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的代價|《Reentry》第十章
《Reentry》是美國記者艾瑞克·伯格(Eric Berger)在今年1月發佈的新書,中文名可以翻譯爲《重返地球》。這是艾瑞克前作《Liftoff》的續篇,它講述了SpaceX在火箭重用技術上的瘋狂演進故事,涉及獵鷹九號、龍飛船、獵鷹重型及星艦的研製歷程。
本文末尾有張含笑老師的《Liftoff》譯作《衝向火星》的購買鏈接,歡迎各位讀者購買支持。《Reentry》尚未發行中譯本,本文爲第十章《The Cost of Mars》的試譯,全文字數約1萬6千。
第十章 火星的代價
2016年9月
墨西哥,瓜達拉哈拉
在2016年9月以色列衛星失事後的黑暗日子裡,全球最大國際太空會議的組織者聯繫了SpaceX公司的管理層。他們對事故的發生表示遺憾,並完全理解馬斯克需要推遲當年作爲主題演講者的亮相時間。
按原定計劃,不到四周後,馬斯克將在墨西哥瓜達拉哈拉舉行的國際宇航大會上發表備受矚目的演講。4月,當被問及他定居火星的願景時,馬斯克回答說:“我計劃在國際宇航大會上發表演講,這是描述這一方案的好地方。我覺得這聽起來會很瘋狂,至少應該會很有趣”。然後,SpaceX在16個月內損失了第二枚火箭,再編造將人類送上火星的故事似乎有些愚蠢——現在可不是發表“瘋狂”演講的時機。
馬斯克並不在意。
太空會議聯繫馬斯克,他們直截了當的問他是否想要推遲。組織者以爲他想推遲,但馬斯克告訴他們,他還是會來墨西哥。
那年夏天發生的AMOS-6事故,以及馬斯克拒絕讓這一近期挫折影響他的火星計劃,凸顯了他的一個顯著特點。馬斯克總有一隻眼睛牢牢地盯住大局。
一位SpaceX高級管理者說:“在遇到緊急問題時,你仍然需要爲重要的長期願景留出時間。這樣才能成就大事。你會遇到不少一次性的問題,但爲未來留出一席之地是人們來SpaceX工作的原因。”
在座無虛席的禮堂裡,馬斯克在長達90分鐘的演講中時而像個夢想家,時而像個喜劇演員,時而又像個呆萌的工程師。他提出了一個異常大膽的願景。
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阿波羅太空計劃需要40萬人和全國預算的5%,但一次只能讓兩個人登上月球。馬斯克提出了一個運輸系統——他直到幾年後才確定了“星艦”這個名稱——一次可以將100人運往火星。
馬斯克在墨西哥瓜達拉哈拉舉行的2016年國際宇航大會上演講
馬斯克還試圖回答爲什麼要去火星,爲什麼SpaceX、爲什麼NASA、爲什麼人類要投入時間、金錢和辛勤勞動來建造一支飛船艦隊並定居火星。馬斯克表示,需要確保“意識之光不會熄滅”。如果人類無法在其他世界定居,會發生什麼?馬斯克說:“我們被限制在單一星球上,直到發生滅絕事件”。
這並不意味着拋棄地球或啃食地球資源。他說,地球應該得到保護和存續。但最終,小行星、特別嚴重的大流行病或核戰衝突將終結我們的文明。爲了避免這種情況,我們必須成爲一個多行星物種。火星遠非天堂。事實上,它遠不如地球上最貧瘠的沙漠或最冰凍的苔原那麼好客。但它是離地球最近、最適合異“地”而居的地方。
演講中最打動人心的一點是,馬斯克完全坦率,毫無保留。他把自己的整個願景都描繪了出來,讓人感覺這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脆弱時刻。以前也有熱心人士這樣討論過太空定居,但沒有人認真聽取他們的發言。他們是怪人或瘋子,但馬斯克有一家真正的火箭公司,還有一些世界上最聰明的工程師。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們剛剛在大海中心的一艘船上着陸了一枚火箭。他是可信的,但他的信譽也因此岌岌可危。
在我對演講的報道中,我用 “大膽”來形容這個計劃。至於馬斯克,我說他的演講可能是 “瘋狂,也可能是才華,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八年後,這個大膽的計劃已經開始實施,而且可能比瘋狂更輝煌。
如何在火星上建造一座城市?
從SpaceX公司成立之初,馬斯克就一直在談論火星。2002年,格溫·肖特維爾(Gwynne Shotwell)第一次與馬斯克見面時,他熱情洋溢地講述了在這顆紅色星球上定居的願景。“他談到了火星,他的火星綠洲項目”,肖特維爾說,“他想做火星綠洲項目,因爲他想讓人們看到,讓生命在火星上存活是可行的,我們需要去那裡。”
她認爲,當SpaceX公司還沒有爲其第一枚獵鷹1號火箭切割一塊金屬板時,馬斯克就開始圍繞火星進行長篇大論的說教,這略顯奇怪,但肖特維爾並不懷疑馬斯克進入發射業務的原因。
格溫·肖特維爾,SpaceX總裁,COO
在最初的十年裡,他讓SpaceX專注於小型火箭,但到了2010年代中期,馬斯克開始制定一些初步計劃。他找到湯姆·穆勒(Tom Mueller),問他在火星表面着陸100噸重的物體需要付出多少代價。人類有史以來曾在火星上着陸過的最重物體只有一噸,那是兩年前的2012年,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耗資30億美元的 “好奇號”漫遊車。這次任務採用了全新的 “空中起重機”着陸技術,需要一連串危險的步驟,其設計者將其形容爲“恐怖七分鐘”。
現在,馬斯克希望把着陸質量增加到一百倍。
湯姆·穆勒,SpaceX的創始員工兼推進部門首席技術官,2021年創辦了自己的火箭發動機公司Impulse Space
最初,穆勒和馬斯克設想使用液氫作爲火星載具發動機的燃料。液氫是迄今爲止火箭發動機燃燒效率最高的燃料,尤其適用於太空飛行。與其他推進劑相比,使用液氫的飛船可以飛得更遠,使用燃料更少。
