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後悔 沒給他寫一個字

二○○六年秋天,臺灣時報》的朋友帶給我一本書,書名叫《宮前町九十番地》,很別緻。作者叫張超英,很生疏。我問:「好看嗎?」答:「非常好看。」把書帶回家放置了一段時間,才從書櫃裡取出。本打算翻翻,瞟幾眼,不想拿起就看了個通宵。

臺灣《時報》的朋友知道我很喜歡這本書,便建議我寫一篇書評,我未置可否,總覺得對張超英的瞭解太少,也膚淺。

後來,他患癌症去世,我很後悔,沒給他寫一個字。

先天稟賦 後天學養——讀德剛

我第一次讀唐德剛的書,是刪節版《晚請七十年》(湖南嶽麓書社出版)。幾頁讀下來,激動得難以剋制。毫不過分地說,就像遭遇八級地震,全身血脈如翻江倒海,連續幾天衝動得不能睡下。別樣的見地,別樣的敘述,別樣的文風,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我又去書店買了幾本,分送朋友。他們和我一樣,都驚了,也都快瘋了,其衝擊力與原子彈爆炸沒什麼兩樣。唐德剛提出的「歷史三峽」論如池塘漣漪,一波一波推得越來越遠。至今每與朋友聚會,唐氏關於時代變遷的主題,是我們津津樂道的話題,聯繫到眼下的社會現象,也越發地引人深思。有人形容他是「一人敵一國」,從這個意義上講,並不誇張。

唐德剛的作品還原了歷史,這個歷史包括了人和事件,還有人與環境關係,人與時代的關係,以及人與自身(即內心)的關係。人物是真實的,環境是實在的,時代是準確的,內心是可視的。他的語言是個人化的,充滿文學的魅力,也充滿了真知灼見。他說(張)大千之作是「宋元之下,明清之上」的,是略帶「現代新意」的「傳統國畫」,基本上和梅蘭芳京戲一樣,都是「傳統藝術」的「收山大師」。這話,即使專搞藝術研究的人,恐怕未必能概括的這樣好。

唐德剛的一篇《梅蘭芳傳稿》,我都翻爛了。後來,方知竟是人家的處女作,況且還不認識梅蘭芳,怎麼寫得這麼好?神了!從此,我把唐德剛確立爲自己終生效仿的楷模、學習的榜樣。學不好,也要學。於是,在動筆前和寫作過程中,我開始比較注意研究人與人,人與環境,人與內心之間的關係了。

比如寫翦伯贊,就要好好想想政治學術的關係。1950年代翦伯贊還能化解政治需要和學術良心之間的矛盾,但是到了60年代,他受不了了,畢竟是讀了些書的。翦伯贊是主張教育爲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但他不能容忍教育如此低級地伺候於政治;翦伯贊是主張學術要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立場,但他不能容忍學術如此卑賤地跪拜於權力。對於那時的教育革命史學革命的種種做法,他有投入,有參與,有調適,但也有不滿,有抵制,有排拒。其思想衝突非常激烈,內心變化也十分複雜。

畢竟政治難以取代常識,環境無法窒息心靈。可以說「文革」前夕的翦伯贊,思想上有了極其明顯的轉折。對吳也是需要審慎研究之後,方能下筆的。他以學術起家,未以學術爲業;他成於政治,又死於政治。但我以爲吳的意義,遠遠超出了單純的政治範疇。他是中國政治文化的一個符咒,是對中國的學術和學者的一個戒語。吳的不幸是中國知識份子的不幸,更是時代的不幸,民族的不幸。千年遺傳下來的根性,使很多文人、知識份子對權勢抱有敬畏,也懷有期待,期待自己也能進入權勢。關於人與內心的關係,主要指心態、心理、心緒、心情等。羅隆基一生,身邊的女人沒中斷過,即使成爲右派也如此。反右運動結束沒幾年,就有漂亮年輕的女性表示願意嫁他。羅隆基從1940年代就一直獨身,但一直揹着「流氓」的罪名。拙作《無家可歸__羅隆基情感世界》,我有意集中筆墨來寫他的情感世界,以其日記、年譜爲依憑,把他從小到老的私生活做了梳理。我有意識地涉及他的性心理,從形成到表現都做了點滴分析或歸納。也許說對了,也許錯了,但我覺得這個工作是有意義的。

