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探訪龐麥郎家鄉:不到十畝地是未來經濟來源

(原標題:龐麥郎被曝患精神分裂症 記者陝西實地探訪其家鄉

京報4月8日報道

圖片來自龐麥郎微博

龐麥郎的父母

龐麥郎的父親龐德懷(右)與龐麥郎的表弟西安

龐麥郎的兩個表弟陪同龐德懷到西安與白曉見面。新京報記者 湯博

在龐麥郎病情曝光兩週後,陝西漢中寧強縣南沙河村終於恢復了相對的平靜,媒體與到訪者相較之前少了很多,這讓龐麥郎父親龐德懷歇了一口氣,不用再面對突如其來的鏡頭和關於他兒子的種種問題。他怕自己說錯話,擔心“將來明濤(龐麥郎原名龐明濤)知道了會不高興”。

村莊與媒體

龐德懷是寡言的人,龐麥郎也遺傳了沉默的性格,父子倆一直很少溝通。龐麥郎在家時,和母親張青梅交流更多,偶爾張青梅會把兒子的話轉達龐德懷,多是小事,“他心裡想的啥,從來不會跟我們說”。

每次回到老家,龐麥郎都喜歡一個人待着,屋裡、院裡、田地裡,獨來獨往。“長大以後就不愛說話了”,在龐德懷的記憶裡,少年時的龐麥郎也曾活潑,在村子裡有朋友,沒有後來的異常。村裡留不住年輕人,少年時的朋友陸續出去打工,漸漸生疏。後來他的成名、隕落,都離家鄉很遠,村裡人知道他紅了,但又沒有人真正把他當明星。這裡仍奉行古老的農耕秩序,龐麥郎的跳脫,使他的一切更像一個“闖入者”,是村莊之外的“話題”。

生病至今,村裡還沒有人主動探望。龐德懷把責任歸到自家,每次龐麥郎回來,從不去別人家串門,如今別人的冷淡是可以理解的。

村裡關係也產生了微妙的變化,經紀人白曉曝光龐麥郎生病住院後,村支書接受了記者採訪,講述龐麥郎因毆打父親被強制住院的經過,新聞被多次轉發,有人評論村支書講話過分,村支書很不高興。而龐德懷爲了維護兒子的形象和尊嚴,在媒體面前不願承認兒子對自己動手,兩種說法有了矛盾,龐德懷不知道怎麼化解,任誤會繼續。村裡人開始變得謹慎,不再輕易表態,似乎怕觸碰到某種討論的禁忌,而私下裡,他們一家仍是話題的原點。龐德懷擔心這些背後的討論以後傳到兒子那裡,會刺激病情,他們一家在村子裡沒有什麼話語權,萬一真有那麼一天,也只能忍着,“當聽不見”。

張青梅也一度對採訪有了牴觸,不願和到訪媒體交流。她一輩子從未走出過那座大山,眼前的這些年輕人如同另一個天地的人,那裡的規則她不瞭解。有記者跑到她身前提問,她一言不發轉身離開,到了晚上,她給所有在場記者都準備了晚飯,同樣一言不發。很容易感覺到這個山野裡的、瘦小的女人如今有種堅定的東西,這種堅定同樣又是質樸的。

春耕與焦慮

前些天,龐德懷去鎮上買了玉米種子,準備春耕,自家有不到五畝地,前些年,鄰居搬到了縣裡,又留下了不到五畝地,交給他打理,種啥收啥都不過問。

龐德懷挺感謝的,這不到十畝地,也許是他家未來所有的經濟來源。

往年這個時候,龐德懷已在準備出門打工,去山東和山西的礦場和工地做活兒,通常幹上七八個月,把錢攢下帶回來,補貼家用。家裡雖然有地,但種不了經濟作物,只能糧食爲主,多爲玉米,收入有限。還有少量的銀杏樹,銀杏葉子蘊含黃酮,可以入藥,這些年在四川已形成規模種植。龐德懷所在的南沙河村位於秦巴山區,臨蜀道,不愁銷路,只是產量有限,一年能賣出三四千塊錢,如果加上玉米,純務農的收入會有一萬多塊。

現在的龐德懷有些發愁,估計孩子出院之後肯定還要去唱歌,但病情曝光後還有沒有人來找他演出,他不知道,也沒法想;將來在家弄音樂也可以,還會支持,可在家做音樂也需要花錢,按現在的情況,他已經負擔不起。談到這些具體的困境,龐德懷罵了髒話,卻不是憤怒,更像疏解,隨後又向自己剛剛的語氣示弱,說自己老了,已經六十多歲,幹不動幾年活兒了,不知以後怎麼辦。