然而,穆勒在深入計算後發現,天然氣的主要成分甲烷可能是更好的選擇。雖然液態甲烷的燃燒效率不如氫,但它更容易操作,而且爲火箭提供燃料的成本更低。此外,甲烷的密度比氫大,因此甲烷燃料箱可以大大縮小。和氫一樣,甲烷也可以在火星表面生產,這樣就可以爲返回地球的火箭補充燃料。
馬斯克讓後來成爲SpaceX“首席火星開發工程師”的保羅·伍斯特(Paul Wooster)檢查了穆勒的數據。這些數據是可靠的,馬斯克同意改用甲烷作爲火星火箭的燃料。“這是一個巨大的決定”,穆勒說。“然後的問題是,要怎樣才能把這個火箭級弄回來?事實上,把它弄回來是個更難的問題。”
保羅·伍斯特,SpaceX17年老員工,現任“首席火星開發工程師”
這是因爲,SpaceX需要大量的甲烷和液氧才能把火箭飛回地球。哪怕要把少量的貨物和宇航員從火星運回來,都需要給火箭的燃料箱加滿1000多噸推進劑和氧化劑。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在地球上,大約需要50輛全尺寸油罐車才能運送這麼多燃料。而火星上沒有油罐車,也沒有加油站。
在火星上生產推進劑的過程理論上很簡單。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在國際空間站上使用一種被稱爲“薩巴蒂爾過程”的化學反應,從二氧化碳和氫氣中提取水。甲烷是反應過程中不需要的副產品,會被拋棄到站外。在火星上可以使用同樣的反應,同時保留甲烷。潛在的燃料供應基本上是無限的:火星上有大量的水冰可以產生氫氣,而火星稀薄的大氣層中,95%以上都是二氧化碳。問題不在於原材料,而在於生產推進劑所需的能源。
在瓜達拉哈拉的演講中,馬斯克談到了火箭的燃料需求。公司排除了獵鷹火箭燃燒的煤油,因爲火星上無法生產煤油。如前所述,液氫需要更大的儲存罐,而且難以使用。它必須儲存在接近絕對零度的地方,否則就會沸騰。馬斯克說:“我們認爲甲烷在各方面都更好。最棘手的問題其實是能源,我們認爲我們可以用一大片太陽能電池板來解決這個問題。”
的確需要“一大片”。穆勒和伍斯特計算了一下,要生產1000噸液氧和甲烷,需要大約750千瓦的持續能源,花上兩年時間。這在火星上是一個很過分的要求。由於遠離太陽,這顆紅色星球從太陽獲得的能量還不到地球的一半。因此,需要大約一英畝的太陽能電池板在兩年內產生的能量,才能製造出從火星返程所需的燃料。這是可能的,但很困難。大多數乘坐星艦飛往火星的人可能會選擇單程票。
馬斯克並不畏懼這些工程挑戰。如果物理學沒有阻止某件事情的發生,那麼根據定義,它就可以實現。
2020年初,我驅車前往這家公司在得克薩斯州南部迅速擴張的星艦建造基地,他們正在巨大的白色帳篷下建造世界上最大的火箭。馬斯克急切地談論着如何克服在火星定居的挑戰。他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當時爲《Ars Technica》雜誌撰寫了文章,描述了他救世主般的熱情,我是這份雜誌的高級太空編輯。工廠裡嗡嗡作響,能量爆棚,公司開始在帳篷下製造大型火箭。
星城,2020年6月 vs 現在
馬斯克說:“我們需要在火星上建立一座自給自足的城市。如果來自地球的補給飛船因爲任何原因停止到來,這座城市也必須生存下去。如果補給飛船停止到來,城市會不會滅亡?要想自給自足,就不能缺少任何東西。你必須擁有所有的物資,你不能說,‘好吧,這東西可以自給自足,除了缺少這種不起眼的物資’。這就好比說,‘好吧,我們進行了漫長的海上航行,除了維生素C,我們什麼都有。’好的,很棒,現在你們會患上壞血病,然後痛苦地死去。這很糟糕,你會因爲缺少維生素C,緩慢而痛苦的死去。所以我們必須確保火星上有維生素C。然後,好吧,你大概需要多少噸物資才能自給自足?可能不少於一百萬噸。”
在穆勒最初的計算進行了五年多之後,馬斯克仍然計劃單艘飛船向火星運送100噸的物資。這已經成爲了星艦火箭設計的基礎。然而,即使每次運載的噸位如此驚人,要達到一百萬噸的運載量,也需要星艦着陸一萬次。別忘了,在半個世紀的火星探索中,只有大約十次成功着陸,有效載荷加起來也不過幾噸。
當然,星艦是爲重複使用而設計的。但由於火星加填燃料困難,大部分星艦可能都不會返回地球。因此,馬斯克必須讓他的星艦變得足夠便宜。他說,他想以每艘500萬美元的價格建造這些星艦。這聽起來似乎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但與星艦相比,即使是普通飛船,其建造成本也高達數十億美元。而星艦可不是普通的飛船。它是有史以來最大、最強大的火箭上級。而馬斯克卻想以500萬美元的成本來建造它們。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太他媽瘋狂了。”
“是啊,太瘋狂了,”馬斯克回答道。
“我是說,這真的很瘋狂。”
“是啊,太瘋狂了。”
“縱觀整個航空航天領域,沒有人做過這樣的事。”我說。
“沒有人,這絕對是瘋了,我同意。”馬斯克說。“傳統的太空行爲範式並不適用於我們在這裡做的事情。我們正努力建造一支龐大的艦隊,讓火星適宜居住,讓生命跨越行星。而且每艘飛船的有效載荷都將超過土星五號,而且可以重複使用。”
本書作者艾瑞克·伯格(Eric Berger)
建造成千上萬艘星艦的挑戰,以及在火星上爲它們加註燃料的困難,揭示了馬斯克和SpaceX看待他們通往羣星的路徑的某些本質。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在探索太空。在阿波羅計劃期間,它曾派出兩位宇航員短暫地探訪月球表面。至於火星,NASA也設想讓少數宇航員執行往返任務,並在他們返回地球時舉辦凱旋遊行。但馬斯克並不想探索火星,他想定居火星。這與六十年來人類在太空所做的一切相比,實在是有着天壤之別。
這是一項巨大到荒謬的工程。撇開所有的工程挑戰不談,我只剩下一個大問題。
到底誰來支付這筆費用?
如何支付火星上的城市建設費用?
