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古說今-讓史記匯入生命之河

張良爲漢朝的開國元勳之一,圖爲2011年電影《鴻門宴》飾演張良的中國男星張涵予。(摘自網路)

讀《史記》人物的關鍵,既不是冷眼旁觀,也不是居高臨下,而是宛如看着身旁親近之人,甚至像是看着自己一樣,同其呼吸,如實感受。

2014

年11月,甲午年初冬,那兩天,我接連着在清華大學(北京)與北京大學講座,談《史記》。北大那場,談的是史記人物的「生命氣象」;纔開場,便入佳境,算得上滿堂歡洽、舉座欣喜,挺好。至於清華,卻不相同;開場白纔剛說了幾句,底下,陸續陸續,就一個個掉頭退席了。

認真說來,這是我咎由自取。早先我提供清華的題目,主辦單位有些意見,於是,我撒手不管,隨他們。結果,進了場,一看題目──史記人物分析,我當下頭大,忍不住就和主辦單位「唱了反調」。我說,這題目其實我不喜歡,因爲,這恰恰跟我做學問的方向背道而馳。我一向不喜歡分析。世間的學問,有兩種可以分析:第一,西方學問可以分析,第二,現代的實用學問也可以分析。然而,中國傳統的學問,卻不適合。清華大學一向擅於分析,可能比誰都會分析;我不必錦上添花,或者,也不必助紂爲虐。清華最缺乏的,是一種迥異於分析而能將經典與自身生命相連結的視角。這樣的視角,不只清華欠缺,其實是兩岸所有的大學都付之闕如。

我這麼一說,有幾位看似好學深思的中年男子便先後起身,掉頭走人,陸陸續續,大概六、七個吧!後來,也有人相繼進場;直到終場,人數都不多,七、八十人吧!大家倒是聽得頗入神,反應挺好,因此,我這兒不妨也來說說。

西方自兩河流域開始,就是個契約社會,他們習慣把人與人之間,分得越清楚越好。西方的學問,建立在二元對立的基礎上,主觀與客觀,也永遠存在着天塹。因此,他們強調抽離自身,去進行所謂的客觀思辨與分析。可是,中國文明肇始,便走上一條完全相反的路。中國文明想盡辦法要與別人、與歷史、與天地產生聯繫,甚至,成爲一體。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個人都活在人情溫厚裡,活在歷史長河中,也活在天地萬物的緊密關係時,許許多多現代人常有的焦慮與困惑就會因此消融掉。正因如此,中國學問一向不關切概念的分析與釐清,而是藉由感受與領略,把事物納入我們的生命,化成自身的一部分。於是,古人說,胸中有丘壑;於是,古人做學問的最大成就,名曰:海納百川、氣象萬千。

在這樣的態度下,讀《史記》人物的關鍵,既不是冷眼旁觀,也不是居高臨下,而是宛如看着身旁親近之人,甚至像是看着自己一樣,同其呼吸,如實感受。這時,《史記》人物有了溫度,就能與你的生命相連結;這時,《史記》就變成一本生命之書。

譬如,我們讀張良。司馬遷寫張良,先交代「五世相韓」的顯赫家世,再談秦滅韓後,一心復仇,即使弟弟死了,也不辦喪禮,只爲了將所有積蓄拿來刺殺秦始皇。結果,博浪沙暗殺失敗,張良逃到下邳,成了一個亡命之徒。太史公寫這段,是爲了交代張良原來的血氣洶洶,性格頗似荊軻,甚至,還有那麼一點匹夫之勇。這與後來氣定神閒、極度淡泊的張良先生,顯然相距甚遠。這轉變的關鍵,是黃石公。