龐德懷之前在村裡申請低保,沒批下來,他想這段時間再去申請一次,現在他不能外出打工,兒子生病用錢,家裡一下荒了兩個勞動力,在農村,這算頂天的大事,他覺得沒有理由再不批了。

他在2019年知道了兒子的病情,如今有些後悔當時太順着兒子,沒能早點兒帶他治療。去年,他第一次把龐麥郎帶去住院,幾天後龐麥郎跑了。從那之後,這家人命運便開始變得搖擺不定。

這回病情徹底曝光,龐德懷心裡有恨,因爲自己家的事,不想被外人說。而且大家都知道了,將來誰還願意跟他結婚呢?他和張青梅一直爲兒子的婚事發愁,大姑曾給龐麥郎介紹過對象,漢中市裡的姑娘,讓他去相親看看,龐麥郎不去,之後再沒有人給他張羅過。現在,龐德懷已經對兒子的婚事不抱什麼希望,他想以後出去打工的時候儘量帶着兒子,找個離家近一點的工地,能多掙點錢,也能照顧他,很可能去西安,因爲龐麥郎喜歡那裡。

從小到大,龐麥郎一直是家裡偏愛的小兒子,老兩口總是儘量滿足他的要求,這使龐麥郎多少有些任性。去年龐麥郎工作少,手頭拮据,打電話向他們要幾百塊錢買車票,他們沒敢多問,只是把錢轉過去,爲什麼幾百塊錢都成了困難,他用“孩子在外面不容易”,自己給了自己一個答案。

回憶與疾病

3月20日,在龐麥郎經紀人白曉不停的電話催促下,龐德懷決定去西安和白曉見面,龐麥郎兩個表弟一致反對,最後勸說不動,便一同趕了過去。見面當天,龐德懷特意穿了一件中式對襟外套,那是龐麥郎去昆明演出時給他帶回的禮物,衣服有一些舊了,但很乾淨,像用心保存過。

見面那天有零星的火藥味,龐德懷大多時候沉默,由兩個表弟代表發言,白曉提議向社會募款一百萬被龐家人否決,之後再無實質性的溝通。第二天,龐德懷離開了西安,臨行前用自己手機給白曉發了一條言辭激烈的短信,指責他侵犯個人隱私,不承認其經紀人的身份,禁止他再傳播龐麥郎的信息,並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白曉被激怒,當晚找到媒體,表示可以提供龐麥郎的黑料

從西安回到寧強後,龐德懷感覺身體不適,去醫院查出了心臟問題,醫生建議入院治療,龐德懷問需要多少錢,醫生說,要一萬左右。龐德懷沒敢繼續問。到家後一直考慮這一萬多值不值,始終下不定決心。

他又去了趟龐麥郎的醫院,找醫生深聊了一次,醫生表示,龐麥郎出院後,還有五年左右的康復期,這期間要一直吃藥,配合治療,五年的藥物費用大概七萬塊錢,如果選擇不在醫保範圍內的藥物,費用會更高。龐德懷問完就離開了,沒要求見兒子。

自從龐麥郎住院,龐德懷大概每五天去探望一次,龐麥郎現在恢復情況良好,醫生說比預期的要樂觀。去醫院之前,他會在鎮上買些水果,都是龐麥郎以前愛吃的,他也想過做些好吃的給他帶去,但又怕路上涼了,兒子不喜歡。現在自己也病了,一下子不知道該跟兒子說啥。

提到兒子,龐德懷總是有些自豪,小時候作文寫得好,長大了又唱出了名,掙了錢也知道給家裡,即使這些年龐麥郎只給家裡翻新了豬圈,買了一臺電視,但在他看來,這都是掛念家裡的表現。

在龐麥郎的創作裡,漢中是魅力之都,小鎮是很多故事的發生地,唯獨自己生長的村子,從不在他的表達範圍,只有《我將停留在哪裡》這首歌留有些痕跡,歌詞裡寫道:我多想回到故鄉,重溫那時的美好;我多想回到故鄉,找到兒時的夥伴。在龐麥郎早期的一個視頻裡,他說這首歌寫給他的故鄉,臺灣。

這些笨拙的謊言,曾經給他帶來巨大的爭議,無法自圓其說的尷尬,漸漸成了網絡笑柄。

在龐德懷的記憶裡,這些並不是成名之後纔有的,他試着爲兒子解釋,至少十年前,龐麥郎曾跟家裡提到,自己有個音樂上的師父,是臺灣人,後來他的言論,多少都跟這個音樂師父有關。同時也承認,“他一直想離開這裡,不想在這裡生活”,龐德懷曾爲此找他聊過一次,但沒聊幾句兩人都沒了話,他不知道兒子心裡想什麼,也不懂兒子的那些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兒子的一切。