布倫特·阿爾坦(Bulent Altan)是最早知道答案的人之一。他出生於土耳其,2002年來到美國斯坦福大學攻讀研究生。兩年後,阿爾坦加入了SpaceX公司,從事航空電子設備方面的工作,在誇賈林島的獵鷹1號期間發揮了關鍵作用。在這期間,以及後來獵鷹9號和龍飛船的研發過程中,阿爾坦爲SpaceX傾注了全部心血。
布倫特·阿爾坦,曾任SpaceX航空電子副總裁(2010-2014),現任阿爾卑斯太空風投公司創始合夥人
但也有些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就在阿爾坦熱火朝天地完成獵鷹9號首次亮相的準備工作時,他接到了遠在土耳其的妹妹打來的電話。他們的媽媽病了。她健忘,行走不便。他能回家嗎?第一次發射後,阿爾坦飛回了土耳其,這是十年來的第二次回家。他的母親曾是一名工程師,這也是阿爾坦選擇職業的靈感來源。他們的感情一直很好,但現在,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與她分享獵鷹9號火箭的成功,她已經聽不懂他的話了。後來,阿爾坦的母親被診斷出患有克雅氏病,這是一種退化性腦部疾病。
他說:"這簡直就是宣判了她的死刑。從那以後,她的病情惡化得更快了。”
2012年10月,龍飛船首次執行飛往空間站的任務。發射結束後,阿爾坦與他在公司最親密的朋友大衛·吉格(David Giger)和保羅·福奎拉(Paul Forquera)共進晚餐。晚餐時,阿爾坦又接到了一個來自土耳其的電話,他的母親去世了。按照穆斯林的傳統,人應該儘快入土爲安。然而,阿爾坦要求父親多等一天,因爲他需要參加飛船的捕獲和停泊。
一天多後,當他走進任務操作室時,約翰·庫魯斯(John Couluris)向阿爾坦點了點頭,用理解的眼神說:“我對發生的事情感到遺憾,但也非常感謝你今天能來這裡。”在龍飛船被捕獲後,阿爾坦走到房間後面,擁抱了庫魯斯後驅車前往機場。
喪母之痛和犧牲了家庭,給阿爾坦帶來了沉重的打擊。葬禮結束後,他對SpaceX全身心投入的生活方式有了新的認識。有一段時間,他堅持了下來。他成爲了航空電子副總裁,負責獵鷹9號升級到1.1版本的工作。
2013年夏天,當這枚助推器接近首次發射時,阿爾坦與蒂姆·布扎(Tim Buzza)和漢斯·柯尼希斯曼(Hans Koenigsmann)搬到了范登堡發射場附近的一所房子裡。他親眼目睹了布紮在“液氧大沸騰”事件期間所經歷的痛苦,以及隨後與馬斯克的互動。
蒂姆·布扎,分別曾任SpaceX和維珍軌道公司副總裁,現任相對論太空公司傑出工程師
漢斯·科尼格斯曼,德國航空航天工程師,曾擔任SpaceX飛行可靠性副總裁,直到2021年退休
母親去世後,阿爾坦一直於心不安。在布扎的內心作出決定要離開SpaceX的那天,阿爾坦也得出了類似的結論。“蒂姆是我的榜樣,”阿爾坦說,“他可能是我在SpaceX最大的榜樣。當他發生這種事情的時候,我也選擇了退出。我已經完成了我想做的事情,是時候迎接下一個挑戰了。”
爲了與SpaceX保持一定的距離,阿爾坦在2014年搬到了歐洲。在那裡,他仍然可以在航空航天業工作,同時與土耳其的家人只有很短的飛行距離。爲了瞭解高牆另一端的生活——也就是大型傳統國防承包商的生活,而不是像SpaceX那樣的“不創新即死去”的環境——阿爾坦在德國慕尼黑附近的空客國防航天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
那麼,從一家勉強起步的初創公司到一家在三十幾個國家擁有4萬名員工的企業集團,這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呢?基本上糟糕透頂。阿爾坦說,公司的領導層非常出色,但他們無法改變公司的文化,這與SpaceX的情況大相徑庭。在SpaceX,馬斯克做出決定,員工要麼執行,要麼辭職,要麼最終被解僱。相比之下,傳統航天公司的管理層掌握着太多的權力。
在空客工作了幾個月後,阿爾坦的“數字化轉型和創新主管”頭銜開始讓他感到被嘲弄。於是,他在2016年夏天給馬斯克發了一封電子郵件。阿爾坦曾友好的離開了SpaceX,現在他說他想回到快節奏的環境中。馬斯克告訴他,公司會找到一份適合他才能的工作。
馬斯克說,阿爾坦可以參與兩個新項目中的一個:星艦,或公司新生的星鏈衛星網絡。鑑於阿爾坦的航空電子背景,開發和發射數千顆星鏈衛星的挑戰對他很有吸引力。這也是馬斯克的首選,因爲公司早期開發星鏈的努力舉步維艱。“埃隆談到,大型衛星星座的歷史充斥着失敗,”阿爾坦說,“我能感受到他對星鏈的進展的擔憂。”
2016年,通過衛星高速上網似乎還是一個來自未來的想法。從太空接收數據並非新鮮事。當時,DirecTV和DISH Network從外太空提供電視服務已經有二十年了。不過,這種連接來自地球靜止軌道上昂貴的大型衛星。這些衛星在距離地球3.5萬多公里的高度繞地球運行,其速度與地球自轉的速度完全吻合。這樣做很棒,因爲這意味着衛星始終處於天空中的同一位置。
但問題是,即使是以光速,數據也要跨越數萬公里的距離,才能從這些衛星傳輸到其他地方。這使得提供無延遲的高速互聯網變得幾乎不可能。解決辦法是將衛星送入低地軌道。然而,這些衛星的運行速度遠遠超過地球的自轉速度,因此它們總是在上空飛馳——從地平線一頭到地平線那頭的時間不過幾分鐘。要實現太空寬帶互聯網,必須有大量的衛星,而且它們必須非常、非常聰明地相互通信,這樣用戶的連接纔不會因爲衛星掠過地平線而丟失。
馬斯克估計,SpaceX需要約12000顆星鏈衛星才能覆蓋全球互聯網。這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衛星數量。世界上沒有一家公司或一個國家運營超過幾百顆衛星。而且,星鏈衛星的體積並不是特別小;每顆衛星都有一張廚房餐桌那麼大,重量超過200多公斤。開發所有這些尖端技術,並把它發射到太空中,可能是一個至少耗資100億美元的項目。
截至10月11日,低地軌道上共有4745顆活躍的星鏈衛星
那麼,馬斯克爲什麼要這麼做呢?當時,SpaceX公司已經在他的期望重壓下舉步維艱。就在AMOS-6衛星發射失敗後,在馬斯克在墨西哥發表星艦演講之前,阿爾坦回到了公司。SpaceX在恢復獵鷹9號發射和設計星艦上已經忙得不可開交。現在,他們又要成爲世界上最大的衛星運營商,而且拉開第二名十倍以上?
