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馬爾克斯和黃金傳奇 | 範慕尤
本文配圖除黃金湖外均攝自哥倫比亞黃金博物館
2015年初我在斯坦福大學訪學,正值假期,在哥倫比亞讀碩士的妹妹邀我去過年。聽說我要去哥倫比亞,室友遠婷又驚又怕,說:"你要去哥倫比亞?那裡很危險啊,有大毒梟!"我安慰她:"大毒梟早被打死了,現在治理得挺好,沒那麼可怕。"心中不禁感嘆,一部美劇《毒梟》讓巴布羅·埃斯科瓦爾之名傳遍世界,也讓哥倫比亞與"毒梟"、"販毒"掛鉤,即便毒梟已死,提起哥倫比亞依然令人心驚膽寒。不過我對哥倫比亞的印象來自另一個名字,不同於巴布羅的臭名昭著,這個名字享譽世界,倍受尊敬,那就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馬爾克斯。文豪與毒梟,一個名留青史,流芳百世;一個惡名昭彰,遺臭萬年。
從美國去哥倫比亞很方便,我在舊金山領館辦了3個月的旅遊簽證,就奔赴波哥大和妹妹一家過團圓年了。到波哥大的第二天我們先去了市中心的地標性建築——玻利瓦爾廣場。廣場中心就是玻利瓦爾雕像,一手執劍,一手拿着卷軸,左腿略微前伸,神情堅毅,既有軍人的莊重,又帶了幾分革命者的灑脫。雕像四周是帶有彩燈的噴泉,想來傍晚燈火通明,景色會很壯觀。雕像後是國會大廈,西側是卡洛斯宮暨舊總統府,東側是聖菲主教堂,北側是司法部大廈。
國會大廈的一排愛奧尼克柱很有特色,一眼看去有幾分希臘神廟的感覺。卡洛斯宮有300多年的歷史,是典型的殖民地建築,淺黃色的外牆,立面有橙色裝飾。玻利瓦爾曾住在這裡,還遭遇過暗殺,幸虧他從窗子跳出,躲過了襲擊。聖菲主教堂是波哥大教區最大的主教堂,始建於16世紀。相比於我在歐洲看到的那些美輪美奐,精雕細琢的大教堂,這個教堂顯得古樸而簡約,通體土黃色,處處都是久歷滄桑的斑駁痕跡。兩側的方形鐘樓,沒有哥特式誇張的細塔尖,只有少量的雕像裝飾。司法部的大樓是這裡唯一的新建築,這棟大樓也是命途多舛,自上世紀初建成後多次被毀,最近的一次就是1985年反政府武裝襲擊大樓,致使多名法官喪生,大量司法文件被毀。有說這次襲擊是毒梟埃斯科瓦爾指使的,爲了阻止政府將他引渡美國,要提前銷燬犯罪證據。以他一貫囂張的行事作風,這倒也不無可能。
一開始看到雕像和這些建築,我還以爲是馬爾克斯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裡提到的廣場,那個阿里薩假裝看書等待費爾明娜的廣場,那個費爾明娜婚後和阿里薩重逢的廣場,那個他們一次次相遇又錯過的廣場。後來才知道小說的背景是卡塔赫納,另一座哥倫比亞的歷史文化名城。那裡也有一個玻利瓦爾廣場,有着同樣的解放者雕像和教堂。其實很多歐美老城的廣場都是這種結構,廣場周邊圍繞着教堂、市政廳、王宮和集市,是城裡的宗教、政治和經濟中心。因着馬爾克斯的小說,我眼中的玻利瓦爾廣場多了一層浪漫旖旎的色彩。
久聞哥倫比亞"黃金國"之名,從玻利瓦爾廣場出來,我們就去了黃金博物館。博物館在市中心的聖坦德爾公園裡,共有四層,一層介紹印第安人歷史;二層展示印第安人的冶煉技術;四層放映開採黃金的紀錄片。最吸引人的是三層的"黃金大廳",陳列有上百件黃金製品。去博物館之前我還好奇,經過當年殖民者的瘋狂掠奪後,黃金製品還有多少殘留?現在博物館裡的金製品是近現代新制的,還是殖民時代的舊物?到博物館看了介紹才知道,原來這座博物館是哥倫比亞獨立後興建的,文物都是通過收集和考古發掘獲得的,多爲前哥倫布時期穆伊斯卡人制作的金器,是穆伊斯卡文明的見證。
