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墜落的審判》“爹味審判”,不如先去看電影

✎作者| LJS✎編輯| 譚山山

3月29日,也就是今天,是電影《墜落的審判》公映的日子。

公映前,《墜落的審判》在3月24日舉行的北京大學首映禮上,已經貢獻了幾個名場面,史稱“給金棕櫚導演一些‘爹味’震撼”“戴錦華受難日”“最Low的審判”,並將大概率入選“2024年網絡新詞彙”的“男言之癮”“爹爹不休”“KenKen而談”“上春山DLC”發揚光大。

01掌聲、噓聲和道歉

故事得從導演茹斯汀·特里耶從機場趕到北大參加首映禮講起。現場主持人、辯論選手陳銘“侃侃而談”,羅織語言,“喋喋不休”地輸出觀後感,用佛學拆解“真相”的語義,就像一個人包攬了辯論場上的一辯、二辯、三辯、四辯,惹得臺下的學生們大喊:“讓導演說話!”

而“讓女性多表達”和“讓女性有表達權”正是《墜落的審判》敘述的核心之一。茹斯汀在金棕櫚頒獎禮上講到,要將凱撒獎獻給那些感到被困在自己的選擇和孤獨中的女性,獻給存在得太多或存在得不夠多的她們,獻給成功的她們,獻給失敗的她們,最後是獻給受到傷害並通過發言解放自己的她們。

綽號“騎士”的北大法語系教授董強對茹斯汀的觀感是“比我想象的要年輕得多”。映後交流時,董強解釋了“墜落”意象:“爲什麼我覺得這個電影是更年長的女導演(拍的)?因爲‘墜落’這個意象在法國文學、西方文學裡是非常傳統的。比如蒙田,從馬上墜落,(引發)對自己存在感的探索;詩人亨利·米修,一隻腳摔斷,會思考存在的方式,身體與社會、個人(的關係)。

戴錦華言簡意賅:“從我的角度看,‘墜落’就是跳樓。”現場響起言傳意會的掌聲。

《墜落的審判》原名《墜樓死亡的剖析》,一句話總結劇情就是,德國女作家隨法國丈夫到他的家鄉定居,丈夫忽然在三層樓的家裡墜落死亡,由於女作家和兒子的證詞有混亂和矛盾之處,女作家被懷疑謀殺並被提起公訴。丈夫死亡的真相沒有在電影裡顯現,但更真實的人物內心、家庭矛盾、感情、情緒,如繁複包裹、重見天日的浮屍一般,在審判中一一浮現。

《墜落的審判》北大首映禮上,導演茹斯汀(左三)與戴錦華教授(右二)、董強教授(右一)對談,陳銘(左一)擔任現場主持人。(圖/@電影墜落的審判)

陳銘在現場拋出一個性別問題:“如果按照慣常的刻板印象,有人會認爲電影有倒置的初衷,營造出‘女強男弱’的家庭結構。女性好像隱忍、理性、言辭精準,連微笑都這麼珍貴。男性看起來感性、熾烈。兩位老師感受如何?”從採訪角度看,這個問題不是個壞問題。因爲電影女主是一個有名、有產出的作家,理性、邏輯強、擅長表達,不爲荒謬的指控認罪;而她的丈夫辭去教職,寫書中道崩殂,把重心放在家庭內部,表現得非常情緒化,反覆控訴妻子阻礙了他的寫作,並流露出嫉妒的情緒。董強回答:“第一印象肯定是這樣。主角是女作家,男士出現的時間很短,其他形象也是由他人之口道出。確實女的在表達方面、形象方面的飽滿度,肯定是傾向女主角的。”戴錦華教授不覺得電影在做“男女”的倒置:“在現實許多家庭中,男性被放在‘傳統妻子’的位置上。而千百年來,我們鼓勵女人在這樣的位置上,做家務,承認事業上不如自己的伴侶,家裡人有任何事故,都要陷入深深的負疚和社會的責備中。男性被放到這個位置上的時候,會發生什麼?這是特別讓我去思考的。我們是在什麼意義上,作爲男人、女人、丈夫、妻子,成爲在社會中艱難求生的個體?我認爲這是女導演的視點,纔會把這樣的真實,如此準確、隱忍、精緻地表達出來。”

首映禮上,北大學生代表給導演送上雪山小屋場景復刻蛋糕。(圖/@電影墜落的審判)