“埃隆明確表示,星鏈必須成功,”阿爾坦說,“它將成爲SpaceX的賺錢工具,併爲我們的長期發展提供資金。”
換句話說,星鏈的建立是爲了與康卡斯特(Comcast)和其他互聯網服務提供商競爭,同時爲美國軍方及其盟友可能認爲有價值的世界偏遠地區提供安全的通信骨幹網。這可能價值數百億美元,甚至數千億美元。馬斯克並不準備把這些價值分享給股東,而是打算建造一支火箭艦隊,將一百萬噸的物資運往火星,在那裡建立一個自給自足的定居點。
在一次與他的星鏈團隊就向潛在買家推銷這項服務的會議上,馬斯克直言不諱地說道:“我們應該提醒客戶,他們正在幫助我們所知的生命跨越行星。你可以把錢付給該死的康卡斯特,或者你可以幫助人類跨越地球。這就是你的兩個選擇。”
爲了支付火星的費用,馬斯克在2010年代中期下了一個很大的賭注。SpaceX同時啓動了兩個大型項目:星艦和星鏈。這兩個項目在歷史上都沒有先例。星艦將比美國宇航局強大的土星五號火箭更大、更強,而且需要多次重複使用。而星鏈的規模和雄心遠遠超過歷史上任何一個衛星星座。這兩個項目都有可能失敗。
“埃隆是這樣考慮的,”阿爾坦解釋道,“如果SpaceX是一家非常成功的金融公司,但卻不能成功抵達火星,那麼SpaceX就失敗了。我喜歡他這一點。撇開對他個人的所有戲劇情節不談,他對最終使命的專注程度令人驚歎。對他來說,完不成這兩個目標就是失敗,即使在所有人的眼裡,SpaceX已經成功了。”
在瓜達拉哈拉發表演講時,馬斯克沒有提到星鏈。相反,在一張名爲“資金”的幻燈片上,他輕鬆地列出了SpaceX公司可能支付火星探險費用的一些方式。資金來源包括偷竊內褲、發射衛星、向空間站運送貨物和宇航員,以及Kickstarter(一家衆籌平臺)。
埃隆2016年國際宇航大會演講幻燈片的其中一頁“資金”,第一個方案是“偷竊內褲”
他承認:“很顯然,爲整個項目提供資金將是一個挑戰。我們確實希望通過發射大量衛星和往返空間站運送貨物,獲得相當可觀的淨現金流。我知道有很多私營部門的人有興趣爲火星基地提供資金,或許政府部門也會對此感興趣。最終,這將是一個巨大的公私合作項目。”
馬斯克之所以沒有在墨西哥公開談論星鏈,原因之一可能是該項目舉步維艱。2014年阿爾坦離職後,馬斯克聘請了一位名叫拉吉夫·巴迪亞爾(Rajeev Badyal)的長期微軟工程師,幫助SpaceX管理航空電子設備。
巴迪亞爾曾在微軟取得過一些成功,如Xbox,也有過一些失敗,如Zune便攜式音樂播放器。來到SpaceX後,巴迪亞爾領導了星鏈計劃。爲了利用他在華盛頓靠近微軟的關係網,巴迪亞爾說服馬斯克將星鏈辦公室搬到了雷德蒙德。這是SpaceX在霍桑以外開設的第一個產品設計辦公室。
拉吉夫·巴迪亞爾,曾任SpaceX衛星副總裁(2014-2018),現任亞馬遜公司技術副總裁,負責亞馬遜的低軌道衛星項目Kuiper
雷德蒙德辦公室位於1600多公里之外,員工來自微軟等更爲保守的工作環境,因此形成了自己的文化。馬斯克對此並不贊成,他希望對華盛頓辦公室的情況進行更好的監督。作爲SpaceX最初的員工之一,阿爾坦是在一窮二白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馬斯克將他派往華盛頓擔任副總裁,負責衛星任務的保障。
這次實驗進行得並不順利。雷德蒙德辦公室有幾百名員工,約佔SpaceX員工總數的5%,他們把阿爾坦視爲來自霍桑的間諜。他們試圖飛出馬斯克的軌道之外,做他們自己的事情。有時,阿爾坦坐在辦公桌前,看到不同的團隊從會議中走出來。他會問大家在討論什麼。通常是軌道碎片之類的話題。
他說:“任務保障人員也應該研究碎片問題。但我總是局外人。”
這種局面讓阿爾坦感到難以爲繼,於是他在2017年9月第二次離開了SpaceX。幾個月後,也就是2018年初,SpaceX發射了首批兩顆星鏈原型衛星,暱稱分別爲Tintin A和Tintin B。
但那年春天,馬斯克與巴迪亞爾在開發速度問題上發生了衝突。這位前微軟工程師希望繼續修補星鏈衛星的設計,並在大批量發射可運營的衛星之前試飛更多的原型。馬斯克派馬克·容科薩(Mark Juncosa)前往雷德蒙德進行調查,他證實了馬斯克的猜測,即巴迪亞爾的辦公室工作進展緩慢,要求繁多。
馬克·容科薩,SpaceX公司的13年老員工,現任飛行器工程副總裁
這對馬斯克來說已經足夠了。2018年6月,他飛往華盛頓,解僱了巴迪亞爾和星鏈項目的其他四位負責人。他任命容科薩主持大局,培養SpaceX的“快速行動”文化。不到一年後,SpaceX的第一批六十顆星鏈衛星就登上了發射臺。這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在航天工業中此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衛星量產速度,在衛星與地面以及衛星之間相互傳遞信號所需的尖端技術方面,也是如此。一如既往,容科薩是馬斯克不可或缺的“問題解決者”。
發射前夜,馬斯克告訴記者,爲了達成這一步所需的開發工作極其艱難。他說:“有很多新技術,所以其中一些衛星有可能無法工作。所有這些衛星都無法工作的可能性很小。”
但大部分衛星都能正常工作。到2023年底,近6000顆星鏈衛星在太空中飛行,這要歸功於可重複使用的獵鷹9號火箭。在以火箭公司起家之後,SpaceX現在也成爲了世界上最大的衛星運營商。星鏈佔所有在軌運行衛星的三分之二以上。對於火星願景來說,至關重要的是,這個項目已經開始產生正現金流。
爲了到達火星,SpaceX公司可能終究不需要偷竊內褲。
爲馬斯克工作的真實感受
當馬斯克試圖在雷德蒙德灌輸SpaceX的文化時,他的意思是儘可能努力、儘可能快地向前推進。他期待員工長時間工作,並取得出色的成績。公司的中流砥柱們,比如容科薩,能理解馬斯克的要求,並將其付諸實施。
