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版《百年孤獨》看了,就……

都說經典翻拍最吃力不討好,偏偏有人要挑最硬的骨頭啃。

多年前,當網飛宣佈拿下《百年孤獨》的版權時,就已經引起了巨大的討論,也讓無數人回想起閱讀本書的“地獄級”體驗。

終於,在12月11日,網飛一口氣上線了前八集,也瞬間引爆了話題度。

畢竟這可是《百年孤獨》問世50年以來的首次影視化。

經典名著有很多。

再難改編的如《尤利西斯》《達洛維夫人》,再艱深的如《卡拉馬佐夫兄弟》《追憶似水年華》,都有過各種各樣的影視劇版本。

《尤利西斯》

甚至是馬爾克斯的其他作品,如《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也欣然早早賣出版權。

《霍亂時期的愛情》

唯有《百年孤獨》。

馬爾克斯當然不是老頑固。

反之,作爲狂熱的電影愛好者,他在世時就深知這是不可能的改編,自言除了黑澤明沒有人能拍好《百年孤獨》。

這本拉美“文學爆炸”的抗鼎之作,有學者認爲是與《堂吉訶德》齊名的曠世經典。

圍繞它的關鍵詞一直是“難讀”“複雜”“艱深”。

如果不是一口氣讀完,你必須比照着人物關係譜來回翻頁。要是隔幾年重看,書中的一切內容就會像颶風捲起的馬孔多一樣,赤條條地彷彿從未讀過。

不會有人在真正閱讀《百年孤獨》時,幻想過它的影視畫面。

濃縮整個拉美乃至人類發展史的驚人隱喻,熔鑄一爐的魔幻場域,跨越百年的超高信息量。

最終都指向了馬爾克斯強悍的敘述,也就是本書的“文學性”。

這也讓《百年孤獨》真正自絕於影視化改編。

但網飛偏偏要讓不可能成爲可能,爲了這次翻拍也拿出了十足的誠意。

該項目的製片人是馬爾克斯的兒子羅德利亞·加西亞和馬爾克斯的兄弟貢薩洛·加西亞。

而前期釋出的預告和劇照中:下雨的馬孔多,烏爾蘇拉親手打造的大宅等衆多經典場景就吊足觀衆胃口。這些置景則出自《潘神的迷宮》獲奧斯卡獎的佈景設計師尤金尼奧·卡瓦列羅之手。

本劇在哥倫比亞拍攝,全西班牙語製作,其規模堪稱拉丁美洲之最。

爲了完成這個近乎不可能的任務,網飛拿出三好學生的姿態,選擇了最爲保險的改編方式——完全忠實原著。

其實《百年孤獨》的故事線一直非常清晰。

從第一代老何塞與烏爾蘇拉如何被迫離開故土,在探險路上建立了馬孔多這個村莊。

而後按照代際順序往下展開,百年間,布恩迪亞諾家族六代人與馬孔多的發展史同步進行,直至消亡。

從前八集看來,電視劇遵照這個順序幾乎是一比一地還原着小說的描述。

十六集幾乎可以均勻對應着二十章。也能看出來,每個場景的設置都十足精美用心。

當長鏡頭跟隨烏爾蘇拉逡巡過奧雷里亞諾家的大宅,一切都和想象中別無二致。

廊下開敗不休的秋海棠,梅爾基亞德斯神秘的房間,幾代奧雷里亞諾沉迷其中的實驗室。

如此看來,本劇優點還是比較明顯的,它事無鉅細的cue了故事流程。

我們也能看到書中衆多名場面的還原。

光是前八集就包括但不限於——阿爾卡蒂奧的流血報喪、老何塞送葬的黃花雨、奧雷里亞諾的行刑、下雨的馬孔多等等。

劇版幾乎是老實巴交又平鋪直敘地還原了原著,拍不出來的就用旁白補充,臺詞也幾乎沒有太大改動。

當然,能改編已是不易,但對於《百年孤獨》這樣的原著來說,最忌諱的恰恰是平鋪直敘。

或許,對於沒看過原著的人來說,它能成爲通俗的導讀與輔助。

但對於那些看它長大的讀者,或是久聞威名而來的觀衆,本劇則完全不夠勁。

許是偉大到可怖的結構,讓改編者望而卻步,發現所有拆解或增刪它的嘗試,都是一種損傷。

但儘管如此,還是有兩個最可惜或者說“膽小”的地方讓這次改編大爲失色。

首先就是不夠瘋!

實在是不夠瘋啊!!!

