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夕給留幾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再見愛人》有一位嘉賓已經悄悄隱身。

——說的是葛夕。

一來,與她同行的人討論度簡直逆天,每期都能引發全網罵戰,基本掩蓋了她的存在感。

二來,恨總是比愛來得更強烈些的。

連觀察團諸位judge王者都對葛夕交口稱讚,左一句“佩服”右一句“健康”, 有一種在可算找着正常人了的驚歎。

她的風評既然無可爭議地好,大家自然就忙着關照另幾位棘手的了。

誠然,麥琳瘋魔,李行亮麻冷,楊子狠毒,黃聖依愚鈍,而劉爽是個太標準的爹味屌絲。

但不意味着全程表現從容的葛夕,就多擅長自度和度人。

我反倒覺得,眼下大衆關注度的傾斜,已經令作爲一個典型個案的葛夕被忽略了。

比起被視作奇觀的麥麥和遠離凡塵的黃聖依,葛夕身上所隱藏的是更貼近我們普通人的女性困境。

讀懂葛夕會是一件很有價值的事,至少比對着其他女嘉賓散播惡意和詛咒有。

葛夕是夫妻團中唯一能始終讓人感到“舒服”的一位。

但別被日常交往的慣性騙了。

在一檔天然帶有自上而下的“觀察”視角的節目裡,人是被審視的,言行是被分析的,缺陷是被放大的。能在其中顯得舉止合理甚至令人舒服,這不是很容易的事。

而葛夕的秘密是,她目標明確,而這讓她有了其他舉棋不定的嘉賓所不具備的直截爽利。

其實我心裡面是已經

有一個大概的答案了

通過這個節目我想做一個逆運算

來證實我的答案到底是不是對的

如果真的發現你們兩個就是不合適

那我覺得

我們就願賭服輸吧

逆運算,證實,賭。

《再見愛人》的設定應該是夫妻們來這裡尋找問題和答案,而葛夕屬於不光已經悟出了問題所在,還預設了解題思路。

突出表現是,她不論初次見到誰,其他夫妻、攝影師、畫師、飛行嘉賓,都能極有條理地表達自己的意見與目的,好似“當局者迷”這點對她完全不起作用,她就是自己婚姻最直觀的觀察員。

而這又包含了她另一個顯著的優點,真誠。

表面是超颯的酷姐,歐美風,玩極限運動,墨鏡一戴誰也不愛,平日裡見到都不敢打招呼的一款。

實際上是善良的仙,心軟的神,戴墨鏡是因爲不稍微遮擋下她就真是一塊透明的水晶。

最讓我驚訝的一幕是當隔着布簾的畫師爲了給她畫肖像,問了一句她父母的形象,葛夕立時就掏心掏肺地開始分享自己的原生家庭問題。

成長於單親家庭,父親始終缺席,母親嚴厲又強勢。

母女二人因爲勢單力薄一度被鄰里欺壓,令她極度缺乏安全感。

而母親對她的教育方式又堪稱殘酷。

隔着電話,叫她下跪就下跪,要她關電視就再也不敢打開,哪怕並沒有人能監視到。

一個人學會自我監管,是其被馴化到最深程度的標誌。

而如此創傷又不堪的往事,她就這麼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了。

葛夕當然不是傻或者嘴上沒把門,她只是在踐行一種更高維度的人際交往模式。

畢竟,對人誠實也是對自己誠實。試想除了她,其他嘉賓哪一位沒點自欺欺人的意味?又有幾個真心準備直面真相?

真誠,是因爲對人性有期待,也對改變有期待。

葛夕極其明確自己來這節目是幹嘛的。

見到張泉靈時,她的第一反應是,對方是資深記者,肯定有更高層次的洞察力,因此也能給她更好的建議。

人很容易在婚姻內外活成兩面派,對外光布恩澤,對內刻薄寡情。

而葛夕對外人有多少真摯,對這段婚姻也願付多少心血,這是始終如一的品格。

人也很容易在婚姻中變得心口不一,嘴上說想要變好,行動上卻在維持舊狀。

而葛夕既然決心要修繕關係,就不會吝嗇於付諸行動,這是知行合一的意志。

最起碼的道理是,學生來辦公室問題,不該是老師去猜你在什麼知識點薄弱,而是要自帶錯題本的。

要知道,人本性裡都是有點賤的,很多人根本完全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但就是不願意做任何改變。

婚姻是一場權力角逐,誰先改變,誰就要讓出利益。他們不是不改,而是不傻。

葛夕卻沒有顧慮,她的思考要單純得多,雖然略帶一絲悲壯——

我們的婚姻已經不取決於我多愛你,而取決於你還有沒有能力愛我。

悲壯,說明她已經拿出了最大的誠意去維繫這段婚姻,且很可能比另外五人的誠意加起來還多。

令人驚訝的不是葛夕是多好的一位女性,以及一位伴侶。而是,即便她已經做到這個程度,依舊被不良的關係所困。

爲什麼她幾乎做對了一切,卻仍生活在一個巨大的錯誤中?

