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的存在,不為滿足任何人的自以為是
城市是人的集合體。特別是當一羣人在這裡居住了數百年之後,城市會有自己的心跳。她會帶着過去的風情,同時也不斷地有新的變化,而這一切結合在一起,纔會是她完整的容貌。 photo credit: Toomore Chiang (CC BY 2.0)
最近突然想起過去遇到的一段小經歷。
某次我媽媽和妹妹到日本來旅遊,在日本留學的我途中參與了旅行團一行的行列。在前往某個觀光地的路上,一如臺灣團的慣例,導遊拿起麥克風講話幫大家解悶(其實我很不喜歡這種習慣,大家好好休息不好嗎?)。滔滔不絕的導遊開始講起日本民族的由來。
全車哈哈大笑,就我一個人在後方座位白眼翻到繞了頭蓋骨七圈半。
不管你喜不喜歡,都不得不承認臺灣也是在大中華思想的影響圈內,不然就不會有什麼「日本人有禮無體、臺灣人有體無禮」的鬼話出現。雖然現在出國到日本相當方便,網路等訊息傳遞也相當方便,這種毫無立論基礎的誑語已經被打臉到不知影人了,可是這種偏見仍然不分知識跟教育程度地殘留在各處。
不久前一位文人前往京都旅遊,先是罵銀閣寺改了庭園裡的石材,再罵臺灣人穿着日本傳統服裝結果不懂得要改變舉止。開地圖炮一下子先說京都這樣不像京都,再罵臺灣人美學教育失敗,因爲日本人賞花都要穿着「最華美的衣服」纔對。
這句話我只同意後半段關於臺灣美學教育失敗的部分。
不久前臺灣一位文人前往京都旅遊,開地圖砲先是罵銀閣寺改了庭園裡的石材,再罵臺灣人穿着日本傳統服裝結果不懂得要改變舉止。圖非被文人罵的臺灣觀光客。 photo credit:Kristoffer Trolle(CC BY 2.0)
的確,日本人對於庭園有一種特殊的眷戀。第一位日本人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湯川秀樹曾經說過「如果就庭園來講,日本應該是世界第一吧」。在日本,有很多臺灣人覺得有趣的是不管多小的建地,日本人通常不會把它「建好建滿」,而會留下一部分作爲庭院的面積,裡面種植一些或多或少的植物。然後再把剩下拿來蓋房子的空間作最有效的應用;甚至有效應用到讓臺灣人覺得莫名其妙,幹嘛連牀都不放還要用舖棉被的然後每天起牀纔在那邊收到要假死。
這是日本人對於人與空間、以及與自然的堅持,而這早已化成他們血液裡的一部分。
在稍微鄉下一點的地方,更是不難發現就算是現在,日本對於舖瓦屋頂的日本式家屋仍然有一種強烈的眷戀。這跟對於庭院的堅持一樣,是從華嚴宗明惠上人時代開始就有的精神傳統,甚至被稱爲是日本佛教中特殊的「自然信仰」。
在受限的空間中,發展出屬於自己的宇宙,有時甚至建築物本身根本就是庭園的附屬物,而銀閣寺正是如此。建造者將軍足利義政甚至特地賜予賤民出身的庭園師「法位」(一種象徵性的出家位,表示脫離世俗的身分秩序),讓這位改名「善阿彌」的庭園師得到和幕府將軍對座深談的地位,而打造出這座至今不朽的文化遺產。甚至就連主建築金碧輝煌的金閣寺在一度被縱火燒燬之後,大家才注意到原來圍繞金閣的淨土寺庭園是如此地充滿詩意和風情。所以作家對於銀閣寺的批評,似乎聽來極有道理。
但是庭園美醜也是極爲主觀看法,抱着「舊就是好」的懷古主義,就會錯過許多京都的美好之處。
日本人對於人與空間、以及與自然的堅持,早已化成他們血液裡的一部分了;圖爲銀閣寺外圍的「銀沙灘」。 photo credit:Fredrik Rubensson (CC BY-SA 2.0)
在受限的空間中,發展出屬於自己的宇宙,有時甚至建築物本身根本就是庭園的附屬物,而銀閣寺正是如此。 photo credit: Reginald Pentinio (CC BY 2.0)
不知道大家是否聽過「大報恩寺」這個京都古剎?