這種管理風格的好處顯而易見,SpaceX創造出了航天工業中一些最好的產品,速度更快,價格也遠遠低於競爭對手。壞處也很明顯,這種環境對員工造成了傷害。對長時間工作的不滿促使一些主管辭職,比如佛羅里達州的布萊恩·莫斯德爾(Brian Mosdell),他對這種文化感到不適應。
布萊恩·莫斯德,曾任SpaceX公司佛羅里達發射運營總監,現在Phantom Space公司負責發射運營工作
莫斯德爾說:“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但每週工作80小時是完全不合理的,更不用說每週工作100小時了。我不認爲他們對這個問題有真正的敏感性,這更像是一個繼續不停前行的藉口。我認爲管理層的策略是把員工逼到絕境,因爲你可以在以後的日子替換他們,這樣你就能獲得最大的收益。”
SpaceX的員工基本上分爲兩層:與馬斯克會面的員工,以及爲與馬斯克會面的經理工作的員工。每個羣體都面臨着各自的困難。對於經理來說,馬斯克本人就是一個挑戰。對於底層員工來說,他們面臨的挑戰是執行馬斯克的任務、令人難以置信的緊迫時間表和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工程問題。
爲了寫這本書,我採訪了幾乎每個人,有時是公開的,有時是不公開的,他們都說在SpaceX的工作是他們一生中最辛苦的。你要麼全情投入,要麼很快就會被淘汰。
爲了更好地理解這種文化,我們不妨來看看一些員工的經歷,他們熱愛在SpaceX工作的時光,但最終卻選擇了離開。
羅伯特·羅斯(Robert Rose)是一名視頻遊戲程序員,在與馬斯克的第一次會面中,他感到深深的敬畏。2011年,他從軟件工程師的初級職位被晉升爲飛行軟件總監,直接向馬斯克彙報工作。羅斯開始覺得自己就像是《狼廳》或《都鐸王朝》中的人物,他把自己看成是托馬斯·克倫威爾(Thomas Cromwell)式的人物,以卑微的出身躋身亨利八世的宮廷。
羅伯特·羅斯,曾任SpaceX公司飛行軟件總監(2011-2014),特斯拉公司Autopilot及UI資深總監,現任Raliable Robotics公司聯合創始人兼CEO
羅斯說:“我意識到,總有一天我會與埃隆進行最後一次談話。我把與他的每次會面都當作是最後一次。基本上,我會想,我需要在這次會議上展示什麼才能不被解僱?我能夠把情緒和這些事情分開。很多人都沒有做到這一點,他們無法以健康的心態與埃隆合作。”
羅斯在這個高級職位上堅持了三年多。在此期間,儘管工作時間很長,工作要求很高,但他還是體驗到了吸引人們加入SpaceX的那種激動人心的氛圍。他幫助獵鷹9號完成了發射,併爲龍飛船貨運飛船和乘員飛船編寫了程序。他的團隊幫助編寫了有朝一日讓獵鷹火箭回收着陸的代碼。
SpaceX吸引了像羅斯這樣的員工,因爲他們真正相信自己的使命。他們可以去其他地方賺更多的錢。但在SpaceX,他們可以實實在在地幫助將人類意識之光延伸到宇宙更深處。在幫助SpaceX完成使命的過程中,有的時候,情緒和喜悅真的會把羅斯壓垮,他不得不躺在牀上來應對這一切。
但每個人都有崩潰的時候。羅斯的崩潰點出現在2014年,那是與馬斯克進行的一次特別困難和情緒失控的會面之後,當時的議題是乘員龍飛船是否應該配備觸摸屏來控制飛行器的飛行(第11章將對此進行詳細介紹)。他在SpaceX工作了五年多,但感覺就像二十年。雖然羅斯才三十多歲,還有一個年輕的家庭,但他覺得自己的職業生涯已經很完整了。
“連續數年每週工作100小時,對婚姻來說真的很難,”羅斯說,“如果我再幹一年,我就會收到妻子的離婚協議書。她說孩子們需要一個父親,她需要一個丈夫。她讓我看看自己的優先級。她是對的,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們在沒有父親的陪伴下成長。”
喬希·榮格(Josh Jung)於2004年初來到SpaceX,併成爲了麥格雷戈的第一位全職工程師。他很喜歡這份工作。剛從大學畢業的他還沒有成家,在搭建試驗檯和點燃火箭引擎的過程中,榮格做的正是他想做的事情。早年間瘋狂的工作時間從未間斷過,經常至少是一天十二小時,一週七天。測試技術人員可能只有一到兩名,因此當火箭需要測試時,沒有人能夠離開,他們只能不停工作。
喬希·榮格,SpaceX公司資深工程師(領英上的信息表明,他的頭銜是“火箭科學家”,而且目前仍在SpaceX公司工作)
榮格說,隨着時間的推移,情況有所改善。這個基地從他開始工作時的三個人發展到了現在的幾百名員工。可能有三十名測試技術人員和三十名地面支持技術人員。這樣一來,管理人員就可以錯開班次,安排休息時間。如今,在緊要關頭,可能仍會有一個月的時間每週工作七天,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當馬斯克和肖特維爾給經理下達項目最後期限時,就會出現這種情況,而這時再僱人已經來不及了。
榮格在麥格雷戈協助領導試驗檯工作十年後,被要求擔任現場總監。他不想做行政工作,但爲了讓機器在得克薩斯州繼續運轉,他接受了這份工作。幾年後,2016年,他決定休假三個月,這是SpaceX所謂的sabbatical(長假)。在此期間,榮格發現自己的女友首次懷孕了。他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決定:SpaceX還是他的家庭。
他說:“我的問題是,我無法擺脫它。當我在家的時候,我還在手機上工作,或者在使用我的SpaceX電腦。我停不下來,我太喜歡這份工作了。我擔心的是,我怎樣才能既有家庭,又能繼續SpaceX的工作?有些人可以退出工作狀態,但我不行。這就是我愛做的事情,我喜歡火箭的煙霧和火焰。我們在解決非常困難的問題,我們正在做着令人驚歎的事情。所以我想,在想明白一些事情之前,我還是不要回SpaceX了,這樣對我自己比較好。將近七年過去了,我仍然在考慮這件事。有的時候,我真的很想回去。”