實在的回答是:葛夕只做對了一半。

更精確地話,還得加上“目前”二字。

而這其實才是她來到這個節目的真正動因——

說是來檢驗留幾手的改變意願,實際上這段感情的主動權已經來到她手裡了。而她的本質矛盾是,她思維進化了,但慣性還在遵循舊有的兩性遊戲規則。

而這,恰恰是100%的當代女性都不可能繞過的一道關卡。

典型反映這對夫妻問題的是這個畫面:夫妻團搬進新民宿,葛夕忙着把二人的行李箱一隻只搬進家裡,楊子和李行亮見狀紛紛上前幫手。

與此同時,留幾手正站在一旁插着兜,默默注視着這一切發生。

要知道這放過去,是老大姐毛阿敏對少壯井柏然纔有臉乾的事兒。

而顯然,葛夕對這種離譜分工表現得逆來順受,或至少是“就這麼着吧”的態度。

甚至在節目錄制期間,她還在幫留幾手收拾糟糕的個人衛生。

知道的他是找對象,不知道的以爲浣衣局開放社會招聘了。

嘴上說得乾脆利落,行動上卻還忍不住在充當丈夫的理想情人,這大概纔是葛夕心裡最難受彆扭的難言之隱。

而已經如此真誠的她,真正被髮掘到這一問題,一直要到第四期——

這一季的“畫像”環節,衆人的注意力幾乎全數集中在被醜哭的麥麥身上,但其實葛夕在此時被勾勒出的形象,是更叫我感興趣的。

兩個問題,其一,她描繪留幾手的方式還是難掩當初的崇拜。

憤青時代的留幾手是葛夕心目中的英雄,這毋庸置疑,且至今這層濾鏡還沒消耗完。

這濾鏡厚到,哪怕當事人都已經沒臉認領這些勳章了,她還在幻想他重燃心火,迴歸巔峰。

倒不必跨時空審判,因爲對於當時的葛夕而言,她崇拜留幾手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爲他(看似)擁有自己最缺乏的東西:自我,主見,判斷力,獨立性。

故與其說她是追逐留幾手本人,毋寧說她是在追逐某種能補全自己人格的個性。

可是這裡有個悖論。

當自我未健全的碰上自我過於膨脹的,不光不能互相平衡,弱勢一方反而還容易被強勢者進一步榨取生命力。

於是我們看到留幾手如何用“她彈鋼琴的手爲我撕腳皮塗痔瘡膏”這等論調,狡黠地貶損葛夕的尊嚴。

再是第二個方面,葛夕描繪的自己又精準嗎?

總結起來,她其實只講了兩個字:英氣。

接着再同意替換成類似的詞,例如酷、勇氣、俠氣、剛硬,再到強勢。

當說到這個詞時,她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嘴。

而她被微表情“出賣”的另一瞬間,是畫師問她要不要露出耳朵時。

當時她的笑容和眼神,就好像小女孩發現可以穿自己最喜歡的那件蓬蓬裙出門一樣,純真又欣喜。

爲什麼欣喜呢,因爲她渴望被看到。

就在她進入“覺醒狀態”的近半年裡,她接連做了6個紋身,以及數量不少的多處身體穿孔,光耳洞就有七個。

法國學者凱瑟琳·里奧特(Catherine Rioult)提出,在遠古部落時代,傷口是鬥爭的和勇氣的印記,令人可以在社會中得到位置。另外,割裂身體也象徵與客體的分離,是一個獲得身份的儀式。

這自然是葛夕突然沉迷紋身、穿孔的內因。

當畫師問到留幾手對她這些行爲的意見,她略帶得意地回答:“爲什麼要讓他同意呢,對吧?”

可反問完,她又立刻低下了頭,笑容在臉上消失。

其實凱瑟琳還有另一個維度的分析——

對身體的破壞實質是一種書寫。

選擇這種另類的書寫方式,是因爲這些內容是個體無法用語言文字表達的痛苦與焦慮。且恰恰因爲個體自己也不太清楚這些痛苦是什麼,所以他們會渴望這些痕跡被看到,並被正確地解讀。

那麼留幾手看到了嗎?

