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文化|古代詩文大家筆下的鵲華山水

文|郝國柱

歷史上濟南城北鵲山和華山,曾經環繞數十里湖澤古濟水和後來的大清河穿湖而過,多條川流不息的河流在此注入鵲山湖。

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卷十一廣知”中最早記錄鵲山湖:“歷城北二里有蓮子湖(即鵲山湖),周環二十里。湖中多蓮花,紅綠間明,乍疑濯錦。又漁船掩映,罟罾疏布”。

就是這片代表濟南最美的鵲華山水,引得李白、杜甫、曾鞏、於欽、趙孟頫、元好問、張養浩,及明清一衆歷史名人爲其賦詩、繪畫,讚美鵲華山水。

和鵲華有關的古代詩文更是有上百首之多,趙孟頫《鵲華秋色圖》名氣之大,國內辨識度幾乎少有人不知。

他們誇讚這個地方角度都無一例外地,以不同方式讚美鵲華山水好,景緻美。

而自宋元以降,迄至明清,因上游黃河潰決,潰水多次奪大清河入海,鵲山湖在積數百年黃河落淤後逐漸消失,鵲華山水之美也悄然離我們遠去。最終融合爲一體的動態過程。

【黃河與鵲山水庫 攝影:燕瑞國】

李白哪一年遊覽鵲山湖,

哪一位濟南太守陪同仍是懸念

李白自唐開元二十四年(736年)攜妻女搬遷今濟寧任城開始,在山東居住了長達23年。

李白年表沒有記載《陪從祖濟南太守泛鵲山湖三首》究竟哪一年來濟南所寫。

李白究竟哪一年來的鵲山湖?

較多說法是天寶四載(74爲這一年李之芳改任齊州太守。

還有研究是天寶三載(744年),唐玄宗“賜金還鄉”回山東那年,這年李白還在齊州紫極宮入道籍。

但學者考證李白按宗譜長於李之芳(天寶四載至天寶八載任齊州太守),不能論“從祖”。

李之芳之後齊州太守是田琦。

到了天寶十二載李隨任齊州太守(753年),李隨曾在“安史之亂”時自濟南起兵,抵抗叛軍。

有研究考證753年,李白有幽州南下,遊歷昌樂的經歷。

認爲李白可能在這一年到了鵲山湖。

陪同的從祖是那位英雄太守李隨。

李白《陪從祖濟南太守泛鵲山湖三首》:

初謂鵲山近,寧知湖水遙?

此行殊訪戴,自可緩歸橈。

湖闊數千裡,湖光搖碧山。

湖西正有月,獨送李膺還。

水入北湖去,舟從南浦回。

遙看鵲山轉,卻似送人來。

“初謂鵲山近,寧知湖水遙”。鵲山湖的確很廣大,船行多時,依然還沒有靠岸鵲山。

“此行殊訪戴,自可緩歸橈”。這裡有一段“世說新語之王子猷雪夜訪戴”的故事。王子猷(王羲之之子)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王子猷好友,隱居不仕)。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那日遊覽鵲山湖,李白心情大好,告訴操舟者:沉住氣、慢點劃,這麼好的山水,我們不着急歸。

“湖闊數千裡,湖光搖碧山”,浪漫主義詩人的長度單位必須是“飛流直下三千尺”(李白《望廬山瀑布》),鵲山湖湖闊數十里是沒問題的。湖光搖碧山,鵲山太美了,水中倒影是青色的。

“環山一週,鵲山東西南北呈現不同山影, 似在不停旋轉,目送我和太守歸程”。

興盡而返,已是夜半。登鵲山湖南岸,源自城內,已匯成河流的濟南諸泉源源不斷注入鵲山湖,舟船在湖中南北往復。一彎上弦月掛在西天,像專爲我們照亮歸程。

曾鞏看到的鵲山湖

雖揚起沙塵但沒有乾涸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1019年—1083年),字子固,號南豐先生,北宋熙寧四年至熙寧六年(1071年—1073年),來到齊州(今濟南)任知州。期間,興修水利,振興教育,整肅治安,爲民減負,政績卓著。關於鵲山湖,留下《題鵲山詩》、《鵲山亭》兩首名篇。

【大明湖畔南豐祠】

《題鵲山詩》中,“一峰孤聳勢崔嵬,秀色挼藍入酒杯”,一句畫出鵲山山勢、山色,猶如一盞倒扣的挼(ruá皺、不平展)藍挼藍的酒杯,酒杯盛的是“靈藥已從清露得”,溯源鵲山有神醫扁鵲煉丹藥歷史。