觀衆對戴錦華表示認同的掌聲落下後,董強開麥:“我覺得今天整個氣場,我們男的就不行了已經(笑)。我這個人吧,真的不願意看一部電影上來就進入這種男女的討論,我不是這麼看電影的。I'm sorry to say(掌聲),看電影上來就讓我去看裡頭誰起到了所謂的更重要的作用,像女的是不是忍辱負重什麼的,太沉重了。”它沒有靠任何所謂的情節或爽片的東西來引誘你,就靠真實的力量,大家跟着真實往前走,對我來說最感動的是這個,而不是男女誰的地位高什麼的,我很少帶着這樣一種眼光去看電影,對不起。”董強說。“我們男的不行了”,背後可以有很多個意思。也許是不認可女性處境更艱難,也許是認爲男性更“忍辱負重”,也許是委屈,也許是沒興趣,也許是自信的反擊,又或許是糊塗的確信。或許以上都有點過度解讀了,面對戴錦華這樣的女性主義學者,很多男性學者總要把“男的也挺行”的驕傲傳達出來。掌聲再次響起,戴錦華不同意董強對電影中法庭戲份的看法,說出了自己的理解:“庭審現場的人像是(對一個家庭秘辛做)窺視狂感到快樂和滿足。“董強迴應:“我不知道怎麼大家這麼狂烈地鼓掌啊,我真沒覺得那場戲的人是窺視狂,I'm sorry to say,不要強加。你們應該再看一遍。”戴錦華仍然冷靜:“我的想法不值得這麼反駁,可以不用浪費時間。”董強說:“I'm sorry ,I'm sorry!如果你們這麼看電影,我很失望。電影就應該用各種角度、各自的經驗去看。但是我覺得小孩的角色是最成功的。爲什麼我不看男的還是女的佔主導,就是因爲核心在小孩身上,尤其兩個人都在試圖保護小孩,但沒有保護成,最後真正保護小孩的是(小孩)自己。社會以法庭的模式去審判墜落,小孩以自己的方式去審判。看過電影的觀衆,會明白董強提出的這個視角是確乎存在的。而臺下的學生對他的“失望”感到費解,“那你爲什麼讓我們必須按照你的去理解?”這場首映禮,就這樣在掌聲、噓聲和道歉裡交替進行。學生們覺得,“陳銘讓人不滿的並不是缺乏‘我不是這場訪談的主角’的意識,而是他最後仍以爲,現場的各種聲音是對他的性別不滿,說出‘可能臺上的主持人和嘉賓發言讓您不悅,在此深表歉意;但如果僅僅是因爲我們的性別讓您感到不悅,我們也要深表歉意,這確實不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陳銘對擔任現場翻譯的電影學者繳蕊(左一)那句“加油”也令人頗有微詞。(圖/@電影墜落的審判)

02一種互文

看完首映禮,很多人捕捉到了熟悉的“爹味”——引經據典、舉手投足、彰顯自己的水平、再教你們學點東西;但我覺得現場的爹味屬於濃度不高的“淺淺爹味”,因爲嗆人的、暴戾的、不可一世的、沒文化還愛教你做人的“爹味”在以往入侵得過多、過頻。比如會背幾句曾國藩語錄卻從沒看過其著作的“國學狂粉”,從短視頻上學了兩段巴菲特忠告的“理財大師”,在百度百科上拿白落梅的虛構和大冰的融梗當人生哲學的中年人,還有那些在家族羣裡學習量子養生學的父老、在工作羣裡發放成功學資料的領導,以及“我教教你怎麼採訪寫報道”的男作家——無論他們生活得如何一敗塗地,面對你總是趾高氣昂地像個將軍。“小爹怡情,大爹傷身”,這次首映禮呈現的“爹味”,還算溫和。何況,有些“爹而不自知”,有些“完全無意圖無意識”,有些“爹味”則需要進一步拆分。“爹味”到底是一種方式,還是一種內容?是一種智力上的優勢,還是一種心理上的弱勢?是一種權力慾望,還是一種擔心失去掌控的誠惶誠恐?是一種閒情逸致,還是一種上綱上線?是一種對特定人羣、性別、年齡所發動的技能攻擊,還是一種公平、公正、隨地大小爹、逢人便爹的平權運動?在人羣中,有從未散發過爹味的人嗎?人在一生中,能避免“爹”到別人嗎?能躲避別人的爹味嗎?

《新週刊》總570期討論了“爹味”“媽味”和“人味”。

這次首映禮的訪談中,其實出現了不少有價值的問題。比如陳銘提出,電影中小男孩丹尼爾每次陳述父親的話時,都沒有出現父親的聲音,這是真實的對話,還是男孩編造出來的記憶?導演沒有用一句話去切出涇渭分明的界限:“這要麼是記憶,要麼是真實,我們的重點就是要這個事情不清晰、不明確。最重要的是,在這個瞬間,丹尼爾長大了,他進入了成人的世界,他要用自己的語言去行動,左右事情的發展。

在首映禮上,掌聲、噓聲、道歉有時互不理解,社交媒體上的後續討論也充斥着這樣的聲音:“爲什麼這句話讓人反應那麼劇烈?”“爲什麼你對那句話沒有感覺?”“爲什麼如此理智冷靜?”“爲什麼如此情感充沛?”