這座又名「千本釋迦堂」的真言宗古寺,同時也是日本賢內助傳說「阿龜」的發祥地。位於京都市郊、北野天滿宮旁不遠的不起眼寺院,就算在今天前往探訪,也可以享受已成爲觀光重鎮的京都裡,難得的清靜悠閒。寺內衆多的國寶和重要文化財,更不會讓喜歡日本文化的朋友們失望。而這間看來在古寺林立的京都裡無甚特別的寺院,卻擁有一個少爲人知的最高名譽。
它是京都境內「最古老」的建築物。
是的。大家口中的「古都」京都,其境內各個名勝古蹟大多毀於日本戰國時代開端的應仁之亂。這個分成東西軍而在日本首都混戰的戰役,把清水寺、金閣寺、祇園八阪神社等大家心目中歷史悠久的建築全都化爲戰火灰燼。現在大家所看到的這些古蹟,全都是後世重建的。
銀閣寺是在應仁之亂後才建立的,因而免於戰火之災。而建於鎌倉時代初期的大報恩寺就是因爲當時被西軍首領山名宗全當成根據地,也才幸運地逃過戰火的摧殘。但就算如此,今天大報恩寺的本堂大柱上,還留着當時戰鬥時所留下的槍刺以及鐵砲射擊痕跡。
又名「千本釋迦堂」的大報恩寺在鎌倉時代初期被西軍首領山名宗全當成根據地,幸運地逃過戰火的摧殘。 圖/擷自千本釋迦堂官網(5/30 )
《大報恩寺前景》
但就算是事後的重建與修復,也都無損其他名勝建築的地位,因爲不管重建過多少次,京都這個一千兩百多年曆史的城市,都記載了這段歲月里人們活着的痕跡和所有悲歡離合的記憶。這也是京都人驕傲的理由。京都的偉大從來都是這裡的人們打造且維護至今的人文風景,而不是建築物的年份長短或是造景有沒有「古法遵制」。
也就因爲有這樣的自信跟驕傲,京都對於外來觀光客的各種「不像京都風格」舉止其實泰然自若(水準極低的某國遊客除外)。京都的風景從古代到近代渾然天成,你可以在這裡看到最古老的大報恩寺,也可以找到近代的明治大正浪漫場景。而在市中心的三條四條,傳承已久的「蛸薬師」、傳統京都人的胃袋錦市場和大街上林立的百貨公司及商場,彼此間毫無違合感地融合在一起。
這個古都人驕傲的核心並不是源於「傳統」或「歷史」,而是因爲「京都一直是京都」。不管是過去或是現代,他們都堅持自己的樣子並引以爲榮。所以京都人個性機車,但是絕不假掰。
也因爲這樣,京都帶着一種特有的從容。她不斷給予來訪的旅人驚喜和美麗,卻也從不屈就於任何人對她一廂情願的期待。京都人從不需要其他人來告訴他們應有的樣子,就像銀閣寺的偉大在於她數百年的文化蓄積和京都人對她的情感,而不是那個其實跟中國比起來又沒什麼大稀奇的庭園造景。
清水寺的二年阪。 photo credit:Terence Lim(CC BY-ND 2.0)
而由這股自信引申而出的包容力,讓京都人對觀光客或許「莫名其妙」的舉動或穿着(不管是穿着忍者服裝的金髮阿宅,或是「和服體驗」然後連走路都走不好的臺灣女生),都可以微笑地看待。因爲形成京都風景的除了名勝古蹟之外,還有這些和古都一起走過人生路程的京都人們。京都的美麗還不至於多了幾個慕名而來的「外行」、「外地人」就會折損那樣的小家子氣。
更何況這些觀光地的「和服體驗店」,本身提供的就不是所謂正式的傳統服裝,最多隻是「小袖」、「小紋」之類的舊時外出服裝。
我想文人討厭的不只是不解風情、不懂作法的僞和服美人,而是那種破壞傳統的「拼經濟」作法吧?
祇園祭「雞𫓴」山車後方掛的毛毯,描述着特洛伊海克特告別妻女的場景,該毛毯爲比利時制,製造年約莫在16世紀江戶初期。 photo credit:Chris Gladis(CC BY 2.0)
但是對於這點,京都人應該也想得很開,因爲住在這樣的一個城市,你很容易可以體會到所謂的「古代」就是數百年前的「現在」,時間如一條大河的道理。在這種人生觀下,任何貴古賤今都變得可笑。
如果你是京都人,每年夏天的祇園祭會變成你人生中的一部分;然後那些金碧輝煌、歷史悠久的山車上,掛着的正是數百年前京都商人拼經濟花大錢從南蠻買來的波斯毛毯,其中的「雞𫓴」山車後方掛的毛毯,畫着的還是荷馬史詩特洛伊的故事。
拿臺南來說吧,這個城市之所以受到喜愛,也並不單純只因爲名勝古蹟多。最重要的,還是臺南人的特殊氣質和風貌。否則一級古蹟赤崁樓結果都是鋼筋水泥造的古都,有什麼好看?而且爲了迎合對臺南有某種想像而開設的新興假掰店,在臺南還少得了嗎?
但是許多人還是喜愛這個城市,臺南人也一直在這裡,維持着他們臺南人的樣子。不管外界對他們的想像是什麼,也不管爲了拼經濟出現了多少臺南人根本不會去的假掰店,臺南人不反駁,繼續從容地過着臺南人的日子,繼續歡迎外行的、外地來的朋友們到訪。
京都亦是如此。
城市是人的集合體。特別是當一羣人在這裡居住了數百年之後,城市會有自己的心跳。她會帶着過去的風情,同時也不斷地有新的變化,而這一切結合在一起,纔會是她完整的容貌。所以,當我們放下心中既有的偏見,或是我們對人家自以爲是的「這裡應該要怎樣怎樣」期待,或許你就能對這座城市的面容看得更清楚。
而且聽見她延綿數百年至今的心跳聲。
住在像京都這樣的一個城市,你很容易可以體會到所謂的「古代」就是數百年前的「現在」,時間如一條大河的道理。在這種人生觀下,任何貴古賤今都變得可笑。京都人驕傲的核心並不是源於「傳統」或「歷史」,而是因爲「京都一直是京都」,管是過去或是現代。 photo credit: Ruth Hartnup (CC BY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