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人性的繼承人制度,“自殺式”的漢化改革
太和十七年(493),孝文帝拓跋宏來到洛陽,一座久經戰亂、千瘡百孔的城市。
望着眼前的荒涼,孝文帝感嘆:“晉德不修,早傾宗祀,荒毀至此,用傷朕懷。”衰敗的現實和厚重的歷史交織在一起,讓人無限感慨。不過,此處作爲帝王之新居,卻是再合適不過了。
孝文帝雖是鮮卑人,但意圖做華夏王朝的皇帝。而一個華夏王朝,怎能沒有一個底蘊深厚的都城呢?
很快,一座嶄新的洛陽城出現在世人眼中。新洛陽很大,面積約100平方公里,其規模爲當世第一。排滿了規整的裡坊,便於安排遷徙的貴族和軍人。鮮卑人、中原士族、南人生活在其間,相互通婚。市場之大,遠超以往的任何一個朝代。
洛陽城不是拓跋鮮卑興建的第一個大城市。這個族羣從大興安嶺的嘎仙洞一路南下,在盛樂定都,又遷都平城,遊牧的性格是逐步減弱的。道武帝拓跋珪經營平城時,規劃了數十里的土地,運來數百萬根木材,調來了十萬工匠,遷來了三十六萬百姓,仿照苻秦的長安、幕容燕的鄴城,建造了一座頗具規模的宮城。
再往後,平城的宮殿越來越多,道路越來越齊整,城牆越來越厚,移民人數越來越龐大。定居的人多了,遊牧的人少了。祭天大會不去草原了,改在城裡了。皇帝出行有儀仗隊了。太學、孔廟、鄉學出現了。一切都朝着漢化的方向前進。
對於孝文帝來說,這樣的平城很好,但仍不夠。一來,平城偏僻,農業不夠發達。二來,這裡還有一羣鮮卑貴族,習慣於馬背上的生活,不想放棄原本的生活方式。
前方只有一條路:遷都。
北魏孝文帝。圖源:影視劇照
孝文帝改制的決心是很大的。
太和十九年(495)二月,孝文帝率軍南征伐齊。途中,大臣馮誕在鍾離病逝。孝文帝返程親自憑弔,又是痛哭,又是作輓歌,通宵達旦,聲淚不絕。馮誕與孝文帝同年出生,自幼便親密無間,出門坐一輛車,吃飯用一張桌案,晚上睡一張牀。
三月,又一個噩耗傳來,馮誕的父親馮熙在平城去世,孝文帝親自爲其撰寫墓誌銘。
馮熙、馮誕乃國之貴胄,其家族與拓跋氏世代聯姻,婚姻關係極爲複雜,甚至出現了輩分之差。馮熙娶了景穆帝的女兒博陵長公主,馮熙的妹妹是大名鼎鼎的馮太后,因此馮熙算是孝文帝的舅爺。後來,馮熙的兩個女兒嫁給了孝文帝,一爲皇后,一爲昭儀,這樣,馮熙又成了孝文帝的岳丈。
馮熙父子二人爲北魏外戚集團之首,其死亡必然引發政壇的一場地震,而孝文帝從中覓得了一個改制的良機。當時,孝文帝雖然已經宣佈遷都洛陽,但新城仍在營建之中,許多平城百姓尚未南遷,人心依然浮躁。
馮誕去世之後,孝文帝下令將其棺柩葬於洛陽。他將自己的便服給馮誕換上,親自爲其送行,還拿出布帛五千匹、谷五千斛,大辦喪事。等到棺柩到了洛陽,按照西晉齊王攸的規格下葬,加以殊禮,備錫九命。五月,孝文帝回到洛陽,來到馮誕的墓前,大哭一場。
孝文帝極盡至禮,爲馮誕風光大葬,可不只是因爲二人情深意切,更主要是爲了樹立一個典型:遷葬洛陽,何其光榮!