所謂的“瘋”,一是“人瘋”,二是“地方瘋”。

書中的女家長在百年間不止一次感嘆過,在這個“古怪的家裡,烏爾蘇拉盡力保持正常”。

“全員瘋批,代代亂倫”幾乎可以概括《百年孤獨》的故事線。

吃土的麗貝卡,兄弟二人和同一個女人生子,拒絕N次愛情到來的阿瑪蘭妲,綁在樹上的老何塞,屢次戀上姑媽的後代,對未成年女童一見鍾情的奧雷里亞諾……

每一個人物都不能用正常的情感邏輯來理解,他們總是突然陷入愛的迷狂,又一百八十度轉折進入死的冷卻。

但也許是爲了讓觀衆“看懂”。

電視劇的改編加入了大量正常的線索,去解釋人物的情感變化。

最明顯的是阿爾卡蒂奧和奧雷里亞諾的兄弟情,在行刑受阻和開戰臨行的段落中,導演都加入了兄弟情深的對話,讓一切變得通俗起來。

同樣的改編也出現在奧雷里亞諾求娶蕾梅黛絲,以及阿瑪蘭妲阻撓麗貝卡婚事的段落中,導演費心地鋪陳了“一見鍾情”和“暗生妒忌”的戲碼。

這些都使得故事漸漸變得家長裡短。

而原著所構建的情感世界也逐漸被稀釋,它不針對具體事件,是人以理性出現前的極端情慾,來緩解徹骨的孤獨。

亂倫的、淫邪的、無暇的、昏聵的,上校可成豬囉,智者亦是傻子。

只有這樣偏執到癲狂的情感,才能表現出“宿命”的主題。

從一開篇老何塞和烏爾蘇拉近親結婚,恐懼生下“豬尾巴”的嬰兒,奧雷里亞諾六代人便活在這樣的命運中。

因此,這當然不是一場場情慾,而是俄狄浦斯式的古希臘悲劇把他們引向這裡,是弗洛伊德式的亂倫焦慮構成家族每個人的內在躁動。

與“看不見的豬尾巴”角力,就是尼采所言真正的悲劇——“不可戰勝的命運VS不可戰勝的精神”。

雙重不可,持續戰鬥,最終以死亡和放逐應驗宿命,生下豬娃消逝於大地。

但可惜的是,在電視劇的改編中,一場場流水線上演的情慾戲,讓每個瘋子都變得合情合理,也只能依賴旁白來無力的點題。

而“地方瘋”當然指的是馬孔多。

這樣地圖上不存在的虛構地點我們見過太多。

是畢贛從凱里到鎮遠坐火車到第二個孔洞,花5元坐摩的就能抵達的“蕩麥”;也是莫言筆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山東高密東北鄉”。

《路邊野餐》

但這一切的原點便是三面環水,沼澤結構的“馬孔多”。

對於早已疲於視聽奇觀的當代觀衆來說,如何大道至簡的造出“馬孔多”大概是主創面臨的最大難關。

畢竟這裡在語言之外,一切“尚靠指指點點”。

馬爾克斯說過:“與其說馬孔多是世界上的某個地方不如說是某種精神狀態”。

的確是這樣,馬孔多意識比馬孔多歷史更本質。

這裡容納了全部的可能性,是原欲的河牀,拉丁美洲乃至全人類的縮影。

它的氣質是史前狂歡化的動物性,但這動物性的根基居然是深沉的、理性的。

如此看來,電視劇所呈現的空間還遠遠不夠。現實有餘,而魔幻不足。

它過於扁平,也缺乏野心,大多是空泛的佈景展演。使得馬孔多隻是像一個未開化之地,一個普通的小鎮。

很多期待中的場景確實發生了,但空間和人物的依存關係卻不夠有力。

而在原作中,馬孔多和布恩迪亞諾家族共同互爲汲養,野蠻生長,它幾乎是故事真正的主角。

如阿基拉爾以死人的形態與老何塞的對話這一關鍵情節,本是展示馬孔多“生死同域,人鬼共生”魔幻屬性的開端,它也將貫穿老何塞的一生。

但劇中的表現方式過於扁平,僅像是主人公殺人後的心魔。甚至不如《北方一片蒼茫》中平靜出現在生者背上的鬼魂,那種土味的魔幻,更能凸顯空間的異質性。

《北方一片蒼茫》

如果馬孔多都疲軟以至於“正常”,那些不可解的超自然現象好像不過是創作的靈光,那麼生活其中的人也就失去了瘋狂的根基,變得膚淺。

除了不夠瘋,另一個最可惜的地方,在於本劇所選擇的敘述方式。

當然,要它還原馬爾克斯神仙般的時空敘述是強人所難,但本劇居然真的就完全平鋪直敘!

原著從大框架上,馬爾克斯儘管遵照着線性的時間線。

但在具體的敘述上,就如他自己頻繁使用的句式:

“多年以後,在臨終的牀榻上,奧雷里亞諾第二將會回想起那個陰雨綿綿的六月午後,他走進臥室去看自己的頭生子。”

他總是讓過去、現在、未來混淆在一起形成封閉的圓形結構。

也常常劇透先寫某人的結局,或突至一筆抵達未來的“多年以後”,但總會絲滑的轉回主線。

如在描寫老何塞夢到鏡屋由此命名馬孔多時,馬爾克斯只用了一句;“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沒能解開鏡屋之夢,直到見識冰塊的那一刻”。

就實現了神仙般的場景切換,串起故事開篇和兒子的記憶。

但電視劇則選擇把所有時空拉平,把刻意錯亂的扣子全部板正繫好,完全按照時間順序前後排列,流水賬般的一件件講過去。

這就使得整部劇看起來毫無重點和主次。

一些關鍵性的轉折點,如里正的出現,奧雷里亞諾開啓戰爭等等,都沒能營造出應有的氛圍,就迅速滑過。

而一些實在重要又複雜的隱喻,則全部用簡單的旁白、閃回和平行蒙太奇完成,自然是韻味大失。

老何塞夢到鏡城完全依賴旁白

“多年以後”的開場不出意料用了閃回

這也是爲什麼,雖說《百年孤獨》難讀,但真的讀起來,你會發現自己很難在任何一個章節合上書頁,它如潮水般循環往復,奔流不息,一直到結尾颶風捲走馬孔多,才終於停駐。

目前,第八集的劇情已經進入了馬孔多的內戰時期,如此看來,後面八集應該會照這個平鋪直敘的風格全部講完。

總而言之,面對地獄級的翻拍難度,我們無法苛求太多。

相比於改編,說實話本劇更像是導讀。

但無論拍的如何,從立項開始,其實我們就隱隱知道,它最大的意義不過是引導更多的人初讀或重讀原著。

但願多年以後,當看熱鬧的人們提起《百年孤獨》,不再僅止於那零幀起手的神級開頭:

“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