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影／《00:30凌晨密令》節制批判的預知死亡記事

文／徐定遠

「如果你說謊，」探員面對被鐵鏈吊在空中的戰犯這麼說，「我就會讓你痛苦。」口氣平穩，幾乎沒有情緒起伏，彷彿他是在說「這份試算表今天下班前一定要交出來喔。」探員的神色或許有些嚴厲，但這絕對不是007電影裡的刑求者，他粗獷的鬍鬚可能有點過於不修邊幅，但是神色和語氣間沒有駭人的嚴厲，而是一種弔詭的帶着一點麥迪遜大道上年輕主管的桀驁幹練。

接着他會跨坐在犯人身上，以製作一杯焦糖瑪奇朵的熟練與超脫對無奈掙扎的褐色皮膚囚犯施以惡名昭彰的水刑（waterboarding）。這個一度不被美國認爲是刑求的拷問手段，藉由模擬溺水的方式有效率的將恐懼與痛苦傳遞在受刑人身上，而全場的眉頭也都在同一瞬間無聲的緊緊皺上。

只是，最後取得有效情報的方法並不是不人道的刑求，而是把囚犯當作「人」對待，用最傳統的偵訊技巧得來的。

當一部電影的結局是不到兩年前最廣爲人知的重大歷史事件時，電影本身的敘事前提就有其根本上的弱點。但若只單純將《00:30凌晨密令》歸納成一部關於美國如何獵殺賓拉登的動作電影，那就大大的小覷了這部近年來最成功的歷史劇情片。導演薩琳畢格羅（Kathryn Bigelow）與編劇馬克波爾（Mark Boal）在本片中清楚展現了身爲導演與編劇如何精巧的拿捏敘事的分寸，很簡單就可以拍成流於歌頌美國英雄主義的題材，在這次兩人第二度的合作中，呈現在觀衆面前的卻是電影人對一個極富爭議性議題最有節制的批判。

在本片最後高潮的攻堅行動中，海豹部隊用幾近戲謔的口氣呼喚着敵人的名字，彷彿是在呼喚擦身而過的好友般，然後毫不遲疑的將回頭探視的對方一槍擊斃。這些角色以最專業最無悲憫的方式，反射性的執行這些殘忍的行動，沒有任何顯示鄙夷的衛道質問，如行雲流水般全面性壓制的軍事行動一面倒的殲滅所有目標，觀衆隨着這羣沒有絲毫緊張猶豫的精英部隊與導演沒有一點拖泥帶水的精湛運鏡，以參觀食品加工廠的心情檢視頭號公敵生命的最後三十分鐘。

只是，在這場令人屏息的精彩城市戰中，觀衆恐怕或多或少都會在某個時間點有不知哪一方是加害人的錯覺。

《00:30凌晨密令》的批判是：是不是真的有所謂的「必要之惡」？爲了達到目的是不是可以不擇手段？而當目的達成後你所得到的是不是真的大於了你所願意失去的？本片在手法上處處充滿許多導演與編劇所欠缺的節制，沒有任何一個戲劇機制在爲任何一個立場辯護；沒有一個角色代表了美國正義之師的理所當然，也沒有一句對白抨擊美國道德模糊的不擇手段。

事實上，《00:30凌晨密令》是一部立場極致中立的電影，乍看之下幾乎是一部平鋪直述的劇情式紀錄片（docudrama），但仔細檢視後可以看到幾乎不留痕跡的批評。批評的手法是如此的隱晦，以至於很簡單的就被不留心的掩埋在電影最後三十分鐘緊湊又精彩的軍事橋段下。極度節制又不着痕跡的呈現手法，以最高超的角度論述一個議題：不直接告訴觀衆導演想說的是什麼，而是用畫面、用敘事，以最微幅的推手輕輕將觀衆導向預設的結論。

《00:30凌晨密令》並沒有扣人心絃的劇情，說穿了就是一場擇善固執堅持己見的個人聖戰。由潔西卡雀絲坦（Jessica Chastain）飾演的女主角幾乎沒有任何角色背景，有的是純粹內斂情感的演繹。從《永生樹》中優雅溫暖的奧布賴恩太太、《姊妹》中美豔率直的西麗亞、到本片中幹練獨行的中情局幹員，每個角色都大異其趣，充分展現新生代演員難得的表演廣度。

劇終雀絲坦獨自在斗大的運輸機中，面對將她視爲重要人物的駕駛員尋問她要飛去哪裡，她留下了眼淚。身爲一個國家，美國恐怕也不知道在這個明顯不是句點的勝利後該前往何處，而導演藉淚水留給觀衆的問題，我想是：「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