別以爲口述歷史」就是「你說我記」, 口述史的優劣與高下,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採訪者,取決於他的史學知識,社會積累和考證功夫。唐德剛一方面善於提問,逼出傳主「說」出一切,另一方面,他能發現和糾正傳主的記憶疏漏,加以考證和補充。衆所周知,他給胡適寫口述史,胡的口述部分佔一半左右,另一半內容則靠他找到相關材料加以充實。(《李宗仁回憶錄》屬於傳主本人的口述僅佔15%)。

拿《胡適口述自傳》與此前的《四十自述》對照,正如唐氏所言胡氏「並未提出什麼新材料」,但是,唐德剛的註釋確爲不可不讀的好文章!難怪臺灣學界認爲,就學術意義和史料價值而言,註釋部分恐怕還在傳文之上,說「先看德剛,後看胡適」,並不過分,也非過譽

讀唐德剛的作品常常是拿起就放不下,其原因還在於他的一支筆,能把歷史寫得非常好看,即用文學來寫歷史。史書有無價值,在於史料的真實;史書能否流傳,則在於文學的功力。唐德剛曾這樣講:「胡適用十多年時間研究《水經注》,電腦十幾秒就出來了……但是,我們史學研究還有一部分可以與科技相對抗的,那就是在史學之中,還有文學。」實踐證明,他是對的。

有人說唐德剛的路子有點野。野,是指他研究和表述歷史不夠嚴格、也不夠夠正統。的確,不夠嚴格,不夠正統。因爲在他筆下,不但「文史不分」,且性情張揚。需要說明的是唐德剛的張揚,決非肆意妄爲,而是源於其畢生對歷史的親歷和對社會的感受,風瀟瀟,血淋淋!有了親歷和感受,就自有言說的慾望和衝動。

閱盡天下炎涼,歷遍世道滄桑,唐德剛是最懂人心與人情的!一落筆,人物就有血色,時間自會倒流。那些遠去的靈魂,遺忘的歷史,都被他的筆掃到了眼前,格外生動,也格外分明。讀他的《梅蘭芳傳稿》,你能感受到濃濃的哀婉之情和淡淡的舊日夢痕。那既是梅蘭芳的內在氣質,也是唐德剛的海外孤魂!洋洋灑灑的文字背後是一個人的情懷!

據說,在離別25載之後,1972年他首次歸來。當從飛機舷窗眺望到家鄉山水時,激動不已的唐德剛,躲進洗手間,失聲痛哭。

「臨去且行且止,回頭難收難拾」。這是他的詩,也是他的心。

(本文、圖選自《總是淒涼調》,章詒和着,時報出版提供)

本書簡介

「大江東去響寒潮,總是淒涼調。」章詒和最新散文作品,以中國四大名旦程硯秋的唱詞爲題,刻畫了她處在動盪的政治時局與瑣細生活之間的雙重夾擊下,內心綿延不絕的悲情與恨意。書中的〈告密〉、〈臥底〉,都是中共當局設下的眼線,而這些告密者、臥底人,都是她父母的朋友,甚至還聯繫着兩代間的情誼,所以在下筆時常常淚流不止。書中亦收錄寫明清散文大家張岱、臺灣傳奇新聞人張超英、史學家唐德剛等篇。章詒和並從梅蘭芳、程硯秋的藝術成就與生活細節中,瞥見追求完美純粹的藝術精神。書中還描繪日本歌舞伎藝術大師阪東玉三郎,以及造訪京都時偕同作家李長聲遊賞市井風物,也從細微處看見日本民族性與藝術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