剛進入黃金大廳時我還和妹妹抱怨,這漆黑一片怎麼看呢?話才說完燈就亮了,左右兩側的金器發出懾人眼目的光芒,耳畔傳來陣陣樂聲,曠遠而神秘,應該是印第安人的音樂。這些金器大到人像,小到別針,從祭祀器物到日常生活,包羅萬象,應有盡有。據說印第安人信仰太陽神,黃金接近太陽的顏色,因而黃金製品被他們作爲代表信仰的符號。一個人身上佩戴的金飾越多就代表他的地位越高。展廳中有幾套金飾,從頭冠、耳環、項鍊、胸飾、腰飾、護腿到腳環,每一件都精美絕倫,我和妹妹猜測可能是部落酋長戴的。他們的胸飾很有特色,比如有一件遠看像一隻振翅欲飛的雄鷹,近看原來自上而下有三層,頂部呈扇形,刻着人臉圖案;中部是"雄鷹"的兩翼,由兩道彎眉狀的弧線和下綴的流蘇組成;底部則像尾羽一般,兩端上翹,下面也綴有流蘇,中間是人臉圖案,還鑲嵌了兩個圓環。雖然這套胸飾層層疊疊,極其繁複,但那些金箔看上去纖薄如紙,其技藝之精令人歎爲觀止。還有一件頂部是一排小人,纖細精巧,每個小人頭頂有個扇形裝飾,下半身呈三角狀,放在圓球上。遠遠看去就像是小人在跳舞一般,趣味盎然。
據說印第安人相信死後世界,會給死去的人帶上黃金面具和金飾等隨葬品。我們看到的黃金面具比較多的是幾何圖形式的,即兩個圓形代表眼睛,一個微凸的三角形代表鼻子,長方形的嘴巴配上縱橫交錯的線條,就像Type-C。整個面具既抽象又有未來感,與三星堆的面具倒有幾分相似。
一直走到盡頭我們纔看到鎮館之寶——穆伊斯卡黃金船,在深色背景襯托下光彩奪目。傳說部族首領全身塗滿金粉,將黃金祭品裝上船,和祭司等人前往瓜達維達湖朝拜,在湖中洗去金粉,並將祭品投入湖中,這就是"黃金船"和"黃金湖"的由來。船是一個橢圓形的木筏,木筏中央最高大的人應該就是酋長,身上的金飾也最多。在他前後共有十人,可能是祭司和隨從。所有人物都是扁平形,纖薄小巧,彷彿剪紙或皮影一般。每人都佩戴金飾,特別是頭頂,幾乎都有太陽光芒形狀的頭冠,可能象徵他們的太陽神信仰。據說整條船是以失蠟法制成的,也就是說一次成型,中間沒有連接點。知道這一點再看木筏恰到好處的弧度,人物的神態和精巧的金飾,再次爲它的巧奪天工而感嘆。
走出博物館,漫步於大街小巷,處處可見赤、橙、黃、綠等鮮亮顏色的牆壁和房屋,很有南美風情。鼻端時不時飄過一陣咖啡的濃香,既然來了哥倫比亞,肯定要嘗一嘗這馳名世界的咖啡。妹妹帶我進了一家名叫"胡安"(Juan)的咖啡廳,並介紹說"胡安"是哥倫比亞最大的咖啡品牌,到處都是它的連鎖店。這家店的門頭是復古的墨綠色,牆壁也是墨綠色,格子地磚,洋溢着濃濃的復古氣息。我喝咖啡一般都是加糖加奶的,但是想到《百年孤獨》里奧雷里亞諾上校每天都要喝的黑咖啡,猶豫了一下,就點了杯黑咖啡。咖啡剛入口有微微的果酸味,後續的苦味中帶有一絲甘甜,回味悠長。馬爾克斯這麼喜歡在作品中寫黑咖啡,因爲他本人也是嗜咖啡如命。他從大學時代起就喜歡在咖啡館寫作,不少傳世之作都是在咖啡館寫就的。我妹妹說他當年去過的咖啡館還放着他的小說,又說起2014年4月馬爾克斯去世時的情景。那時她剛到哥倫比亞不久,哀悼儀式規模之大、國民哀思之深讓她大爲震撼。總統桑托斯發表電視講話,多國政要發文悼念,全國哀悼三天,政府機構降半旗。當天報紙紀念馬爾克斯的增刊都被搶購一空。民衆自發去他的故居獻花,去教堂追思。一個作家,他的作品可以跨越種族,跨越階層,跨越陣營。如果不是馬爾克斯,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哥倫比亞這個國家,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以一己之力提升了整個國家的聲望。
