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700%暴利,餐飲設備回收商開始過冬

四周一片漆黑,手電筒的光束打在不鏽鋼鐵架上,折射出滿屋銀光。

像是發現了寶藏,龍哥的腳步停在一臺海鮮蒸櫃前,湊近端詳了會兒,“2023年早產(行話,即2022年下半年生產),品相還行。”

從事餐飲設備回收十年,龍哥今天算是撞上了大單:2000平米的大店,從廚房到員工倉庫到一應俱全,宴會廳裡的吊頂水晶燈、大幾萬的微瑕紅木圓桌、4D環繞音箱,整店投資少說千萬。

“運營方是來自香港的上市公司,光是設備就花了幾百萬。”餐廳老闆努力擠出笑意,全程陪同左右,話裡話外都在暗示對方擡點價。

黑暗中,龍哥正在檢查設備的新舊程度。(圖/郭草莓 攝)

但龍哥似乎對此見怪不怪,清了清嗓子,開口便打了預防針:“東西都還不錯,只是價錢,你不一定能接受。”

對方的期待,最終還是落空了。幾十套桌椅板凳、兩套廚房設備、8臺音響和電視機,以及少量的鐵架雜物,龍哥只報價5萬元。

話畢,老闆熟練地起身、送客、鎖門。

他顯然並不打算留下這個沒有“眼力見”的生意人。龍哥倒是不在乎,“現在餐飲行情不好,收了也不一定好賣。你可以再問問其他同行,比下價格”。

不同於一般買賣的你來我往,這並非什麼砍價話術。

兩個月前,龍哥收了58萬的貨,卻只賣出去了50萬,是少有的“倒掛”現象。就在外界對餐飲設備回收生意的印象還停留於“永不虧本”“一夜暴富”時,部分從業者已經感受到了些許入秋的涼意。

工人正在清洗收購來的廚具。(圖/郭草莓 攝)

這是一門飽受爭議的生意。

餐飲設備回收的生意好壞,往往取決於店鋪的迭代——倒閉和創業速度越快,回收商機越豐富。也因此,餐飲設備回收,素來被貼着“吃着行業惡性發展紅利”的標籤。

但眼下,餐飲設備回收行業卻處在一個尷尬期:

市面上,撤店的多,開店的少,收來的貨物變得難以賣出。“別看市場上還很熱鬧,實際上很多人都在清理庫存、準備過冬。”一位廣東的回收商說,在珠三角,每個月都有幾家餐飲回收門店悄然消失。

不知不覺間,餐飲行業正在經歷的陣痛,也蔓延到了回收商身邊。

餐飲回收商的2024

東莞常平,一個不起眼的露天小院裡,靜靜躺着上百家餐飲店的“過去”。

兩臺四開門冰箱、日料料理臺,像俄羅斯方塊般壘成兩米高;櫃檯上的咖啡機表面覆蓋着一層薄灰,走近仍能聞見淡淡咖啡香氣……

龍哥就坐在堆成小山的桌椅板凳間,像是這座“餐飲博物館”的國王,向來人炫耀起身後的戰利品:這款紅木圓桌來自一家湘菜館,老闆整店投資了230萬元,只回收了9500元;那臺不鏽鋼竈臺,前任主人是一名00後老闆,網貸十幾萬開了滷味加盟店,最終血本無歸。

龍哥爲來訪者講述餐飲故事。(圖/郭草莓 攝)

從業十年,龍哥見證了太多繁華背後的蒼涼收場。

“你知道開一家飯店倒閉速度多快嗎?”“裝修到一半,門框還沒釘上,就因爲信心不足整店拆掉了。”這就是烈火烹油的餐飲行業現狀——閉店週期從三年縮短到一年,再到如今的一個月,甚至更短。

今年9月下旬,僅半個月時間,龍哥就回收了40家餐飲店,平均每天2家,“倉庫都堆不下了”。

採訪當天,新週刊記者隨龍哥輾轉了東莞和惠州,稍晚他又獨自去了一趟深圳。全天下來,收了一家西餐店、一家中餐店和一家烘焙糕點店。

相比以往回收時“我全都要”的狀態,龍哥正肉眼可見變得挑剔。

曾經炙手可熱的新式茶飲和咖啡店設備不敢收了,從年初到目前爲止,二手咖啡機的價格掉了1/3;各式加盟店的竈臺、收銀臺只以廢品價回收,因爲大多是賣不出去的定製款。

只有冰櫃、空調、大衆廚具等硬通貨,龍哥纔會多瞧上幾眼,但回收條件仍然“苛刻”——只收三年以內的新品,稍出現些“微瑕”都得謹慎考慮。

採訪間隙,龍哥接起了手機,電話那頭是尋求接盤的同行。“實在吃不下了,現在拿貨怕是囤到明年賣。”龍哥的語氣彷彿是在拒絕一個燙手山芋。在供大於求的背景下,如何把貨賣出去成了回收商的首要任務,一切都需要向週轉率看齊。