“平湖長泛宿雲回”,讓我們明白這是太守曾鞏的一次鵲山湖月夜泛舟。

“翰林明月舟中過,司馬虛亭竹外開”:明月照射的湖面,煙波浩渺,彷彿與那位正吟誦“湖西正有月”的翰林供奉(李白)剛剛擦舟而過,曾經那位齊州司馬(李之芳)的新亭,以及鵲山湖南岸洲渚的竹林外還能模糊看得見。

曾鞏在《鵲山亭》中寫道:

大亭孤起壓城顛,屋角峨峨插紫煙。

濼水飛綃來野岸,鵲山浮黛入晴天。

少陵騷雅今誰和,東海風流世謾傳。

太守自吟還自笑,歸來乘月尚留連。

曾鞏的《題鵲山詩》提到李白和李之芳兩位關於鵲山湖的典故,另一首《鵲山亭》還是在講杜甫、李邕關於鵲山湖畔詩酒唱和的傳說。

所以說,唐詩不僅爲詩,還起到還傳承文脈,承載文人典故,記載歷史的重要作用。

這首詩中曾鞏專門提到:“大守自吟還自笑,歸時乘月尚留連”。

這兩首詩都是那日白天看完“鵲山浮黛入晴天”美景,夜晚乘月歸來而作。

你看,月光下,澄澈的濼水從城中流到這鄉野鵲山亭,在窄狹的入湖口形成激湍,讓的濼水猶如飛舞的白綃(濼水飛綃來野岸)。

查閱鵲山湖資料,偶然發現一首曾鞏齊州太守任上曾讓人寫過一首詠贊齊州名勝的詩,這首詩題目就叫 《曾子固令詠齊州景物作二十一詩以獻 其十 鵲山亭》:“老杜詩猶在,重華事已無。千秋陵谷變,塵起鵲山湖。”

沒有贊詠鵲山湖如何美,反而單單寫鵲山湖幹了。

作者孔平仲(1044-1111年),是北宋中後期著名的文臣,與二兄孔文仲、孔武仲“以文章名世”(《宋詩鈔》)。

孔平仲寫《鵲山亭》時應該不到30歲,曾鞏說“平湖長泛宿雲回”,孔平仲說“塵起鵲山湖”,爲什麼這麼大的反差?

有學者以此推斷早在宋代時鵲山湖就已經淤成平陸,揚起沙塵了。

二位中是誰講錯了嗎?

孔平仲雖不在“唐宋八大家”,但卻被黃庭堅稱:“二蘇(蘇軾、蘇轍)聯璧,三孔分鼎”之譽,所以,不可能編造。

二人所寫都是客觀真實寫照,那究竟爲什麼會“塵起鵲山湖”呢?

翻看北宋167年曆史,黃河下游出現決溢的年份就有70多次,決溢主要發生在澶州附近狹隘黃河河道。

決溢造成黃河下游河道在華北平原上遷徙不定,首次分出東流和北流兩股河入海。

北宋政府出於以黃河爲險阻擋契丹軍事目的,三議回河,強行將北流改爲東流。

而之前黃河西漢故道、東漢故道及唐、五代故道,大都自澶州(今濮陽、聊城部分區域)朝向東流,善淤善徙善決的河道,流經氾濫千載,地勢普遍淤高,河槽淤平。

三議回河,強改東流,歷經仁宗、神宗、哲宗三朝,前後80餘年,常常是聚數十萬人力,開一千里長河,最後耗盡北宋財力物力也未能治理好河患。

愈演愈烈的河患沖毀了河北各路富庶的軍、州,人口銳減,州城遷徙,武備廢弛,邊境阻敵塘濼淤成平陸,金國鐵騎順暢南下,加速了北宋滅亡。

北宋70多年的黃河下游潰決、氾濫主要發生在河北大部,山東西部和北部,最多決口發生在澶州附近(今濮陽、聊城部分區域),有32次決溢。

在爲數不多的黃河災害資料中,澶州決溢,潰水或東流或北流,有時潰水向南,沿運河入梁山泊,再分南北兩派,南派合南清河(泗水)入淮,北派合北清河入海,所謂北清河就是大清河。

宋金以後,黃河在河南境內(多開封府附近且地勢較低的左岸)發生潰決,潰水(分支)流路通常就是向東襲擾運河,再沿運河分南北,南路進梁山泊,溢走淮河,北路潰水多經大清河,穿與之相連的鵲山湖由濱州入渤海。

由此,歷史上的鵲山湖不僅承接大清河水源,發揮了大清河水櫃功能,同時黃河潰水泥沙也在一次一次淤塞鵲山湖。

“塵起鵲山湖”並不意味着數十里鵲山湖都淤塞了,應該是大湖周邊水淺處或沼澤地帶黃河落淤,天長日久被潰水淤成平陸。

曾鞏泛舟湖上的鵲山附近,周圍仍有一片大澤,只是水域面積比之唐時在逐漸縮減,湖底淵潭也會悄然落淤擡升,不確定還有沒有杜甫看見的大鱷魚,但可以肯定宋代的鵲山湖依然存在,因爲我們在後來的元朝仍然能見到鵲山湖的影子。

