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深度丨智力殘疾老人、腦癱女孩,一樁“猥褻疑雲”之後

曾奇出事前,他所居住的鄭州某小區居民總能看到他。1960年出生的曾奇,沒事喜歡撿垃圾換錢,偶爾愛和小區的小孩玩。殘疾證顯示,他屬於智力一級殘疾。

住在同小區的虹姨有一個“00後”外甥女惠惠,2歲時跟隨虹姨一起生活,視如親女兒。惠惠患有腦癱,屬於智力三級殘疾。虹姨說她曾多次在小區看到曾奇搭話惠惠,並有肢體接觸,她曾囑咐惠惠不要理曾奇。

2022年3月18日晚,惠惠自己跑出家門,虹姨在尋找惠惠時看到曾奇和惠惠在一起。她懷疑惠惠被“欺負”,拉住曾奇撥打了報警電話,還叫回丈夫陳聰。此後陳聰在小區南門毆打了曾奇,有圍觀者說曾奇是“偷孩子的”,圍觀多人又毆打了曾奇。

▲事發小區南門

曾奇後被確認爲外傷致顱腦損傷,構成二級傷殘。惠惠的褲子則被檢出精斑,但因殘留極少,鑑定不出歸屬。曾奇是否屬猥褻,目前警方未有進一步認定。負責該案辦理的一名鄭州市公安局惠濟分局刑偵大隊民警表示,該案具體細節無法透露。

但曾奇被毆打牽出一樁故意傷害案。去年,鄭州惠濟區人民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對陳聰及另外三名在事發時毆打過曾奇的路人進行一審判決,四人獲刑五至三年不等。多方均不服判決,向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據悉,此案二審開庭後還未宣判。

5月11日,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名對接該案的法官表示,他們也比較關注此案,會公平公正審理。

01“消失”一個多小時的她

2002年出生的惠惠是虹姨妹妹的女兒,2歲時她親生父母離婚,虹姨決定撫養外甥女,一直把惠惠視作親生女兒。

惠惠長到4歲時,虹姨發現她走路不穩,反應較遲緩。之後惠惠被確診爲腦癱同時伴有癲癇,後被評定爲智力三級殘疾。

十年前,虹姨一家搬到現在的小區。虹姨說,惠惠發病時會把家裡東西往樓下扔,她一般不敢離開惠惠太久。

2022年3月18日下午,虹姨去醫院看病,丈夫陳聰照看店裡生意,不得已將惠惠一人留在家裡。當晚8點半左右,虹姨返回家中卻發現惠惠不見了,她外出尋找,同時打電話給陳聰,並撥打110報警。

“找到晚上9點50左右,我在1號樓2單元電梯口找到惠惠,她當時和曾奇在一起。”虹姨說,她當時看到惠惠衣衫不整,第一反應是曾奇“欺負”了惠惠,於是拉着曾奇到小區南門附近,並再次撥打了報警電話。

曾奇1歲多時發過一場高燒後出現智力障礙,至今沒結婚。妹妹曾麗說,2018年,曾奇被老家漯河市舞陽縣殘聯認定爲智力一級殘疾。幾年前其母親去世後,曾奇跟隨妹妹一起生活。在曾麗眼裡,雖然哥哥智力一級殘疾,但平時能在小區裡溜達,還會去垃圾桶撿瓶瓶罐罐賣廢品,不會傷害別人。

小區多名物業人員和居民反映,曾奇在小區有過幾次接近小孩的情況。三年前一名小女孩被發現坐在曾奇腿上,女孩父親看到後立刻報了警。

對於這件事,曾麗未否認。她表示哥哥智力發育和小孩一樣,平時喜歡和小孩玩。但曾麗認爲哥哥不會有性侵企圖,“他有時候會把30多歲的鄰居叫叔叔。”

但在虹姨看來,曾奇的企圖不那麼簡單。“我是在1號樓2單元1層的電梯口發現兩人的,印象中兩個人拉着手。”

虹姨說,電梯除了能夠通到樓上,還可以到地下室。“我當時判斷他是在地下室侵犯的惠惠。”

▲虹姨稱,當晚她在該電梯口發現惠惠和曾奇在一起

02被傳是“偷孩子的”遭毆打

該小區南門附近一個攝像頭,記錄下當晚9點50分到10點15分發生的事情。

鄭州市公安局惠濟分局曾對監控出具較爲詳細的說明:當晚9點時51分28秒,虹姨拉着曾奇到達小區南門監控範圍內,一名小區保安趕到現場;51分43秒,陳聰騎電動車趕到小區南門對曾奇面部進行毆打……59分50秒,陳聰持續毆打曾奇頭部……

