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工人,正流向比亞迪

鄭州航空港區,中國第一個國家級的航空港經濟綜合實驗區,位於河南省會鄭州東南部,距市區約20公里。

在這裡,一北一南矗立着兩座世界級的超級工廠,北面是老牌代工巨頭富士康最大的工廠,投產於2011年3月;南邊是風生水起的汽車製造商比亞迪的鄭州基地,投產於2023年4月。

兩座超級工廠相隔20多公里,“歲數”相差12年,港區富士康生產手機、平板等電子產品,鄭州比亞迪生產新能源汽車,二者看似井水不犯河水,並無直接競爭。

但此刻,這兩個製造業巨頭正在隱隱爭奪一種日益稀缺的資源:藍領工人的勞動力。

“現在的比亞迪,就像以前的富士康”

在鄭州比亞迪,一切似乎都是嶄新的。

作爲比亞迪產能最大、用工最多的整車生產基地,鄭州比亞迪的面積比港區富士康更大,前三期佔地面積就超過1萬畝。河南省政府官網稱,鄭州比亞迪的建設創下了“河南速度”:2021年9月簽約,37天開工,17個月投產。

這裡道路寬闊,行道樹還沒長高,路邊停着工人的小汽車和摩托,燈柱上貼着單間出租廣告。工廠的廠房連綿不絕,不時有廠區巴士駛過,廠區邊緣被用一排綠色圍擋擋住,外面是綠色的田野。

“從南頭開到北頭,得開一二十分鐘。”網約車司機許華良這樣形容鄭州比亞迪的規模。而這個超級工廠還在生長。許華良聽說,新的廠區“已經開始徵地了”。

許華良是窩沈村人,鄭州比亞迪就建在連他老家在內的多個村莊的土地上。他告訴鳳凰網,幾年前徵地時,比亞迪統計了窩沈村18歲以上的村民,“同一個崗位,你是外地的,我是本地的,我肯定優先進”。如今,很多窩沈村村民都進了比亞迪上班。

這是比亞迪給“原住民”的優待。某種意義上,此舉也幫比亞迪圈住了第一波穩定的勞動力。

90後嚴小蝶也是附近村民,也進了比亞迪。十幾年前港區富士康剛建成時,年少的她去參觀過。她記得,當時港區富士康只建成了部分廠區,周邊頗爲荒涼,還沒有什麼商業配套設施,“現在的比亞迪,就像以前的富士康”。

據嚴小蝶觀察,很多如她一樣的工人,正在從港區富士康往鄭州比亞迪流動:“我的同事有很多是從港區富士康過來的,從比亞迪到富士康的很少。”

前富士康員工、現網約車司機王雄飛也聽說了這事。儘管港區富士康和鄭州比亞迪生產的產品完全不同,但他覺得一個普通工人“跨界”的難度不大——“這種崗位乾的事都挺簡單,沒什麼技術含量。”

“稍微有點技術的崗位就要求學歷了,工資會高一些。”他補充道。

工人的流動,中間地帶的居民體感或許最爲明顯。在鄭州比亞迪三期旁的百匯新天地商業街,一位連鎖零食店員工表示,自己的家位於港區富士康和鄭州比亞迪之間。“我們那邊之前在富士康上班的多,現在在富士康和比亞迪的差不多。”

流動的不止是工人,還有商販。

在百匯新天地商業街上,很多店鋪都在緊鑼密鼓裝修中,門上貼着員工招聘啓示,與港區富士康商業區部分歇業店鋪亟待招租的落寞形成對比。不遠處是一棟在建的十多層建築,施工人員稱,這是一家酒店。

8月中旬的一天,在這條生機勃勃的商業街上,鳳凰網瞭解到,這裡的蜜雪冰城是20多天前開業的,連鎖零食店是在半個月前營業的,其中一家理髮店也是一週前開始廣迎八方客的。

這家理髮店的老闆告訴鳳凰網,自己是從港區富士康搬過來的。而在商業街邊上賣捲餅、炸雞的兩個流動攤販也表示,自己是“從富士康過來的”。炸雞攤攤主指着不遠處說:

“看見那個賣狼牙土豆的車了嗎?那個也是。”

工人正在流向比亞迪

這個高溫的8月,港區富士康和鄭州比亞迪都在大量招新。

鄭州比亞迪員工夏小豐的宿舍距招聘中心很近。他發現,這個月月初開始,招聘中心門口一大早就有人排隊,“分幾排,一排大概30個人,全部百人往上”。一波人進去後,又會有一波人。到他中午吃飯時,還有人在排隊。