這和《墜落的審判》裡的反差太像了。電影中的女作家桑德拉,強勢又充滿力量,不是一個完全弱勢的受害者,而丈夫在很多時候難以和她共通。

當丈夫控告她出門工作,對兒子丹尼爾輔導時間少,剽竊自己的點子寫成書導致自己放棄寫作,給全家人強加很多生活方式等“惡行”時,桑德拉反擊道:“你應該覺得榮幸,我的書受到了你的啓發。這就是人生,一切都在循環往復。老實說,我希望你什麼時候也能剽竊我一下找找靈感。”“作家不會因爲有兒子或者有家務事就停止寫作。”“你要怪就怪你自己!你被你自己那些該死的標準和對失敗的恐懼嚇壞了!”

有觀衆因爲桑德拉在很多事情上“絕不認罪”的強硬態度和鎮靜,在觀影時傾向於視其“有罪”。真實的情況卻是,越是充滿了強大力量的人,越會受到強烈的審判。在這種審判之下,她的傷痛並不會比看起來弱小、慌亂、乖巧、順從的人更少。

(圖/《墜落的審判》)

茹斯汀覺得,愛情關係裡最重要的是坦率和真實。在接受《紐約客》採訪時,茹斯汀說,她和伴侶都拍電影——跟桑德拉夫婦一樣,是同行——每個人都有自我,但是事情發生時,必須告訴彼此真相,“我討厭他對我撒謊”。電影中的桑德拉尊重丈夫,所以不對他說謊,包括告訴他關於寫作、育兒的真實想法。令茹斯汀感到安慰的是,很多女性看到桑德拉和丈夫的爭吵打架情節後,更加共情桑德拉,“我本來以爲她們會不喜歡她”。談論一個話題,需要經驗、興趣、能力和共情。深受冒犯、剝削和傷害的,有繁多經驗的,有表達自己的權利。當這樣的人能表達時,可以訴說的體驗會更多,迸發的情感厚度也更濃重。另一些人迴避話題,可能也是出於這些原因。當北大首映禮上董強被批評“賣弄學識”,陳銘被批評“過度表達”,戴錦華被指出“談論性別問題”時,實際上,所有人都被攻擊了。人們無法假裝知道未知的,也無法假裝不知道已知的。我們往往無法要求有知識體系、切身體驗的人假裝沒有這一切,也無法要求沒有知識體系、切身體驗的人,突然有了這一切——即便驟然擁有,也大概率只是將其作爲”社交貨幣“和”時尚單品“。《墜落的審判》北大首映禮和《墜落的審判》本身像一組互文,茹斯汀在現場分享時說,這部電影最重要的就是思考如何共同生活,“可能是男人和女人如何一起生活,可能是家庭如何一起生活,如何把這個故事重新講出來……因爲它不是自然而然就存在的,電影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去拷問這種‘共同生活的方式和意義’”。她說,不要被動地、全盤接受社會的“慣常”,而是思考和拷問,重新定義自己對生活的態度,組織自己生活的結構。

(圖/《墜落的審判》)

《墜落的審判》在每個國家放映的遭遇都不一樣。美國觀衆認爲女主有罪,法國觀衆認爲女主無罪。這或許是茹斯汀樂見其成的,在撰寫劇本之初,她就希望桑德拉是個複雜人物,像電影《控方證人》中的瑪琳·黛德麗一樣。桑德拉的扮演者桑德拉·惠勒甚至不知道片中的丈夫到底是不是“她”殺的,“我意識到這並不是這部電影真正要表達的內容,所以我就放棄了這個問題”。真相重要嗎?真相到底對誰最重要?茹斯汀的回答,聚焦在如何更好地活下去,而非黑白分明,厚此薄彼。“真相是觀衆關注的問題,不是電影、法庭最重要的事情。每個人都在創造自己的故事、敘事、回憶,在創造中,不斷接近真相,不僅是案件的真相,也是夫妻關係的真相。女主的律師說:‘我在這裡不是爲了得到真相,而是爲了幫你贏得訴訟。真相對孩子是最重要的,因爲他要思考,在不完整的家庭裡,將如何生活下去。這個答案,適用於很多問題,包括已經出現的、未出現的問題。

(圖/《墜落的審判》)·END· 作者丨LJS 編輯丨譚山山 校對丨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