從龐麥郎住的醫院回來後,龐德懷想再去一次自己看病的醫院,因爲未來五年他還得掙錢,而且,他覺得七萬塊錢可能不夠。他的心臟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了。

龐麥郎與龐明濤

龐麥郎南沙河村的家裡沒有通網,每次作歌,收發郵件,都要去鎮上的網吧。如今,網絡兩邊的現實產生分野,如同彼此倒置的世界,互爲鏡像,紅塵顛倒。在南沙河村裡,瘋掉的是龐家小兒子龐明濤,迎來送往的陌生人聊的是歌手龐麥郎;離開南沙河村,瘋掉的是歌手龐麥郎,龐明濤只是一個想逆襲人生的鄉鎮青年。這種差別,或多或少地貫穿着他的職業生涯。

龐德懷最近一次和龐麥郎見面,兒子說想回家,希望出院,龐德懷沒有答應,這是他不多拒絕兒子要求的時候,“再住一段,療程結束再回來”,龐麥郎很平靜地接受了,他尚不知道外面世界發生的一切,龐德懷一直擔心他出來後會接受不了。

龐麥郎的確不是一個願意接受現實的人,他輟學打工,攢錢錄歌,期待自己出人頭地,被人矚目,從身體到內心,都想逃脫與生俱來的印記,他認定自己屬於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世界並沒有以他期待的方式接納他。

他那些想象不到的創作視角,以及堪稱神來之筆的代表作《我的滑板鞋》,曾引起不同圈層的狂歡,可歸根結底,那只是他個人經歷的敘事,裡面沒有方法論,沒有學習痕跡,更像一種無意識的表達,因此他的作品無法被模仿,也不能靠概念解讀,人們對這些歌曲的喜愛,有一部分是因爲陌生。還有他荒腔走板的演唱,曾讓他這些半說唱半流行的歌曲都成了帶有幽默感的“實驗作品”,但當外面的世界對他撤去濾鏡後,這些又瞬間成了對聽覺的冒犯。某種意義上,他只是踩中了一次時代的節拍,卻從未真正站在時代的節奏裡。

“我哥有些固執,他認定的事別人很難說動他”。龐麥郎表弟認爲,外界對龐麥郎的很多看法都源於這種固執,而龐麥郎又不懂如何與外界相處,“他改名字、改年齡,沒有什麼背叛家鄉的原因,就是聽別人說明星都改名字、改年齡,他覺得自己也得改,因爲這樣纔像明星,就這麼簡單”。表弟並不認可龐麥郎的這些做法,覺得不僅沒有必要,還容易落下話柄,但龐麥郎那時覺得自己已經是娛樂圈的人了。

名氣和財富的激增,讓他膨脹了一段時間,很多不着邊際的話多出自那時候,後來潮水退去,曾經的狂言如同皇帝的新衣,雖無奈,現實卻不得不直視,那之後,龐麥郎比過去坦誠,儘管仍喜歡笨拙地掩飾窘境,但其中的虛榮更像挽尊。他的創作也在繼續,只是聽不出進步,也聽不出沒落,風格穩定。關於龐麥郎的諸多紀錄片中,都能看到龐明濤現實中的侷促,或許他曾要靠幻想支撐生活,直到被幻想吞沒,徹底成爲被拼湊的一個符號、一部行爲藝術作品。去年,寸鐵樂隊專輯裡的一首《請堅信他曾堅信的詩篇正在短波中消散》,寫到復興時代孤獨的謀逆者,“請將那貽笑罪過以逐字吟詠,如對冰川投以遊絲般傾訴,請鐵打的問號來判決挺身而出,這條路是否終必窮途。”

當龐明濤與家鄉、龐麥郎與外面的世界都不兼容後,他開始構建自己的精神王國,爲城市更改名字,劃分區域,並以此想象爲現實的替代品,而這一切卻因病情曝光成了笑話,表弟認爲龐麥郎出院後,極可能不會原諒任何人。這也是他們一家人討厭白曉的原因,換了別人家,白曉不敢這麼做。“他欺負老人沒有還手的能力”。現在龐家人比以前走得近,想更好地保護他,等待他回來。只不過,沒有人清楚回來的會是龐麥郎,還是龐明濤,兩個名字如同兩種命運方向,一個指向村莊外的世界,一個指向南沙河村裡。或許,疾病將是這兩個名字最大的交集,無論他是龐明濤,還是龐麥郎,在疾病面前,都只是病人。

被他稱作古拉格的南沙河村,正值景色宜人的季節,油菜花已經開了一片,昂揚的金黃色潑灑田野,鏡頭的另一面,現實種種讓龐德懷疲於應對,春風毫無保留地吹動着他的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