這般盛況是因爲,比亞迪剛啓動了2024年的第二次大規模招聘。據鄭州航空港區管委會官方公衆號“河南鄭州航空港發佈”消息,此次比亞迪要招聘操作工1萬人,“所有招聘均爲比亞迪直招”。根據鄭州比亞迪在河南人才市場公衆號發佈的消息,這些操作工的薪資在5000-7500元,有五險一金。

這次大規模招聘的背後,是比亞迪宋L DM-i等新車的熱銷。據稱這款新車在7月底上市後,一週就賣出了1萬臺。不僅如此,河南省政府官網新聞稱,鄭州比亞迪今年上半年的產銷量“是去年同期的10倍”。

鄭州比亞迪也成爲了河南出口的新希望——儘管2024年上半年河南出口同比下降19.1%,尤其是手機出口總值同比下降49.1%,但汽車整車出口量同比增長了22.1%。

“聽說這次的招工熱會持續到9月。”夏小豐說。

在二十多公里之外,港區富士康的招募中心也在排隊。8月上旬的一個清晨和一個下午,鳳凰網兩次造訪,發現這裡組織有序,因爲之前已經提前在網上進行了面試預約,現場新人進門速度很快,因此並未出現排長隊的情況。有中介稱,每天來這裡面試的新人有1000多人。

這次招聘是爲了迎接9月蘋果iPhone 16的新品發佈會。作爲富士康最大的超級工廠、全球最大的蘋果手機生產基地,港區富士康目前正在全力生產iPhone 16。一位中介表示,此次富士康希望招聘5萬人,主要是短期工(包括派遣工和小時工)。

8月24日晚,一個富士康招工諮詢羣中,一位中介更新了富士康最新的短期工待遇:“返費最高9000元,小時工最高27元+500元補貼。”這兩組數字,比之前發佈的“返費最高8000元,小時工最高26元”有所上漲。

“高工價不是常常有,把握住機會,抓緊入職。”這位中介在羣裡催促道。

儘管富士康的返費看上去很誘人,但在這個火熱的招工季,一些以前爲港區富士康招工的中介稱,自己已經在同時爲鄭州比亞迪招工,“現在給比亞迪招工,要比給富士康招更容易”。最主要的原因是,總體上“比亞迪的收入比富士康高”。

中介楊帆詳細比對了當下港區富士康和鄭州比亞迪普工的薪酬福利:

富士康短期工底薪2100元,正式工2300元,平時加班1.5倍工資,週末2倍,法定節假日3倍。比亞迪正式工底薪2100元,加班費計算方式同富士康。這部分二者相差不大。

富士康普工宿舍月租150元,6人間。比亞迪宿舍免費,4人間。富士康吃飯自付,比亞迪有餐補。在這方面,比亞迪略勝一籌。

在績效獎方面,比亞迪比富士康高。在加班費方面,二者區別不大,“但比亞迪的加班比富士康多”。

楊帆的結論是:港區富士康正式工收入不如鄭州比亞迪正式工,短期工收入“基本與比亞迪正式工持平”。

富士康仍然是巨無霸級的存在

儘管薪酬無優勢,港區富士康並非沒有自己的強項。

“比亞迪的活兒比富士康累,所以去比亞迪的男工更多。”中介謝平說。

“來比亞迪的確實男生多,女生少。”就夏小豐所知,鄭州比亞迪廠區的17棟宿舍裡,女生宿舍只有5棟。

8月中旬的一天,在港區富士康商業區一家人力資源管理公司門口,一位剛從富士康辭職的年輕女工就表示,自己接下來不考慮比亞迪,“不喜歡去汽車廠”。

此外,或許因爲工作相對輕鬆,楊帆發現,相較港區的一些企業,富士康員工的留職率比較高,“感覺比比亞迪還高一些”。

網約車司機王雄飛最近拉過一個乘客。後者從一家本地食品廠辭了職,帶着行李直奔富士康。這位乘客告訴他,自己在食品廠的方便麪車間工作,溫度高達40度,讓人無法忍受。

而在富士康車間,夏天永遠是涼爽的二十多度。

在用工數量方面,港區富士康也有優勢——它的體量比鄭州比亞迪更大,提供的就業崗位更多。

謝平和楊帆都表示,這或許是因爲電子產品製造業的用工量本身就比汽車製造業大。在港區,儘管近年來用工人數下降,港區富士康仍然是用工人數排名第一的巨無霸級存在。鄭州比亞迪在其後面。