“回收是爲了再次銷售,但如果只進不出,餐飲設備回收這門生意就失去了價值。”奇薦二手回收的聯合創始人張健估算,目前倒閉和新開的餐飲店比例接近3比1,這導致設備回收的週轉率從原本的兩三天延長到了一週以上。

一系列微小的數字變化背後,是餐飲設備回收商們正在經歷冰火兩重天。

去年,餐飲行業涌入了不少新玩家,二手設備需求旺盛,同行間的調貨價不斷上漲。張健身邊不少傳統回收商,不惜花費百萬元高價囤積貨物。

而今年形勢急轉直下,賣貨開始比收貨更難,倉庫飽和滯銷,回收商們不得不降價賠本,以求儘快回款。實在賣不出去的設備,只能流向廢品回收站,被砸成廢鐵,以9毛錢一斤的價格出售。

回收商的倉庫裡堆滿了桌椅板凳。(圖/郭草莓 攝)

春天過後,張健的手機總是響個不停。只是這次的回收對象,從餐廳店老闆,變成了同行。

回收商們的倒閉潮,也在猝不及防間出現了。

張健重慶老家的小縣城,原來有20多家餐飲二手回收商,去年新增到40家,不到半年關了5家。張健說,這些同行大多是沉澱了5年到10年的“前輩”,卻意外倒在了二手行業最出圈的2024年夏天。

“只有回收商才知道,這一刻有多荒謬。”張健語帶無奈。現實開出的玩笑仿如一記重拳,技術性擊倒了一大片坐在“金礦”上的人。

從700%毛利到虧本買賣

十年前,二手回收行業被譽爲“永遠不會倒閉的金礦”,暴利是不變的底色。

“以前你能想象二手回收會倒閉?根本不可能。”點燃一根香菸,龍哥坐在奔馳車裡,懷念起那個“點廢成金”的年代。龍哥的老家在江西宜豐縣,當地的不少老鄉分散在全國各地從事二手生意,拉動了縣城的GDP增長。

回收商正在將回收品搬上貨拉拉。(圖/郭草莓 攝)

靠着被外人視爲“收破爛”的工作,龍哥的父輩不僅養活了幾代人,還在小縣城裡建起了幾層高的小洋樓。

“二手回收的早期模式,註定了它是個只賺不賠的買賣。”龍哥說。

那時候的餐飲回收還處於“零元購”時期,回收商“拿店”無需花費一分錢。很多老闆爲了趕時間騰空房子,不僅不會收錢,還得倒貼錢讓回收商把東西清空。而回收商只需從“廢品”中拆卸出不鏽鋼、鋁合金、鐵等材料,轉手賣到廢品站,短短几天就能賺上幾萬元。

再後來,市場開始意識到“破銅爛鐵”中蘊藏的價值,行業逐漸形成了具體的估價標準。回收商開始根據設備的類型、品牌、成色、功能等因素,按照原價的5%~30%回收設備,再以原價的七八折賣出。

不難看出,這仍是一個暴利的生意。一進一出之間的差價,毛利通常可以保持在700%以上。

由於父親從事二手回收行業30餘年,從小在“垃圾堆”里長大的張健,對黃金一代的故事耳熟能詳,諸如北京的從業者靠着回收生意,買下了商鋪開始收租;上海的回收商僅僅一年就開上了BBA……

因爲賺錢過於簡單,行業內流行着一句話:“如果某個人連二手回收都幹不下去,建議直接打一輩子工。”

奇薦二手公司在東莞的回收倉庫。(圖/郭草莓 攝)

那曾是躺在廢品上數錢的日子,直到這個“冷門”生意被更多人看到。

不知從何時起,原本依靠“同鄉幫帶”的餐飲設備回收行業,突然涌進來了許多“外來人”。他們當中有炒房失敗的房產經紀人,也有從互聯網大廠跌落的再就業人員,而更多的,是曾經“被回收過”的前餐飲店老闆。

人多了,水自然就混了。

“之前是100個人分蛋糕,現在是1000個人分半個蛋糕。”龍哥說。現在業內的普遍回收標準是,原價3折以內收、5折以上賣,有時候想要搶到一個好單子,還要賠錢“進貨”。