他還沒有回到SpaceX。
在幫助重建39A號發射場發射獵鷹重型火箭和乘員龍飛船後,菲利普·倫奇(Phillip Rench)於2018年8月調到了南得克薩斯州幫助星艦的工作。他可能也已經搬到了另一個星球。
菲利普·倫奇,曾任SpaceX公司資深發射工程師(2014-2020年),現任Maine Space公司董事
卡納維拉爾角和附近的肯尼迪航天中心擁有半個多世紀的火箭發射歷史。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兩個合併的設施成爲了世界上最大、最先進的航天發射場。其大門之外就是小鎮和城市,擁有豐富的餐館、酒店和便利設施。迪斯尼世界就在附近,不到一小時車程。
相比之下,SpaceX在南得克薩斯州爲其星艦發射場購置的土地,可能是美國大西洋或墨西哥灣最偏遠的海濱地產了。從布朗斯維爾(Brownsville)到博卡奇卡海灘(Boca Chica Beach),只能通過一條長達64公里的雙車道公路到達。
這段路面崎嶇不平,尤其是當倫奇到達現場時,他感覺似乎像是開到了世界的邊緣。乾燥荒涼的灌木叢更加凸顯了博卡奇卡的偏僻,它南邊離格蘭德河僅幾米之遙,東臨墨西哥灣。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這裡都酷熱難耐。冬季有幾個星期,這裡寒風凜冽。
到2018年爲止,SpaceX只建造了幾個大型衛星天線來幫助跟蹤龍飛船,以約翰·穆拉託雷(John Muratore)爲首的少數員工在那裡工作。倫奇的第一項任務是搬運一座橫截面60x90米、高8米的土山。早在幾年前,SpaceX就安排了運送這些泥土,以幫助準備發射場地。這堆泥土重約6萬噸,慢慢地沉入了一個巨大的沼澤地。這壓縮了下面的地表,形成了一個很好的地基。現在,這些泥土需要被移走,以建造一個真正的發射場。
約翰·穆拉託雷,曾任SpaceX發射總監(2017-2020),現任Venturi Astrolab公司的項目經理,負責月球地形飛行器(LTV)項目
穆拉託雷聯繫了土方工程公司並得到了估價:運走這些泥土需要超過100萬美元。但馬斯克並不打算支付這筆錢。於是,倫奇和其他幾位工程師租用了反剷挖土機、推土機和翻斗車,自己動手完成了這項工作。這意味着連續數週的瘋狂重複的工作。
倫奇說:“這基本上讓互聯網上的每個人都開始問:‘他們到底在幹什麼?’”
2019年初,南得克薩斯團隊開始製造一個微型星艦原型,綽號“星蟲”(Starhopper)。這個矮胖的飛行器在2019年7月和8月進行了短暫的試飛後,SpaceX將其退役。幾個月後,穆拉託雷從SpaceX離職,倫奇則擔任現場總監,直接向馬斯克彙報工作。對於一個幾年前還在佛羅里達州海洋世界修理遊樂設施的電子工程師來說,這是一次快速的崛起。
2019年8月27日,SpaceX公司的星蟲原型機在第四次,也是最後一次試飛中降落
馬斯克經常在週末飛往南得克薩斯州,週六晚上在發射場查看進度,並在需要時提出建議。在一個星期天的凌晨兩三點,倫奇和馬斯克在討論建造星艦工廠的計劃。馬斯克非常喜歡他聽到的內容,於是他準備開始行動,就在那時那刻。
“他讓我給混凝土公司打電話,”倫奇說,“他說,‘我在這兒,所以他也得在這兒’。於是我就給混凝土公司的人打了電話,也就是我們用的那家,結果當然是沒人接。”
這就是馬斯克搞定事情的方式。他一旦做出決定,就會立即執行。無論對錯,他都不設委員會。他是一個人的委員會。這是SpaceX行動如此迅速的關鍵原因。
倫奇說:“就在那個週末,他問我到底需要什麼才能建造星艦工廠。於是我開始指着博卡奇卡周圍的所有土地,說我需要這個、這個、這個等等。他就說,搞定,搞定,搞定,搞定。在那一刻,他基本上授權了我建造整座工廠。”
不久後的事實證明,這種速度讓倫奇難以承受。作爲權宜之計,馬斯克說博卡奇卡工廠應該建在三個巨型帳篷下面,每個帳篷大約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長近120米,寬30米。
2019年11月22日上午,倫奇與馬斯克就進展進行了一次通話。對馬斯克來說,這是一個漫長的夜晚。前一天晚上,他在洛杉磯主持了特斯拉Cybertruck的發佈活動,活動進行得並不順利。在發佈會上,馬斯克把特斯拉首席設計師弗朗茨·馮·霍爾茨豪森(Franz von Holzhausen)叫到臺上,演示車輛的車窗是防彈的。然而,當馮·霍爾茨豪森把一個金屬球扔向車窗時,它碎了。“好吧,”馬斯克說,“也許這有點太難了。”所以第二天早上,馬斯克的心情並不好。尤其是當倫奇報告說,獲得和安裝帳篷的準備時間比預期的要長。
弗朗茨名場面——“拿小球球砸你們家車玻璃”
“我覺得他根本沒睡,”倫奇說,“他還在電話裡威脅要炒我魷魚,就因爲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當時,我因爲帳篷的事情已經精疲力盡了。我每週工作八九十個小時,我已經一個月甚至更長時間沒見過家人了。我已經到了完全倦怠的地步。”
與馬斯克通完電話後,倫奇給扎克·鄧恩(Zach Dunn)打了個電話。他已經受夠了,想離火箭越遠越好。他和妻子格溫多林(Gwendolyn)搬到了緬因州南部,買了一個佔地120畝的農場,種了大約10萬棵果樹。夏天,他們邀請當地居民來採摘草莓。他高興地用紅色星球換來了紅色水果。
扎克·鄧恩,曾任SpaceX生產和發射資深副總裁(2018-2020),現任相對論太空公司COO