2024年7月25日,河南日報報道,從鄭州比亞迪人力資源管理部門得到的數據是,鄭州比亞迪的員工數爲3.6萬人,未來滿員是5萬人。

而8月上旬,謝平對鳳凰網表示,“港區富士康在職員工是10來萬人”——這還不算其接下來新招的員工數量。

短兵相接

“我們都是正式工。”在鄭州比亞迪廠區,鳳凰網遇到的多位工人都自豪地表示。還有工人表示,“比亞迪只招正式工”。

在他們看來,正式工有五險一金,更有保障,更加穩定。至於短期工,那是富士康的“特色”。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短期工”的確一直是富士康的優勢領域。

謝平記得,2016、2017年,港區富士康開始招收短期工。多年過去,這種模式在河南人心裡打下了深刻烙印——打短工,就去富士康。

短期工是通過人力資源管理公司這樣的中介機構派遣,無五險一金。對富士康來說,這種用工模式有利於短期內迅速擴充產能,所以每年9月蘋果新品上市前,富士康都會招一波短期工,他們幹幾個月就走。

楊帆分析短期工的心理:“有人就是臨時有幾個月空閒,去幹正式工每個月要多扣幾百塊錢社保,他會覺得留着那幾百塊錢,又能多吃一個月的飯。”

但最近,在短期工領域,鄭州比亞迪開始與港區富士康“短兵相接”。

“比亞迪本廠只要正式工,但比亞迪配套的座椅和內飾廠開招短期工了。”楊帆說。他的公司位於港區富士康的生活區,但已經開始爲鄭州比亞迪的配套工廠輸送短期工。

富士康的短期工們也發現了比亞迪拋來的橄欖枝。22歲的王凱軒是一位8月上旬剛進鄭州富士康的派遣工。不久前,他在社交媒體上刷到了比亞迪的官方賬號,加了一位招聘人員的聯繫方式。

對方給他發來了一份短期工招聘資料,上面顯示,比亞迪正在包括鄭州、長沙、深圳、西安、成都、濟南、桂林在內的全國十多個城市招聘短期工,工期都是3個月。工價不錯:在鄭州比亞迪普通車間,小時工的工價是每小時26元,在焊裝車間,工價每小時28元。

招聘資料中的部分內容,可謂直擊港區富士康的軟肋。

對於短期工的薪酬,港區富士康採取了一套略顯複雜的計算模式:無論是派遣工還是小時工,都跟正式工一樣實行同工同酬,但派遣工在職一定期限後,可以領取一筆額外的獎金,即“返費”,小時工在每個月的28號會得到差價補貼。這被一些工人認爲過於麻煩,且這意味着他們必須做滿一定天數,來去不太自由。

而這份比亞迪短期工招聘資料寫的是:“純工價做多少拿多少,沒有補差價一說。”

資料還特地註明:“離職提前一週申請,工資一分不少!”

老齡化趨勢下,“全國製造業都在搶人”

不僅僅是富士康和比亞迪在“短兵相接”。“近期以來,鄭州整體用工需求比之前大。”長期從事製造業招聘工作的謝平說。

和2010年富士康落地鄭州時相比,現在鄭州的製造業家底厚實多了。謝平的客戶們不但來自以富士康和其配套企業爲代表的電子產品製造業,還來自鄭州日產、上汽、宇通、比亞迪爲代表的汽車製造業,以及康師傅、思念、三全、白象、好想你等爲代表的食品加工業。它們都需要工人。

搶人現象的背後,一大原因是“年輕人不願意進工廠,製造業工人老化”。實際上,這也是富士康和比亞迪共同面臨的困境。

招工年齡上限因此不斷攀升。

謝平表示,前幾年富士康的短期工年齡上限是45歲,如今放寬到了48歲。

根據王凱軒拿到的比亞迪短期工招聘資料,大部分城市的招工年齡上限是45歲,但在長沙等城市,上限已經放寬到了52歲。

成都比亞迪招工人員劉晨更是告訴鳳凰網,在當地,男性招工年齡已經放寬到了53.9歲——“意思是,只要沒滿54歲就可以”。

面對用工難,企業正在挖空心思留人。

中新網河南8月12日報道,港區富士康剛結束長達3年、耗資超過5.8億的員工宿舍改造,宿舍從8人間改成了6人間,新增了書桌、衣架、鞋櫃、行李架等設施,更新了空調和熱水器。