有一次,餐飲老闆喊來包括龍哥在內十個回收商,宣佈現場競價。回收商你八百、我一千,中途加價了幾十次,單價從幾千一路漲到了快十萬。就這樣,一樁本來穩賺不賠的生意,從700%的利潤降到兩三倍,再到30%甚至更低。

龍哥和同行一起回收餐飲店。(圖/郭草莓 攝)

不斷壓縮的利潤,讓二手回收從一門挑挑揀揀的粗暴生意,變成了關於人性的博弈遊戲。

秉着從不做賠本買賣的原則,回收商碰上不賺錢的單子,通常會採用“拖”字訣,等到房租到期、物業上門清場,逼迫老闆不得不答應提價拆店;碰到一味想賣高價的老闆,回收商會安排同行去跟老闆去溝通,故意報低迴收價,類似於工程項目裡的“圍標”。

幾番下來,餐飲老闆們也學精了,攜定金跑路、三匹空調謊稱五匹等操作司空見慣。即使回收商再細心,總有看走眼的時候。

張健也在回收時栽過跟頭。有一次,他原本準備回收一批銅圈光纜,初看時沒問題,翻開底下一看全是木頭,可全款已經打了過去,只能認栽,賠了好幾十萬。“水不僅混了,還變深了。”

玩流量、看研報,

回收商的自我修養

市場飽和、毛利下降,當餐飲設備回收不再躺着賺錢,從業者思考的方向發生了變化:把貨賣去哪?通過哪種方式把貨賣出去?怎麼賣價錢更高?

“二手回收的魅力在於,別人賣不出的你能賣出,別人賣六折你能賣七折。至於如何拿到溢價,就各憑本事了。”一名回收商如是說。

流量成了現階段解決倉儲庫存的最好“良藥”。行業羣裡,回收商們的討論焦點已經從哪裡能找到貨源,轉向視頻怎麼拍畫面好看、怎麼表達更有爆點、哪種題材更吸睛。

“互聯網能讓回收商直接找到客戶,流量就是即時銷售。”

在衆多回收商中,清倉哥是較早接觸互聯網的。2022年,當時的市場還未真正泛紅,他已經拿着手機,拍遍了重慶縣城大大小小的餐飲店。

清倉哥拍攝的視頻。(圖/採訪對象供圖)

起初,身邊傳統回收商都很疑惑:這個年輕人爲什麼放着錢不賺,整天不務正業?只有清倉哥自己知道,在互聯網幹二手回收,賣貨速度究竟多恐怖。

一個餐飲店,老闆找店面要一個月、裝修要一個月。而回收商從進店開播、成交賣掉設備、關店鎖門,最快只要15分鐘。“快進快出的週轉率,恐怕沒有哪個行業可以輕易做到。運氣好的話,貨能當場清空,省去搬運和倉儲成本。”

短視頻平臺的興起,同時也消除了信息壁壘。

過去,回收交易主要在線下進行,最多隻能覆蓋5—10公里範圍內的生意。在互聯網的幫助下,他們能更快地找到目標用戶和願意支付更高價格的羣體。

視頻火了之後,清倉哥最遠曾把貨賣到非洲剛果——在那裡,國內1800元的二手四門冰箱,能賣出4000元起步的高價。

僅半年時間,在常住人口50萬的小縣城,清倉哥進賬1000萬,一下子成了當地名人。

“不懂互聯網,成不了優秀的二手商。”張健和清倉哥是老鄉,兩人一起從西南小縣城來到珠三角,創辦了奇薦二手回收公司。

得益於早年開辦遊戲MCN工作室的經歷,張健喜歡研究互聯網和短視頻。

開頭就必須要反差爆點,“一夜清空300萬二手火鍋店”“東莞00後投資230萬,4個月倒閉”,說話時情緒得高昂,表情要到位。

直播也講求策略,先用“極致性價比”爆款單品吸引客流,虧點錢也沒關係,只要把流量導向整個“私域”貨盤,就能快速週轉實現薄利多銷。

回收商也深諳流量之道。(圖/受訪者社交賬號截圖)

有時候,他們還會幫同行賣貨,用互聯網黑話叫“賦能”。與大多數互聯網回收商一樣,清倉哥賬號後頭緊跟四個大字——“全國收徒”,“拜師費”1萬元起步。“我們每天有1000條客戶諮詢,可以把線索篩選,分發下去。”

除了研究流量外,看研報也是這些回收商的必修課。回收商們要知道賣貨的方式,更要對行業發展有洞察,知道接下來哪些設備會好賣,哪些可能會滯銷。

做餐飲設備回收後,龍哥對於各家品牌信息極爲關注,特別當某個行業傳出“破萬店”的喜訊時——在回收商看來,這可能是市場飽和、應該提前離場的信號。

近年極度內卷的咖啡行業,就是前車之鑑。

兩年前,不少同行靠着買賣二手咖啡機,在深圳買豪車、換豪宅。但風水輪流轉,在某品牌“破萬店”後,回收商們倉庫裡的半自動咖啡機開始成堆滯銷,不得不賣掉車輛換取現金流。