看到了,並且他做出了可謂精確的解讀:

葛夕正在裝大女人,可她內核是個小女人。

可恰如前文所說,葛夕目前只做對了一半,於是留幾手的解讀也只對了一半。

他最大的錯誤是,只看到了葛夕現在有多掙扎,而想象不到她未來能有多自由。

的確,葛夕還算不上一個自恰的大女人。

在畫像環節,甚至還出現了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詭異寓言:

她跟畫師說,雙親之中她更像父親——或者應該說,她希望自己更像父親。

而她爸是怎麼個形象呢。

近二十年沒有見過面,再婚時沒有通知女兒,而女兒也賭氣不邀請他來婚禮。

典型的父愛如山體滑坡之東亞式沉默冷酷型男。

當然,這絕對不是說葛夕體認了父權,想要翻身當爹。

不如說,她在羨慕老爸那種冷血無情、光速翻篇的天賦,如果有萬分之一這種精神,或許她早該休夫單飛了吧?

然而現實往往就是一個巨大的玩笑——

在看到畫時,張泉靈試探性地問葛夕,這畫像更像她還是她媽媽。

而葛夕慌亂的反應印證了張的猜想。

這幅畫的確更像葛夕媽媽。

原來她費勁心力描繪的那個冷漠、英氣、堅定、自恰的現代女子形象,居然這麼像她最害怕成爲的“沒有自我”的母親。

這簡直是教科書級的成人寓言、成長指北。

我們總在逃離出身,逃離某些我們深惡痛絕的人事物,可在最後又會逐漸和它們越來越相像。

但,我仍然不認同留幾手的分析,即說葛夕還是“小女人”的說法。

關鍵在於,什麼叫做小女人?

葛夕媽媽那樣算嗎?

或許算,但從葛夕口中我們也早得知了,她是一個能佯裝堅強、用最嚴厲也最傾盡所有的方式獨自拉扯大小孩的單親媽媽。

在女兒嫁給軟飯男之後,她還能毫不猶豫地變賣家產,真金白銀地給她支持,保護她免受委屈。(當然最後不光受了,還大受特受)

這樣的女子自然不屬於現代獨立的這一掛,但讓留幾手來評,他敢說葛夕媽媽是“小”女人嗎?

他連個屁都不敢放。

不光因爲他賠光了人一套房,更因爲這種強大的意志力、生命力,是他這種連輸都輸不起的廢柴終生無法企及的。

那麼葛夕又算“小”女人嗎?

她確實至今沒辦法完全擺脫留幾手的掌控。乃至現在對這段婚姻的前路都自覺一片黑暗,可還在掙扎着想要對方給她一個閃光點。我完全相信只要留幾手願意爲她照亮一塊磚,她就願意多走一步路。

可幾乎所有人,甚至包括葛夕自己,都沒意識到她這種柔軟、寬容、極具共情力的女性特質,正是她強大力量的潛在源泉。

全網吵得轟轟烈烈的“燻雞”事件,我敬服的是她給予麥琳的不可思議的理解與包容。

連我這個一直呼籲共情麥麥的人,不免都覺得這檔子太過幼稚離譜。而葛夕開始就看破麥麥是在藉機報復,卻完全遂她心意,要啥給買啥。

只因麥麥前一天因爲容貌焦慮以及與李行亮的冷戰徹夜未眠。

而在上週麥李夫婦的史詩級大戰前夕,她對李行亮說的這番話,我只能以“偉大”來形容了——

她說麥麥的情緒崩潰太頻繁了,以至於才相處幾天她的同理心已經開始淡化了,簡稱:麻了。

可她的結論是什麼?

——要自我反省,不能任由自己變得鈍感,要保持住這份同理心。

我並不認爲她有那麼喜歡麥麥,甚至未必把她當成朋友。可這又什麼關係?並不妨礙她對同等性別的對方施以毫無保留的關照。

她從前害怕自己變成媽媽,但在對其他女性的共情(畢竟她媽教育方式上就不大共情她)這一方面,她其實已經超越了母親。

也正因此,她不可能會走回頭路。

能夠對同性付出這等的關懷,說明她對女性境遇有足夠的認知,而這種意識反哺的是她自我的成長。

葛夕自己都想岔了——

獨立女性的標準,哪裡是愛別人多還是愛自己多?

獨女女性,恰恰是世界上最沒有標準和模板的存在,每個女性都只能努力塑造出堅實的內核,並沿着自我決斷去活出這個形象。

只不過有的女人選擇的道路是冷酷,有的女人選擇的是霸道,而葛夕選擇了同情。

就像她目前的情況,會因爲覺醒而堅決拒絕留幾手伸出的臂膀。

但也可能因爲內心的柔軟和慣性,再三地猶豫彳亍。

但無妨,她還未完成的一半,只需等她藉由照見她人進一步看清自己,那時,她就能見到真正的自由。

只要決心不做攀附的爬藤,而決心當自我塑性的喬木,那最終長成什麼樣都會是獨自挺立的。

葛夕的成長需要的只是更多的時間,耐心等候便是。

只不過相應的,留給留幾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