更多人隨後聚集到小區南門附近圍觀,有人傳出曾奇是“偷孩子的”。這一點,相關法律文書上也有記載。

“當時人很多,不知道誰開始說(他是)偷孩子的。”虹姨說,她和周圍人說曾奇可能猥褻了惠惠,但沒說他“偷孩子”。

小區南門外有不少飯店。當晚,阿峰、阿哲、阿彪、阿冰在這裡吃飯喝酒。

阿峰聞訊首先趕到,聽到有人說這個人是“偷孩子的”,就動手了。

監控視頻顯示,當晚10點0分46秒開始,阿峰持續扇曾奇耳光……2分54秒,阿峰毆打曾奇頭部,曾奇頭部撞擊地面……5分42秒,阿哲用腳連續踢曾奇頭部……13分47秒,阿彪踢曾奇一腳後與其他人一起離開……

之後,轄區派出所民警趕到現場。曾奇、虹姨、惠惠等人一同前往派出所。

曾麗表示,事發當晚她以爲哥哥已睡着,不知曉當晚發生了什麼。次日下午,曾麗接到轄區派出所民警的電話,說曾奇涉嫌猥褻被帶到派出所調查,因暫時沒有進展可將其帶回。

曾麗說,她當時看到哥哥臉上都是淤青和血跡,於是撥打120將其送到醫院。

收治曾奇的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接診後的初步診斷顯示,曾奇爲創傷性蛛網膜下腔出血AIS-2、左側額顳頂部硬膜下出血、額頂葉腦挫傷、左側鼻骨骨折、左側眶骨骨折、左側上頜竇骨折……

曾奇在當年3月21日被送入ICU觀察治療,並在當天進行了“顱內血腫清除術+去骨瓣減壓術”。

03檢不出屬於誰的精斑

鄭州惠濟區人民法院一審判決書顯示:2022年3月18日晚事發後,長興路派出所民警曾提取惠惠的內褲、陰道拭子等,並將提取物移交鄭州市公安局惠濟分局刑偵大隊處理。之後鄭州市公安司法鑑定中心對提取的檢材鑑定,同年6月29日出具的鑑定意見爲,只在送檢的惠惠內褲襠部可疑斑跡處檢出人精斑,未檢出STR分型。

而經諮詢鑑定人,“送檢的內褲襠部可疑斑跡處檢出人精斑,未檢出STR分型,即爲做出的爲前列腺液,不含精子或者含有精子但量極少,達不到檢測標準,未檢出STR分型……”

北京一家三甲醫院的輔助生殖科醫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未檢出STR分型”說明樣本量不夠,無法判斷檢測物所屬。

該鑑定意見出具後第二天,鄭州市公安局惠濟分局對曾奇出具監視居住決定書,半年後曾奇被取保候審。去年12月30日,曾奇被解除取保候審。曾麗認爲,沒有證據證明哥哥實施了猥褻。

惠惠不見的一個多小時究竟發生了什麼?這是曾麗和虹姨都想搞清楚的問題。

虹姨發現,小區1號樓2單元有兩部電梯,電梯轎廂內均裝有監控。曾麗表示,自己曾在法院看到過監控視頻。“兩個人當時連電梯的門都沒出,走進電梯之後待了幾分鐘又走了出來,哪來時間到地下室猥褻呢?”

陳聰等人的一位代理律師也在法院看到這段監控視頻,但他的說法卻和曾麗不同。他說,視頻顯示曾奇和惠惠當晚進入電梯,到達地下室後兩人走出電梯。近一小時後,兩人又從地下室搭乘電梯一起上到1層。

▲該小區地下室

5月11日,紅星新聞記者在事發小區1號樓2單元地下室看到,該地下室比較黑,且沒有監控。

虹姨說,警方對於曾奇涉嫌猥褻的案件目前尚未有定論,辦案民警此前曾告訴她,由於曾奇無法接受訊問等原因,該案沒進展。

負責該案的一名鄭州市公安局惠濟分局刑偵大隊民警向紅星新聞記者表示,該案具體細節暫無法透露。

04牽出一起“故意傷害案”

陳聰以及阿哲、阿峰、阿彪等人後都被檢察院以故意傷害罪提起公訴。去年3月10日,鄭州惠濟區人民法院對阿哲、阿峰涉故意傷害案一審宣判,阿峰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4年,阿哲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

法院認爲,阿峰到達現場後,在保安攔截下仍毆打曾奇20次。阿哲到達後用腳踢曾奇要害部位。雖認定阿峰自首、阿哲立功,但二被告人主觀犯意明顯,下手較重,被害人至庭審仍未康復出院,造成的損害結果明顯,不予減輕處罰,僅從輕考慮。

去年11月9日,法院對陳聰、阿彪涉故意傷害案一審宣判。判決書顯示,陳聰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阿彪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4年6個月。判決附帶了民事賠償部分,要求陳聰、阿彪、阿峰、阿哲、阿冰賠償曾奇人民幣498941.71元。

