子怡還再接再厲又拍了平行篇《非常幸運》,在裡面追求帥氣特工,票房再次破億。
是什麼給了她底氣?也許是《失戀33天》。
2011年上映的《失戀33天》是國產小妞電影史上毫無爭議的高光一筆,9000萬的成本撬動3.5億的高票房,女主角白百何從此升咖,喜提暱稱“白三億”。至今聊起小妞電影,帶點機靈帶點倔強帶點鄰家的白百何仍然是繞不過的豐碑。
再後來是2013年的《北京遇上西雅圖》,湯唯殺回內娛,飾演一個赴美生子的“撈女”,和當時還是優質雅痞大叔代表的吳秀波共譜一曲浪漫愛。
2015年白百何帶着《滾蛋吧腫瘤君》再創高峰,製作成本4300萬元、票房收入近5.1億,擊敗同期的好萊塢大片《終結者:創世紀》,成爲當年七夕節的票房冠軍。
那些年,上至代表作一籮筐的影后,下至尋求再上一臺階的小花,都在小妞電影裡追過車、流過淚、扯過頭花。
但2015年再往後,小妞電影就沒什麼大動靜了。
當“搞事業”逐漸越過“戀愛”成爲女性更關心的問題,“大女主”取代“小妞”生成着新的模板。小妞電影的最大受衆們,對套路化的浪漫情節和人物設計失去興趣,甚至從曾經最癡迷的電影中回味出了一點不對勁。
現在回過頭再看才發現,傳統小妞電影常常通過給女性分類製造情節衝突,通過戲劇化這種分類製造笑點。
圖 源: 《愛情神話》
主角可以是古靈精怪的小妞,可以是知性成熟、啥都不缺唯獨缺愛的精英,對面必有一個對照組,美豔而膚淺、心機重但擅僞裝。比如《非常完美》,章子怡飾演的脫線但堅韌的漫畫家VS范冰冰飾演的勾引別人男朋友的女演員;比如《撒嬌女人最好命》裡的周迅,和餐桌對面讓她直翻白眼的“怎麼可以吃兔兔”。
《失戀33天》曾被奉爲金句的一組對白更是再典型不過。白百何飾演的黃小仙對王耀慶飾演的霸道總裁描述兩種女孩,一種“給你一個機會爲她們消費”,一種“真心實意想和你在好風景裡接個吻”,前者影射霸道總裁的未婚妻,劇情將其設置爲“臺灣腔河南人”,後者指的自然是黃小仙本人。臺詞說“不評價哪種姑娘更好”,實際上評價已昭然若揭。
圖 源: 《失戀33天》
設置這種對照的目的也很明確,讓觀衆明白啥樣的女人能最終獲得幸福,以及啥才叫真正的幸福。通向答案的具體路徑依人物設定和情節發展各有不同,但最終答案基本是殊途同歸的:“好女人”能幸福,談上戀愛叫幸福。
1990年,電影學者帕特里夏·艾倫斯(Patricia Erens)在《女性主義電影評論中的問題》裡批評,小妞電影助長了每個女人的“父權無意識”。
名義上拍給女性看的小妞電影,又好像是在給觀衆進行道德審判——你是不是拜金了,是不是綠茶了,談戀愛夠不夠真心實意,是不是做作地說過“怎麼可以吃兔兔”。
圖 源: 《撒嬌女人最好命》
十年前射出的子彈終於正中眉心,當年潛移默化中接收過的陳腐觀念在今日激起一片雞皮疙瘩。小妞電影跟着霸總偶像劇的名聲一落千丈,“小妞”這個名稱,在更多女性開始呼喚主體性時,也遭到抨擊。
但我們並不是不需要小妞電影了。事實上,我們可能比10年前更加需要暢快地笑或哭,需要一些簡單愉悅,需要從故事中汲取溫柔熨帖。
正如2008年的經濟危機很大程度上助推小妞電影攻佔全球電影市場,如今這類電影在沉寂幾年後也開始被頻繁招魂。
小妞電影就是純享版美好世界,描繪了好幾代人對“成長”的想象,又在走進現實生活後成爲鄉愁。
小時候以爲長大了就會和小妞電影女主角一樣,頭髮是亞麻色,穿風衣、挎皮包,有一份非常都市的高薪工作,忙時一隻手打車一隻手還在握着手機對接,但一定是朝九晚五、按時下班。
下了班總能約到三五好友一起小聚一起微醺,夜晚以在空空蕩蕩但乾乾淨淨的街道上笑笑鬧鬧做結,憂愁煩惱從不過夜。
談戀愛也可以,有魂牽夢縈的,有抓心撓肝的,有牽腸掛肚的,但不必寫到結婚,停在相視一笑出現“the end”留點餘味悠長最佳。
反正困難是可以解決的,障礙是可以清除的,明天是值得嚮往的,結局是預先確定的,帷幕落下,充滿希望的故事還在繼續。
知名電影製作人、《西雅圖夜未眠》監製琳達·奧布斯特(Lynda Obst)在2011年撰寫的《爲小妞電影辯護》中寫到,小妞電影讓女性扮演主角,而且人物有成長的弧光,並不只是“某個人的女朋友、蕩婦、無腦掛飾”。
對於很多懷念起小妞電影的人來說,《好東西》帶來了久違的溫暖。
它並不是刻板印象中的小妞電影,展示的不是王子公主的甜寵童話,沒立一個“壞女人”的靶子讓“好女人”警醒,裡面沒有需要被騎士保護的小妞,沒有整個生活以戀愛爲轉移的“戀愛腦”。
但如果回到小妞電影原初的定義,爲女性觀衆服務的女性視角敘事,那《好東西》大概比許多十幾年前的古法原漿小妞電影更加小妞電影,是一次進化。
女性角色不必互相競爭,男性角色也不是女人們爭奪的對象,單身媽媽不一定就苦不堪言,愛和支持並非只有傳統婚戀家庭能給。
在人物關係跳出窠臼的同時,《好東西》呈現了(一部分)女性當下面臨的真困惑、真體驗。
在與播客《展開講講》的對談中,導演邵藝輝提到自己會特別考慮時效性:“我在寫(劇本)的時候,有注重去想,這些話題等我寫完拍完剪完再到上映,會不會過時了、大家不討論了,這些都有提前想過。”
在不迴避、不扭曲問題的前提下,又輕鬆風趣、點到即止,很治癒,很解壓,很明亮,像是冬天的一個擁抱。
當我們筋疲力盡,我們渴望確定性,當我們焦慮困惑,我們期待一點安慰,當我們迷茫失措,我們想找到一個喜愛的故事,並在裡面看到自己。
這是一個小妞電影被抨擊的時代,這是一個小妞電影被重新浪漫化的時代。
編輯|橘總
作者|大稚設計|胖兔封面圖源|《好東西》
參考資料:
狐廠娛樂觀察,《爲什麼 <好東西> 破不了圈?》,2024.11
槽值,《曾人人喊打,如今全網求她復出》,2021.09
文娛Talk,《「小妞電影」消亡史》,2024.10
新浪娛樂,《當年那麼火,現在沒人看?》,2024.11
Vista氫商業,《傻白甜經典 <公主日記> 迴歸,我們爲什麼需要“無腦”的小妞電影?》,202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