黃石公與張良相遇,看似巧合,實則不然。說白了,黃石公顯然已打量張良許久,覺得這青年可寄予厚望,才決定對他進行一次徹底的「教育」。於是,黃石公蓄意將鞋子往下一掉,再用輕蔑的口吻對張良說,「孺子,取我履!」(娃娃,幫我撿鞋!)接着,《史記》寫了很重要的三個字,這三個字,大家匆匆讀過,恐怕多不留意。這時,大家不妨稍稍停駐,感同身受,換成你是張良,脾氣那麼壞,性情那麼衝動,面對黃石公這「莫名其妙」的舉動,會是怎麼反應?也許,你會對黃石公說,「哼!你有毛病呀,誰理你這死老頭?」那麼,顯然你的脾氣還比張良好,換言之,你的血氣沒那麼洶涌,也幹不了暗殺這樁事。事實上,張良沒那麼斯文,當時的反應,據《史記》所載,他話都沒說,直接就「欲毆之」。「欲毆之」這三個字,是《史記.留侯世家》的關鍵字。

後來我常笑着說,別以爲當一個好老師有那麼容易,有時,是得擔風險的。假如張良一拳下去,黃石公的鼻子肯定歪了;這下子,黃石公恐怕只能鼻子摸摸,自認倒楣;畢竟,神仙打鼓有時錯,這回算他誤判了。所幸,就在此時,不知怎地,張良忽忽忍住怒氣,氣一沉,自忖,算了,這傢伙這麼老,就幫他撿了吧!於是,「彊忍,下取履」,沒想到,黃石公「得寸進尺」,又把腳一伸,說,「履我!」(幫我穿上!)這時,張良大概有點犯傻,剛剛氣一沉,來不及又發作,自忖,算了,既然幫了,就幫到底吧。

這時,張良正長跪着穿鞋,黃石公突然頷首一笑。這一笑,若用傳統小說的說法,簡直就是「泄漏天機」。這一笑,太詭異、太豐富了,張良何等聰明,微微一怔,先是震懾住,後就瞬間驚醒了。

黃石公看張良已進入狀態,便逕自往前走了一里多路。至於張良,則是望着黃石公離去的身影,恍惚懵懂,似醒猶夢。這時,黃石公當然是欲留還行,先走一段,再來個回馬槍,顯然,黃石公得讓張良恍惚懵懂,琢磨片晌,讓心裡的懸念達到某個臨界點。昔日孔子說,「不憤不啓,不悱不發」,要的,就是這麼一個有了懸念的臨界點。

黃石公回馬槍後,對張良說,「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於是,後頭就有那五天再五天又五天的故事。張良自從被黃石公微笑震醒後,開始恍惚懵懂,也開始心裡明白,便與早先激切洶涌、「欲毆之」的張良,判若兩人。後來,他幾乎是任由擺佈,無論黃石公怎麼「整」他,都心甘情願,變得啥脾氣都沒有。

最後,我們不妨再稍稍體會,黃石公爲什麼需要一次次地讓張良五天後再來?頭一個五天,既然張良平明(天剛亮)準時到來,這時直接把《太公兵法》給他,不就得了?爲何還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蓄意刁難」呢?說白了,這就是「磨」。生命的某些狀態,真要翻轉,確實得要時間,得有過程,才能由量變產生質變,進而產生翻轉生命的能量。畢竟,道理好懂,習氣難平。如果第一次就給他,顯然因緣未足,能量不夠,還是得根據狀態,再磨個幾回,就像砂紙慢慢地磨那些許許多多不必要的疙瘩。就這樣,前前後後,費了十五天,磨平了。

張良如此聰明之人,經過黃石公一次次的鋪墊,前後十五天,總算磨掉了原有的浮躁與激切,那麼,換成我們,磨得掉那麼深的習氣嗎?如果能,又得多久?短短十五天,行嗎?如果眼下有黃石公這樣的高人,看似啥都沒講,卻若有似無地點着了要害,我們有能力感受得到嗎?我們有能耐領會嗎?我們會虛心受教嗎?當我們如此設想、如此追問,進而返觀自身、照見自己時,張良就不只是張良,張良便與我們可以是一體。於是,《史記》的人物,不再是一個個客觀分析的對象,而是與我們生命息息相關的活生生之人。於是,《史記》便可以是一本照見自身的生命之書,更可以宛如源頭活水一般,汩汩不絕地匯入我們的生命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