謝平表示,今年,港區富士康還推出了人性化的新規:如兩個新員工是直系親屬,可以在提報和提交相關證明後,優先分到相同處級部分、相同班別。

8月上旬,根據招工羣的中介信息,富士康又擴大了新員工親屬認證的範圍:除了直系親屬,堂/表兄弟姐妹也可以提報。

搶人大戰不只發生在鄭州和河南,它甚至跨越了省份,蔓延至全國。“現在全國製造業都在搶人。”謝平說。

8月上旬的一天,鳳凰網在富士康港區招募中心門口遇到了來自成都的比亞迪招工人員劉晨——鄭州比亞迪與港區富士康並不是同行業,但成都比亞迪與港區富士康是。

資料顯示,2023年,比亞迪收購了全球第四大電子製造服務捷普公司旗下捷普電路的成都、無錫工廠,它們都是蘋果手機的代工廠。儘管2008年比亞迪就打入“果鏈”,但如今,在蘋果產業鏈,尤其是高端產業鏈中,比亞迪顯然想分走富士康的蛋糕。

劉晨表示,他們一開始是在成都周邊城市招募,後來通過捷普電路後臺大數據發現,從河南省流向成都的工人很多,於是前來鄭州看看情況。

“這次過來主要是通過政府做宣傳,能帶人回去最好。”他說。

新一輪更激烈的“短兵相接”,或許不久之後就會降臨。

窩沈村網約車司機許華良發現,富士康在距離鄭州比亞迪不遠的地方建了一個新廠,“上個月剛開工”。這個工廠,就是富士康未來的轉型抓手——新能源車核心生產基地。

上海證券報報道,這個富士康的新工廠距鄭州比亞迪“僅2-3公里的距離”。

這等於,富士康也在計劃殺進比亞迪的腹地。

糾結的工人:“熬時間”還是“搬鐵”?

去鄭州比亞迪,還是去港區富士康?對很多河南打工人來說,如今,這成了一個頗爲糾結的問題。

這兩份工作的優點明顯,缺點也明顯。有工人分別將其概括爲 “熬時間”和“搬鐵”——

“熬時間”,指的是富士康流水線工作枯燥無聊,不能帶手機。

“搬鐵”,指的是比亞迪要從事較高強度的體力勞動,一天下來會很累。

7月底,因爲覺得在比亞迪“太累”,老家在河南農村的90後付娟決定離開。“一站站一天,我感覺腳也痛,腿也痛。”她捶打着自己的腿表示。

她當時看到港區富士康小時工工價是一小時26元。她盤算着,一天8小時,再加2小時班,10個小時能拿260元,到手的錢不少,還輕鬆。

她奔向富士康,開始做小時工。不久後,20歲的河南女孩陳文晶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在糾結後奔向富士康。

而90後胡俊則選擇了去比亞迪做短期工。他也是河南人,此前在杭州做程序員,辭職後到處旅遊了一圈,想在鄭州幹個十天半個月,賺回一部分旅遊開銷再回老家。此外,他也想體驗一下進廠的生活。

他們很快又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

付娟被分在港區富士康的F區。作爲小時工,她一心想着靠加班來賺錢。工作了十多天之後,她發現,哪怕現在是生產旺季,F區的很多產線也沒安排加班,“小時工就只讓你幹標準8個小時”。

但付娟仍然想爭取更多的加班。她和其他員工聯合起來對管理者施壓,表示再沒有加班,大家就要離職——“這才讓加了一個星期六。”

她算了一下,這樣下去,自己每個月也就能拿到4000多塊錢。而在鄭州比亞迪,靠着拼命加班和超產獎,她最多時拿到過6500。

於是,兜兜轉轉,付娟又回到了比亞迪。畢竟,她還有孩子要養,丈夫又失業一陣了。

“咱缺錢,還是缺錢。”她表示,假如不缺錢,自己“就會選擇富士康”。

但另一些年輕工人正在因工作強度過於飽和而想放棄,比如受不了比亞迪和富士康12小時兩班倒的陳文晶和胡俊,他們都沒有養家壓力。

初來乍到,他們都被分去上夜班。

前程序員胡俊拿着電鑽給車身打螺絲,從晚上8點工作到早晨8點,中間有1小時吃飯時間,其他11個小時站着工作。他覺得自己這輩子沒幹過這麼累的活兒,“困得兩分鐘前想的事,兩分鐘後就忘了”。

陳文晶被分配的工作是給iPhone 16打螺絲,因爲打歪了一個,她還被領導說了。上夜班的人很少,同事告訴她,原因是“夜班跑的人太多了”。

8月下旬的同一天,鳳凰網收到兩條來自鄭州港區的“跳槽”消息,像是在描繪工人的命運圍城:

下午2點49分,身在比亞迪的胡俊說,“不幹了,去富士康面試了”。

深夜11點過,尚在富士康的陳文晶也發來消息,“想跑路了,比亞迪還需要文員,我都想去了”。

本文源自:鳳凰網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