元代文人留下的一些鵲山湖的秘密

現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傳世名畫《鵲華秋色圖》,長90.2釐米,寬28.4釐米,紙本水墨設色山水畫,被視爲元代趙孟頫的代表作,具有非常高的藝術價值和歷史研究價值,國內知名度不亞於《清明上河圖》,歷來研究者和研究成果衆多。

這幅畫作猶如一幅現場寫真,以平遠視角,近處描繪了鵲華山水秋日盛景:鵲華兩山,山水相依,扁舟往來,水域相連,融進一個畫圖。

現實中,濟南城北的鵲山和華山直線距離最少6公里,趙孟頫將兩山畫在一處,應該是元代時鵲、華兩山已不再是李白眼裡的“湖闊數十里”,完全沉浸在鵲山湖中,而是中間有了森林、沙洲、岸渚和衆多過水河汊。

但畫中往來扁舟告訴我們,兩山之間仍有一水相連。

這裡的“相連”可能是因一湖水(鵲山湖)相連,更大可能是依靠大清河水道、水系相連。

總之,元代的鵲山湖比之前朝變小了,但是仍在,畫中那些巨大的古樹應該清楚湖面變遷的故事。

《鵲華秋色圖》成畫於元貞元年(1295年),這一年趙孟頫在同知濟南路總管府事任上幹滿3年後辭官回到闊別9年的家鄉吳興(今浙江湖州)所作。

在濟南任上,趙孟頫與於欽曾有過交集,留下一首《送山東廉訪使照磨于思容》:“林稍春動紫煙生,策馬東風十里程。若到濟南行樂處,城西泉上最關情。”

由此可以相互印證一個事實:《鵲華秋色圖》里美麗山水,絕非是僅是沙洲、岸渚、河汊,鵲華周圍仍有一片大湖(大清河),一片同時代的於欽站在歷山頂(千佛山)看到的“鵲華落星青照湖”。

曾擔任元朝御史臺首位監察御史的王惲(1227—1304年),至元二十年(1283年)八月,到濟南任山東東西道提刑按察副使,在濟南任職前後不到一年,曾與趙孟頫等人共同編修《元世祖實錄》。

王惲有一篇《遊華不註記》,記錄了1284年寒食節(清明前一日),王惲爲看華山腳下“濟南諸泉入大清河之峻口”之上濼堰,乘船遊華不注經歷。

“遂自歷下亭登舟,亂大明湖,經會波樓下,出水門,入廢齊漕渠,所謂小清河者是也。泛灩東行約裡餘,運肘而北,水漸瀰漫,北際黃臺,東連疊徑,悉爲稻畦蓮蕩,水村漁舍,間錯煙際,真畫幀也。於是綠萍蕩漿,白鳥前導,北望長吟,華之風煙勝賞盡在吾目中矣”,“少頃,扶腋登岸,相與步入華陽道觀”,“且念華峰之勝樂在近郊,因以步裡計之,自歷亭北至華陽院下二十里而遠,由水門抵黃臺北渚,十八里而近”。

這裡,王惲告訴今天的濟南人三個秘密:

一是元初,大明湖與華山水路相連,大明湖北水門聯通的小清河不幾裡之外,就是水際瀰漫的大湖,北岸(北渚)是黃臺;

二是自大明湖北水門出城向東二十里登岸即是華山腳下華陽道觀,就是說當時的華山環繞在大湖之中;

三是不比唐時“湖闊數十里”,元代鵲山湖中已出現水村漁舍,稻畦蓮蕩,日記裡“是日也,天朗氣淑,清風徐來,水平不波,鳴絲歌板,響動林谷”,應該是湖中岸渚上已經有了巨樹森林,如《鵲華秋色圖》裡描繪的那些大樹。

兩度遊歷濟南,留下“羨煞濟南山水好,幾時真做卷中人”名句的元代大詩人元好問,在《濟南行記》中記錄了水中的華山:“大明湖由北水門出,與濟水合,瀰漫無際,遙望此山,如在水中,蓋歷下城絕勝處也”,由此可與王惲遊華不注日記相互印證。

趙孟頫、於欽、王惲和元好問四位元代著名文人都將山水相連的鵲華美景載入他們的詩文畫幀,稱讚濟南山水。

元代大詞人張養浩,在其《重修會波樓記》中,更是將家鄉的鵲、華兩山比作濟南衆山之最:“華、鵲兩峰,屹然劍列,峭拔無附麗,衆山皆若相率拱秀而君之”,可見鵲華山水在濟南人心中的位置有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