在SpaceX公司升至高層的員工一次又一次地表示,他們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他們的生活是借來的。以總監的身份工作了五年的阿比·特里帕蒂(Abhi Tripathi)說:“如果你是SpaceX的總監,當然也包括副總裁,你就必須從心理上接受自己已經死了的事實。這聽起來很戲劇化,但每個副總裁都有近乎百分之百的機會被解僱或徹底垮掉。這是一把雙刃劍,你承受着巨大的壓力,但同時也得到了解放。”
阿比·特里帕蒂,曾任SpaceX公司飛行可靠性總監(2019-2020),負責龍飛船項目,現任Space Sciences實驗室任務運營總監
只有格溫·肖特維爾,這位對SpaceX的客戶來說至關重要的人物,以及與馬斯克並肩作戰的天才,纔不懼怕這種重力。漢斯·柯尼希斯曼在SpaceX與馬斯克密切合作長達19年,比肖特維爾之外的任何人都長。
他說,關鍵是在把握自己的節奏和管理馬斯克的期望之間取得適當的平衡。這些經理中的佼佼者也會爲自己的團隊提供最高級別的保護。柯尼希斯曼幾乎受到所有與他共事過的人的普遍尊敬,因爲他努力確保自己的員工不會被捲入機器之中。至於總監和副總裁,他也認爲要想成功,就必須願意接受被解僱是不可避免的這一事實。
柯尼希斯曼說:“在我看來,作爲一名管理者,成功之道就是不要依賴你的工作。這使你成爲公司更有價值的管理者,因爲你不會一直試圖拯救自己。”
我們該如何看待SpaceX的工作文化?
火星的代價高昂。對於員工來說,他們可以選擇是否願意爲此付出代價。在SpaceX工作意味着要通過“硬核”的努力解決一些世界上最具挑戰性的工程問題,甚至更甚於此。2022年10月,馬斯克以440億美元收購社交網站推特後,他同樣要求公司員工努力工作,削減成本,改進產品。這意味着長時間的工作,以及對馬斯克認爲非必要的員工進行大規模裁員。馬斯克對推特(後更名爲X)的管理結果可以客氣地用坎坷來形容。
馬斯克的風格之所以在SpaceX行得通,但在X卻行不通,原因很簡單。選擇在SpaceX工作的1萬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馬斯克是太空行業的知名人物,未來的員工會和朋友談論這裡的工作環境。
最重要的是,他們相信自己的使命,他們真的相信。他們的願景與馬斯克對太空飛行的宏大而充滿激情的目標不謀而合。羅伯特·羅斯說,他願意爲馬斯克趟地雷。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如此狂熱的感受,但SpaceX的大多數員工都是真正的信徒。相比之下,推特的很多員工從未爲馬斯克工作過,他們對新老闆對社交網絡的願景和迅速實現願景的決心感到震驚。
洛麗·加弗(Lori Garver)認識馬斯克已經有二十年了。在奧巴馬執政白宮期間,她曾是馬斯克的盟友,當時她擔任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副局長。但她也非常關心航空航天勞動力的健康,尤其是女性和少數族羣。
洛麗·加弗,曾擔任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第12任副局長
“如果我認爲在SpaceX工作的某些部分是不人道的,我會提高這種關注,”加弗說,“這對於你的整個人生不是可持續的,它們確實會損耗人們的生活。SpaceX的環境是,如果你想在這裡工作,你就必須非常努力。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但這並不意味着沒有改進的餘地。”
在多樣性方面也有改進的空間。加弗對太空行業缺乏女性感到震驚,於是與威爾·波默蘭茨(Will Pomerantz)和卡西·李(Cassie Lee)合作,於2017年成立了布魯克·歐文斯獎學金(Brooke Owens Fellowship)。他們都認識並喜愛道恩·布魯克·歐文斯(Dawn Brooke Owens),她是一名飛行員和太空政策專家,35歲時死於乳腺癌。
每年,這個組織都會從約一千名申請者中挑選出五十名女大學生和少數性別族羣的學生,讓她們在太空公司帶薪實習並接受高管指導。三年後,波默蘭茨與他人一起,面向尋求航空航天職業的黑人大學生創立了帕蒂·格蕾絲·史密斯獎學金。
布魯克·歐文斯獎學金是美國的一個非營利項目,爲尋求航空或太空探索職業的本科女性提供帶薪實習和高管指導
時至今日,儘管有關馬斯克及其公司工作環境的負面新聞層出不窮,但SpaceX仍然是申請這些獎學金的人最想去的公司。加弗說,她經常與“布魯克們 ”討論他們的經歷。一些公司因爲出現問題而被取消了接待資格。但被安排到SpaceX工作的實習生對他們的經歷讚不絕口。
她說:“許多人留下來了,他們爲自己的工作感到興奮。他們努力工作,因爲他們熱愛這份職業。因爲熱愛,他們放棄了社交生活。我不確定這種情況能持續多久,但他們並沒有受到虐待。”
SpaceX公司也有過勞動糾紛、騷擾問題和其他問題。其中有些只是大公司的特有現象,但有些則與馬斯克的行爲有關。其中最令人震驚的事件發生在2016年馬斯克的一架私人飛機上,涉及一名合同制空乘人員。
涉嫌猥褻的細節尚未得到公開證實,據《商業內幕》報道,馬斯克、SpaceX公司和這名空姐於2018年簽訂了一份離職協議,向這名空姐支付25萬美元,以換取其承諾不就索賠提起訴訟。這份協議包括一個保密協議。馬斯克公開表示,這件事“從來沒發生過”。
此事在2022年公開後,在SpaceX引起了不滿,這是可以理解的。爲了平息事態,肖特維爾在一封全公司範圍的電子郵件中寫道:“我與他密切合作了20年,從來沒見過,也從來沒聽說過任何與這些指控類似的事情”。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將揭示這家公司的企業文化和火星的代價。幾名員工給高級管理層寫了一封公開信,對馬斯克的行爲及其對公司的負面影響表示擔憂。信中寫道:“SpaceX必須迅速、明確地與埃隆的個人品牌劃清界限”。數百名員工簽署了這封信,其中大部分是匿名的。