判決書顯示,經查,曾奇與惠惠均有智力殘疾,案發前,兩人共同進出地下室時間近一小時。虹姨作爲惠惠的監護人尋找多時,看到曾奇與惠惠同行,懷疑其被欺負屬人之常情;陳聰接到電話趕到現場,義憤之下對曾奇毆打,主觀惡性相對較輕;阿峰、阿哲、阿彪等人聽說曾奇欺負女孩,遂上前毆打。此時曾奇已倒地,沒有反抗、逃跑能力,故阿峰、阿哲、阿彪等人對曾奇傷情擴大具直接責任;惠惠內褲襠部處檢出人精斑,故其存在被男性性侵犯的事實。

判決書還提到,本案系因民間糾紛引發,陳聰出於保護外甥女的義憤致傷被害人,主觀惡性相對較小;陳聰、阿彪的毆打情節略輕於同案人阿峰、阿哲等人,可酌情從輕處罰。

在一審判決後幾方均不服判決,並提起上訴。紅星新聞記者獲悉,以上案件二審已開庭審理,但未宣判。

去年5月4日,河南一誠司法鑑定中心對曾奇出具司法鑑定意見書顯示,經鑑定,曾奇外傷致顱腦損傷,構成二級傷殘。曾麗表示,她在上訴中要求對打人者處以更長的刑期,同時要求打人者賠償醫療費、營養費等近200萬元。

陳聰、阿彪、阿哲、阿峰方則認爲一審處罰過重。阿彪媽媽表示,他們雖然動手了,但是否動手導致曾奇開顱還存疑。提出這點,是因監控視頻還顯示,還有一名男子手持疑似水壺的物品,對曾奇進行了多次打擊。

法院一審判決書中也提及這點。判決書稱,監控視頻顯示當日22時15分05秒,有一名男子手持不明物體擊打曾奇三下。根據判決書對監控視頻的說明,此時阿彪、阿哲、阿峰等人已離開。

曾麗也表示,自己看過事發時那段監控視頻,在阿彪等人走後確有一名男子手持東西擊打哥哥頭部三下。

紅星新聞記者從這段視頻中看到,阿彪等人離開後,陳聰等人控制着曾奇等警察到來,一名男子對曾奇多次擊打,但視頻中無法看清擊打的具體部位。

曾麗、虹姨等人表示,他們已將這一情況反映給公檢法機關,目前還無法確認此人身份。負責該案辦理的一名鄭州市公安局惠濟分局刑偵大隊民警表示,對於案件具體情況他們無法透露。

此外,對於曾奇是否構成智力一級殘疾,虹姨等人也有質疑,並向舞陽縣殘聯提出重新鑑定其殘疾人證的申請,殘聯曾發文要求曾奇到醫院重新鑑定。但曾麗表示,目前其哥哥狀態根本無法下牀。

▲曾麗目前只能天天守在臥牀的哥哥身邊

05被“孤立”的男子和被看護的女孩

5月11日,紅星新聞記者見到曾奇。去年初從醫院回到家後,曾奇便幾乎長期臥牀,他左側頭部有一處明顯凹陷,大小便靠鋪在牀上的紙尿褲。

不接受一審判決結果的曾麗至今沒接受相關方賠償。她表示,去年一審宣判後,曾有被告將賠償轉至法院,法院也希望先用這筆錢治療,但是她堅持沒要,事情發生後,自己也失去了經濟來源,現在主要靠向親友借款度日。

兩年前的事情發生後,曾麗感覺,自己和哥哥被小區不少住戶“孤立”。該小區業主羣裡,紅星新聞記者注意到,有居民曾描述曾奇曾經的奇怪行爲,稱其爲“流氓爺爺”。

5月11日,負責該案二審審理的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名工作人員聯繫曾麗,表示該案一定會公平公正處理,並建議曾麗接受被告方賠款,緩解經濟壓力,但曾麗仍拒絕。

虹姨依然經營着家裡的小店,大多數時候她會把惠惠帶在身邊。爲防止其再跑出去,家裡特意安裝了攝像頭和電子門鎖,每次進出會有提示音,同時提示信息發到家人手機上。

5月11日傍晚,虹姨騎上電動車,惠惠坐在後座上,跟着虹姨一起去看管小店。

曾奇又尿牀了,守在牀邊的曾麗拿起拖布,把淌到地上的尿液擦乾淨。

小區的南門,家長牽着放學的孩子進進出出,夜班保安列隊成一排,準備又一天的夜班。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涉及受訪者均爲化名)

紅星新聞記者付垚實習生史子瀟河南鄭州報道

編輯 何先鋒 責編 鄧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