一個月後,孝文帝“詔遷洛人,死葬河南,不得還北。於是代人南遷者,悉爲河南洛陽人”。
當然,馮誕之葬還不夠有說服力,他死在南方,葬在南方也十分合理。而他的父親馮熙死在平城,孝文帝依然下令將馮熙及博陵長公主遷葬至洛陽。如果嚴格按照皇帝詔令,馮熙既不是南遷之人,亦非死於南方,尤其博陵長公主早已葬於平城,怎麼都不該葬在洛陽。有人提出異議,孝文帝則說,我爲天子,身在洛陽,怎麼能遠赴平城奔喪?這是爲了小孝,舍了大義,陷君王於不德。於是,他將所有異議者貶職。
意思很清楚了:生,要居住在洛陽;死,也要葬在洛陽。孝文帝選擇將外戚馮氏葬於洛陽,便是遷都改制的第一步。
北魏孝文帝。圖源:網絡
馮熙、馮誕葬在了乾脯山北坡,位於洛陽城北三十里,屬於北邙山東側。身邊埋着的要麼是西晉的皇帝們,要麼是曹丕。只是,這裡已經人滿爲患了,北魏的帝陵只能另尋他處。
這年九月,滿朝文武盡遷洛陽。孝文帝爲南遷的鮮卑人規劃了一個大墓區——洛陽城西北的瀍河兩岸。孝文帝長陵是這個墓區的中心,其子宣武帝的景陵位於它的右前方,孫子孝明帝的定陵在距長陵較遠的左前方。距長陵較近左前方的高地,是北魏歷代皇帝子孫的墓葬。
也就是說,皇族基本葬在了一起,這在中國歷史上算是史無前例的。這種集中公墓的形式,似乎沿襲着某種代北舊習,但其實反襯出孝文帝的威權。如果沒有不容拒絕的權力,很難實現這番景象。
時代的風氣也吹進了地下的空間。魏晉時期,人們崇尚薄葬,放棄了高墳大冢,不封不樹。文獻中記載,南朝很多皇帝只有一丈多高的墳丘。而北邙山上,高墳大冢累累。孝文帝的長陵封土最大直徑103米、高約21米;皇后陵寢封土直徑42米、高約15米。與東漢高大的帝陵遙相呼應。
太和二十三年(499),孝文帝駕崩,彭城王元協上書:“宜上尊號爲孝文皇帝,廟曰高祖,陵曰長陵。”西漢開國君主劉邦的陵墓也叫長陵,廟號也叫高祖。這應該不是巧合。哪怕到了地下,這位雄主依然要制御華夏、光宅中原。
洛陽北魏元乂墓頂星象圖。圖源:網絡
回顧改變拓跋氏命運的人物,道武帝創業垂統、太武帝廓清北方、孝文帝定鼎中原。但還有一個人不容忽視,她就是文明太皇太后——馮太后。
在馮太后之前,北魏的各個帝后,幾乎都葬在金陵。關於北魏金陵,人們並沒有發現確切的考古學證據,但根據已發現的鮮卑墓葬推測,金陵的地點很可能不止一個,而且採用的都是本民族葬法:潛埋。
馮太后是比孝文帝更早突破傳統的人。她曾在平城的方山遊玩,環顧山川河流,感嘆生命易逝,對羣臣說道:“舜葬蒼梧,二妃不從。豈必近附山陵,然後爲貴哉!吾百年之後,神其安此。”意思是,當年舜葬在蒼梧,娥皇、女英並沒有跟隨,我死了之後,也不用葬在金陵,就在此地安息吧。孝文帝立馬下詔爲馮太后營建永固陵。
這一態度十分耐人尋味。她身爲胡人,卻援引華夏的典故,據此來改變傳統;她身爲文成帝的皇后,死後應該陪葬於文成帝陵側,卻向當朝皇帝要求自己的陵墓之地。
在平城,無論是鮮卑貴族,還是孝文帝,都活在她的陰影之下。
馮氏原是北魏後宮中的宮人,性格聰慧,有一定的文化修養。文成帝即位不久當選爲貴人,後來立爲皇后。文成帝去世,獻文帝即位,馮氏被尊爲皇太后。
按照北魏的舊俗,皇帝死後要焚燒其生前的御衣器物,朝中百官和後宮嬪妃需親臨現場。當烈火焚燒着文成帝的衣物,馮氏像發了瘋一樣,衝進火中,左右侍衛連忙上前,將其救了出來。過了許久,馮氏才甦醒過來。馮氏是一個有權力慾的女人,這次自殺很可能有作秀的成分。她的悲痛未必不真,但悲痛的對象大概是喪失皇帝支持的自己。
此事之後,她得到了臨朝聽政的機會,卻遭到了獻文帝的鉗制。於是,她以退爲進,宣佈“不聽政事”,而去撫養未來的皇帝——孝文帝。馮氏慢慢培植自己的勢力,與獻文帝的鬥爭愈演愈烈,最後逼得獻文帝禪位給孝文帝。承明元年(476)六月,獻文帝暴斃,時人多言是馮氏所殺。當月,馮氏被尊爲太皇太后,自此專權,直到死去。