咖啡市場已經臨近飽和。(圖/IC photo)

“除了衆所周知的火鍋、新茶飲、咖啡外,現在最不能做的還包括零食店。”連鎖量販零食店在中國縣城高歌猛進的當下,清倉哥今年已經回收了不下十家。在他眼裡,零食店是最不值錢的。“以店裡擺滿的鐵皮貨架爲例,老闆從品牌方拿貨價是1000-5000元/組,回收商最多給到50元/組。”

這些經驗,都來自最真實的商業失敗故事。“做二手回收的人,你問他哪些行業好做,他不知道。但如果你問他哪些行業不好做,他肯定知道。”他說。

失去回收商,

餐飲店的終點是廢品站

餐飲設備回收是一個充滿矛盾感的行當。

清倉哥見多了餐飲“小白”的滿腔熱情:35歲從大城市回縣城創業,剛向清倉哥添置二手設備準備大幹一場;兩個月後,又來電詢問能否將二手設備再次出售;半年過去,重新背井離鄉、進城打工,朋友圈也設置成僅三天可見。

“只要你是個正常人,很難不被觸動。”清倉哥說。

更何況,大多數回收商也曾是落難的創業者。在入行前,清倉哥剛剛經歷了人生的滑鐵盧,投資的零食、烘焙連鎖、白酒生意全部打了水漂,半年背上200萬債務。

二手回收給過他的機會,如今已很難給予更多的入局者。

2022年8月18日,江西上饒,饅頭店和清倉公司僅隔着一個店面。(圖/視覺中國)

有時候,面對角落裡抹眼淚的老闆,清倉哥也會偷摸加點錢。可這點錢對十幾萬打水漂的老闆來說幾乎杯水車薪,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這份善意。

幹設備回收的三年裡,清倉哥被問到的最多一句話是:“爲什麼我從品牌十幾萬買來的設備,到你這兒只能賣這麼點?”

“按廢品收當黃金賣”“黑心商人”……在各個回收商的賬號評論區,總會看到這樣的留言。一開始,清倉哥還會反駁幾句,到後來也懶得解釋。

“老闆很難理解,自己的投入到底去哪了。”按照清倉哥的說法,加盟品牌想要賺錢,都會在加盟費裡綁定機器設備,這意味着新開的加盟店不會購入二手,而雜牌餐飲市場又消化不了如此體量的設備。

賣不出去的貨,在回收商眼裡就是一堆廢鐵。“市面上幾家耳熟能詳的新茶飲品牌,不加空調,整店回收價就幾千。”

但賣不掉的設備,真就無用了嗎?

張健曾見過嶄新鋥亮的定製竈臺,被送入廢品站後,經由工人拆解,放在液壓機下,軋成一張薄薄的鐵片。在他看來,這無疑是對社會資源的極大浪費,“不僅僅是餐飲行業,回收商羣體就是所有行業的兜底環節。”

再生資源回收點內,工人們將回收的冰箱、電腦和空調等家電分類待拆解。(圖/視覺中國)

按照張健的說法,在中國幾十年的高速發展中,留下的基建殘留、產能過剩等問題,回收商們需要用3到5年的時間做整體的消化。

很長一段時間裡,這些消化一直處於“水面下”:

某房地產公司暴雷前夕,是張健聯合三家公司,悄摸地收拾了十幾棟樓的物資;某連鎖電器品牌一夜裁掉了整棟大樓的員工,也是清倉哥簽了保密協議,進樓把電腦搬走;甚至連城市裡廢棄多年的商業廣場、遊樂園,都是這幫人在默默消化裡面的機器設備……

在大衆視角之外,這是回收生意的另一面。

二手倉庫的牆上紅色橫幅,隱約戳破消費時代泡沫的真相。(圖/郭草莓 攝)

回收商們吃下被社會“淘汰”的門店和設備,消化和吸收當中大量殘渣,再把還能用的商品重新流轉到各行各業。毫無疑問,這是一條良性循環的通道。

“可一旦這個中間環節出了問題呢?”

“餐飲店的歸屬要麼是廢品站,要麼是垃圾場,設備變成9毛錢一斤的廢品,老闆面臨真正意義上的血本無歸,普通人的創業成本則會越來越高。”

作者 郭梓昊

編輯 徐達榮

校對 遇見

運營 小野

排版 楊瑋敏

題圖 《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