然而,這封信非但沒有促進變革,反而激怒了SpaceX的高層領導。肖特維爾迴應說,員工應該專注於自己的工作。最終有9人被解僱,至少部分原因是他們參與了公開信的活動。
這封信傳遞的信息非常明確:爲SpaceX工作就意味着爲埃隆·馬斯克工作。無論好壞,公司和這個人都是密不可分的。
“這東西最好看起來像個全天無休的蜂巢”
在2016年AMOS-6任務發生劇烈爆炸後的幾周裡,我清楚地記得,馬斯克在發表有關火星的演講時,誤讀了會場的氣氛。當時,美國與俄羅斯的關係在克里米亞被接管後已經變得冷淡。俄羅斯不斷提高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宇航員爲抵達國際空間站而乘坐的聯盟號座椅的價格,一直漲到了8100萬美元。
NASA通過其商業乘員計劃,向SpaceX公司和波音公司輸送數十億美元,以解除在發射宇航員上對俄羅斯的依賴。
當時,我與許多NASA的人交談過,他們的觀點歸結爲以下幾點:馬斯克送數千人去火星定居的夢想,可能只能暫時擱置,直到他能送兩個人去空間站。我也寫了一篇文章表達這樣的看法。當然,馬斯克並沒有聽從我或其他人的建議,我們建議他可能該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讓獵鷹9號安全發射上,而不是遙遠的夢想和超級火箭上。
總的來說,NASA和SpaceX公司近二十年來一直保持着卓有成效的合作關係。NASA在關鍵時刻資助馬斯克的公司,而SpaceX則爲NASA的航天需求提供了成本最低、速度最快,而且往往是最好的解決方案。但這其中往往存在着潛在的矛盾。
在尋求將人類送上火星的過程中,SpaceX正在超越NASA探索太陽系及其以遠的主要任務。當馬斯克把這些遠大的目標凌駕於他最重要的客戶的當務之急——用乘員龍飛船把宇航員送上空間站——之上時,這些矛盾就加劇了。
瓜達拉哈拉演講三年後,這些矛盾衝突再次沸騰。當時是2019年9月,SpaceX的員工們正在熱火朝天地工作,以完成名爲Mk1的第一艘全尺寸星艦原型。他們面臨的最後期限是9月28日,屆時馬斯克將在南得克薩斯州舉行一場炫耀性的公開揭幕儀式。加利福尼亞州的團隊按照時間表,以小時爲單位完成任務,他們必須完成這些任務,活動才能按計劃進行。
2019年9月,星艦的第一艘全尺寸原型艦Mk1
在活動開始前的最後幾周,馬斯克每天都在霍桑的行政會議室召開會議,約有二十多名工程師坐着或站着。在電話中,他與博卡奇卡發射場團隊的領導層進行了溝通。在其中一次會議開始時,馬斯克給他的高層領導下達了明確的指令。
他說:“你們只有一個目標,儘快完成這件事。”
爲了確保這一點,馬斯克說,他希望在建造現場安裝一臺攝像機,讓他能夠觀察這輛高約50米的載具的進展情況。
馬斯克說:“這東西最好看起來像個全年無休的該死的蜂巢。如果它不能看起來像個全年無休的該死的蜂窩,那就完蛋了。這就是我要延時攝影機的原因。我真的只想知道,這看起來像一個繁忙的蜂巢嗎?因爲如果它看起來不像一個一天24小時繁忙的蜂巢,那就完蛋了。如果我們需要僱用更多的人,或者找更多的承包商,我們就應該這樣做。如果你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到這些,讓我知道。我會幫你的,但別不動手。”
後來,在9月13日的一次會議上,馬斯克提出直接打電話給跟SpaceX簽約的焊接公司的首席執行官。當時是週五深夜,馬斯克同意第二天早上再打電話。但他表示,他將要求這些首席執行官們放下所有其他項目,專注於星艦。他願意支付從現有工作中抽調焊工的額外費用。
馬斯克說:“我們真的希望他們最優秀的員工停止正在進行的工作,來幹我們的活。不要派次好的團隊來,請派最佳團隊過來。把他們派到博卡奇卡去。他們的一些客戶可能會有點生氣,但如果他們知道這是爲了人類在太空中的未來,我想他們就不會超級生氣了。我們很感激你們的啤酒廠客戶可能會晚兩週才能拿到它們想要的該死的東西,但請權衡一下兩者之間的利弊。”
馬斯克將SpaceX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完成星艦原型上,並計劃於當月晚些時候在南得克薩斯州一個星光燦爛的週六晚上舉行一場活動。爲了一個隨意設定的最後期限和一個華麗的展示會,他不惜花費巨資蒐羅焊接工人、建築工人和其他任何需要的人,以完成一個永遠不會發射的飛行器。
這種對星艦的瘋狂關注讓當時的NASA局長、前戰鬥機飛行員、國會議員吉姆·布里登斯廷(Jim Bridenstine)大爲不滿。SpaceX公司和波音公司都比原定計劃晚了兩年,而且在載人飛行之前,兩家公司都還面臨着嚴峻的挑戰。
NASA一直不得不去找俄羅斯人爲宇航員購買座位。埃隆·“血腥”馬斯克(Elon bloody Musk)再次爲了火星戰天鬥地,卻對NASA視而不見。
吉姆·布里登斯廷,國會議員,曾任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第13任局長
布里登斯廷忍不住發泄了自己的情緒。在馬斯克大肆宣揚的星艦揭幕前一天,布里登斯廷在推特上發表了一些言論,反映了他對SpaceX優先事項錯位的不滿。
布里登斯廷說:“我期待着SpaceX明天的宣告。與此同時,商業乘員計劃已經落後數年。NASA希望看到同樣的熱情投入到美國納稅人的這項投資中。是時候兌現承諾了。”
SpaceX會的。
北京時間今晚8點,SpaceX計劃進行第五次星艦綜合測試飛行,如果一切順利,我們有望看到發射塔上的巨型機械臂捕獲飛回來的超重助推器。期待見證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