在馮氏主政的十五年間,北魏的改革轟轟烈烈地開始了:實行均田制、實行三長制、實行俸祿制、整頓吏治、禁同姓之婚……這一系列影響深遠的改革其實都是馮太后主持的。
馮太后與孝文帝並無血脈關係,祖孫兩人看似親密,實則相互猜忌。孝文帝的生母李氏,是馮氏賜死的。此事雖然要歸結於北魏一項殘忍的制度——子貴母死,但馮氏畢竟是主持者。而且,李氏死後,馮氏又殺害了李氏的家人,包括李氏的父親。再加上,孝文帝的生父獻文帝可能也死於馮氏的謀殺。
史書雖然說,孝文帝不知生母。但隨着他逐漸長大,這些流言不可避免會傳到他的耳朵裡,怨恨自然產生。馮太后也曾想過廢掉孝文帝,就是怕他以後會對馮家不利,但經過羣臣的勸諫,她最後放棄了這個念頭。
太和十四年(490),馮太后去世,孝文帝終於熬出了頭。不論從哪個意義上說,他都變成了馮太后最好的繼承者。
他大哭三天,五天沒喝一口水,之後守孝三年,禁食酒肉,不近女色,身形日漸消瘦。一場比投火還要精彩的作秀,幫助他穩住了後黨勢力。爲了表達孝心,他在方山陵寢邊上修建了自己的壽宮,名叫萬年堂,意爲永遠瞻望太后。
萬年堂與永固陵。圖源:羅豐《從山陵爲貴到不封不樹》
有人建議依照鮮卑舊俗給馮太后迎神。然而,經過馮太后的言傳身教,孝文帝的精神世界已經浸潤着濃烈的漢文化。他說:“若能以道事神,不迎自至;苟失仁義,雖迎不來。”實際就是按儒家之典制辦喪事。
清人王鳴盛在讀這段歷史的時候,十分費解,批評孝文帝“愚孝”。實際上,孝文帝是在爲自己的改弦更張造勢。高踞於方山頂上的永固陵籠罩着平城,想要擺脫這一陰影,唯一的辦法就是比馮太后走得更遠。
永固陵是我國已發掘的南北朝時期最大的墓葬之一,雖多次被盜,但依然能夠看到建造者的用心。它一方面沿用了鮮卑鑿石爲祖宗之廟的遺風,另一方面又採納了東漢以來在陵前建築石殿、石闕、石獸、石碑的做法。永固堂內外四側尚有石屏,其上有“隱起忠孝之容,題刻貞順之名”等儒家題材。
胡漢雜糅是永固陵的特色,但在鮮卑貴族眼中,這就是一個充滿着漢文化的地標。從太和十四年(490)到太和二十年(496),孝文帝拜謁永固陵多達十二次,借馮太后的權威,樹立漢化的旗幟。這六年間,他不斷移風易俗,最後做出了遷都的決定。
太和十八年(494),孝文帝辭別方山的永固陵,來到洛陽,將平城甩在身後。北邙山上修建起更加大氣磅礴的陵墓。從此,在方山頂上伴隨馮太后孤魂的只剩下了空蕩蕩的虛宮。
太和末年,漢化改革如火如荼地進行,宮廷裡卻傳出了不和諧的聲音,文化的碰撞阻滯着這個王朝向上的腳步。
故事要從拓跋鮮卑的一個傳統說起。道武帝時,爲防止後族干政,他創設了子貴母死的制度,即皇子一旦被立爲儲君,其母立即處死。
道武帝立拓跋嗣爲太子,就處死其母劉氏。拓跋嗣即位後爲明元帝,立拓跋燾爲太子,處死其母杜氏。明元帝指定了一名宮女爲保母,撫養儲君,並禁止舅家通問。
這一制度的弊端非常明顯。其一,妃嬪們“不願生太子”。其二,反而讓某些皇后或太后有了殺人奪子、控制儲君的機會,就比如馮太后。
孝文帝立元恂爲太子,但不想殺其母親林氏,但馮太后堅決不同意,林氏還是被處死了。當時,孝文帝娶了馮熙的兩個女兒,小馮爲皇后,大馮爲昭儀。馮太后將元恂交由小馮撫養,元恂便認其爲母。馮熙死時,小馮和太子一起去平城憑弔,可見二人關係之親密。
大馮也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她想上位,除了要打擊小馮和元恂外,還要撫養一個不是自己生的皇子。於是,她將目光瞄準了貴人高照容,她育有一子,名叫元恪。太和二十年(496),高氏在遷洛途中暴斃,有流言說是大馮所爲。隨後,大馮利用皇帝的恩寵,屢進讒言,順利讓孝文帝廢掉了小馮,立自己爲皇后。