因爲本科學習西班牙語,妹妹對馬爾克斯小說的語言很推崇。她說讀起來像散文詩一樣,是無聲的音符在流淌,翻譯很難完全還原那種美感。聽得我都想去學西語了。在談及他的作品的魅力時,妹妹提起馬爾克斯的一部紀實作品《一起連環綁架案的新聞》。1990年毒梟埃斯科瓦爾因懼怕被引渡到美國,就綁架了9名記者和1名政要的家屬,以此作爲籌碼和政府談判。1993年馬爾克斯採訪了這些被綁架的人質,將採訪記錄撰寫成了這部作品。同年12月,埃斯科瓦爾就走向了他罪惡生命的終點。沒想到大文豪和大毒梟還有如此奇妙的交集,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馬爾克斯常在作品中爲弱者和受害者發聲,控訴他們遭受的不公和迫害,可謂"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在這部紀實作品中,他寫道:"這只是二十年來在哥倫比亞上演的大屠殺的一個片段。"他藉此書紀念受難者,也警醒世人,希望悲劇不再重演。
在黃金博物館看黃金船時,妹妹提起傳說中的"黃金湖",也就是瓜達維達湖就在波哥大附近。於是趁着週末妹夫公司放假,我們三人一起乘車去瓜達維達湖,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黃金湖所在的山腳下。我原以爲既然當年的穆伊斯卡人划船去黃金湖,那麼湖應該在平原上,沒想到居然在山頂。好在這座山雖高,但山路並不陡。天高雲淡,山風輕拂,林木蔥蘢,鳥鳴啾啾,一路走來並不辛苦。到了山頂,入目滿眼蒼翠,綠樹環抱着碧瑩瑩的湖水,如滿月一般,又像從天而降的翡翠盤。據說印第安人相信湖中有神靈,所以來湖中祭祀。這其實也屬於原始宗教"萬物有靈"的信仰,和西藏苯教的聖山聖湖信仰類似。黃金湖究竟是一個傳說還是確有其事?數百年間幾百個探險隊想要找到它,卻一無所獲。直到上世紀初,一個英國探險家從湖底找到了上百件金器,但和傳說中的規模相去甚遠。也許它就和這裡無數的黃金傳說一樣只是個傳說。在這片土地上,黃金白銀往往伴隨着血腥的殺戮與掠奪。殖民者們用燒殺搶掠的財富建起自己的文明世界,而那煌煌教堂、巍巍宮殿下是累累白骨和斑斑血淚。
在哥倫比亞的十多天裡,見識了很多當地特有的花木。小路旁,陽臺上,店門前,隨處可見簇簇顏色絢麗的鮮花,像當地人的性格一樣,熱情奔放。既有滿眼繁花,也有草木芬芳。在看那些樹時總免不了想到馬爾克斯書中的描寫。看到香蕉樹,就想起《百年孤獨》裡的"香蕉革命"和消失的列車;看到葫蘆樹,就想起美人兒蕾梅黛絲沐浴用的加拉巴木果殼(加拉巴木就是葫蘆樹);看到可可樹,就想起書裡時時出現的黑咖啡。走在可可樹下,我還和妹妹說這也許就是馬爾克斯當年散步走過的道路。倏忽之間,已是十年。黃金傳奇終會消散於風中,馬爾克斯和他的作品卻會長留於世人心中。
作者:範慕尤
文:範慕尤 圖:範慕尤 編輯:吳東昆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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