孝文帝在元恂身上傾注了大量心血,親自爲他延請名師、擇配良偶,甚至約束他的舉止禮儀。在爲元恂行冠禮之時,孝文帝爲他取字“元道”,並諄諄告誡:“字汝元道,所寄不輕。”然而,元恂卻公然抗拒孝文帝的漢化改革,他不讀書,不穿華夏衣冠,嫌棄洛陽天熱,喜歡去涼爽的北方遊玩。
小馮的失勢,正式宣告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元恂不由得擔心自己的性命。某一天晚上,元恂終於忍不住要鋌而走險,準備逃往代地。史載,元恂“於西掖門內與左右謀,欲召牧馬輕騎奔代”。既無周密的計劃部署,也無明確的政治目標,怎麼看都不像是叛亂。當時,孝文帝出巡,是大馮主持追捕工作,也是她派遣使者將消息告訴孝文帝。無論元恂出逃的動機爲何,但經過大馮的渲染,必然會變成一樁駭人聽聞的政治事變。
此事之後,元恂被廢爲庶人。太和二十一年(497),元恂被御史密劾誣告,最終以謀逆罪賜死,年僅15歲。
然而,大馮機關算盡,卻沒想到孝文帝是與馮太后朝夕相處、深諳權術之人。她與中官高菩薩的姦情敗露後,失去了皇帝的寵幸,境遇一落千丈,連太子元恪都很難見到。孝文帝臨死之前,對彭城王元勰說:“後宮久乖陰德,自絕於天。若不早爲之所,恐成漢末故事。吾死之後,可賜自盡別宮,葬以後禮,庶掩馮門之大過。”大意爲:我死後,賜她一死,但尊其爲後,安撫馮家。
宣武帝元恪即位之後,儲位空缺成爲嚴重的政治問題。爲了守護唯一的“獨苗”元詡,宣武帝將其隔離撫養,不允許皇后或者生母胡氏探視。恐怕,宣武帝想到了自己的母親高氏,平白死於後宮爭權,死了也只能葬在長陵東南。孤零零的一處墳冢,完全不是皇帝之母的規格,每每想到這裡,宣武帝都忍不住嘆息。
孝文帝陵墓的皇后之位,是屬於幽皇后大馮的。想當初,大馮擊敗小馮和元恂,宣武帝得以立爲太子,在那些日子裡,大馮對他還是慈愛有加的。作爲中原王朝的皇帝,自然要有天下之考量,馮氏的地位不便廢除,也不能給高氏遷墳。宣武帝能做的,就只有擴大母親的陵墓,起名爲終寧陵。
宣武帝之子孝明帝即位後,爲高氏上尊號稱太皇太后,將其棺遷至長陵,總算完成了父親的遺願。孝明帝改葬高氏,還有另一層含義,必須廢除不合時宜的傳統,建立真正的後宮制度。華夏典制,母以子貴,於是孝明帝的生母胡氏走上了政治舞臺。她一手操辦了高氏的遷葬儀式,將鮮卑的舊傳統埋進了土裡。
可惜的是,浩浩蕩蕩的漢化改革其實是一個巨大的陷阱。拓跋氏來到洛陽之後,不僅喪失了勇武的個性,還沾染上種種腐敗的因素。文化的分野化作地域的對立,最終撕裂了這個快要定型的政權。
歷史的走向從來都不是單線前進的,在“倒退”和反覆中,隋唐才得以孕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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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白:《北魏洛陽城和北邙陵墓——鮮卑遺蹟輯錄之三》,《文物》,1978年第7期
劉連香:《北魏馮熙馮誕墓誌與遷洛之初陵墓區規劃》,《中原文物》,2016年第3期
沈睿文:《永固陵與北魏政治》,《國學研究》第22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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