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航的“黑歷史”

付航終於舉起了那座冠軍獎盃。

那一夜,他站在《喜劇之王單口季》的舞臺上,無數金箔從天而降,讓現場成了“火簾洞”,臺下的觀衆爲他歡呼,曾同場競技的選手爲他鼓掌祝賀,背後的幕布上寫着幾個大字“年度總冠軍 付航”。

付航微笑着擡頭望去,眼中藏着歷盡千帆的釋然。

一條彈幕劃過:“今日華筵終散場,功成名遂,滿目荒唐。”

從第一期節目上喊出那句“Passion”開始,到這個節目落下帷幕,他總能給人驚喜。

尤其是總決賽上,他通過動物講人的無奈,講自己的串串狗,講被女同學拒絕的經歷,也講自己被妻子治癒的故事,沒有強行昇華,只有歡脫的表演和脈脈溫情,引得無數人淚灑屏幕。

奪冠後,讚譽聲如潮水般涌向付航。

有人說他嘲諷了資本,嘲諷了階級,卻唯獨沒有嘲諷愛情。

還有人把他的照片和周星馳年輕時候的照片拼接,寓意他就是下一個周星馳。

他在香港見他的偶像周星馳時,周星馳對他伸出大拇指,肯定了他的喜劇理念。

他奪冠之後,一向低調的周星馳,都發文爲他慶賀。

那些讚美的聲音,如潮水般涌到付航身前,但付航對此或許並不認同。

在總決賽的那一夜,他把自己的名牌從獎盃上拿下來,把第二名小鹿的名牌插進獎盃裡,他誇讚許多位選手,說他們都是真正的無冕之王,有沒有獎盃都代表不了什麼。

但所有人都知道,付航值得一個“喜劇之王”的名號。

許多人覺得,付航是通過今年的節目一夜成名。

但其實,在站上《喜劇之王單口季》的舞臺前,付航就已經是頂流脫口秀演員。

他在短視頻平臺擁有超過1200萬粉絲,視頻總播放量超過70億次,他線下的劇場能容納600多人,經常一票難求。

通過短視頻認識他的觀衆,總會給他貼上“癲狂”的標籤。

他在臺上翻白眼、瞪眼睛、把五官擠作一團、來回亂竄,聲嘶力竭地進行表演。

演出中的付航

他曾因演直升機太賣力,把胳膊給甩受傷。

因爲他的分貝太高,他演出場地隔壁書店的老闆常說:“剛纔那演出吱哇亂喊的是誰啊?每次這麼鬧騰,我都想衝進去揍他。”

高強度互動,是付航的特色。

他積極向前排觀衆提問,並用誇張的語氣和表情進行模仿、調侃,但無論怎麼調侃,他都常常話風一轉,把矛頭轉向自己。

他經常在鬨堂大笑中把話筒伸向觀衆,說:“你罵我一句,真的,別不好意思。”

付航演出的前排臥虎藏龍,經常有人精心準備了梗,提前排隊幾個小時,就爲了調侃付航一把。

因爲他長得又黑又瘦還好動,觀衆總調侃他是猴。

《喜劇之王單口季》截圖

有觀衆說自己畢業於蒙克大學(音同猴子的英文monkey),還有觀衆默契地帶着香蕉來“投喂”。

付航演出視頻截圖

付航對此並不生氣,反而欣然接受,甚至自爆不乏辛酸的“黑歷史”,讓大家開懷大笑。

他在北京的演出門票上,他的照片旁印着“快樂管理猿”五個字。

圖源:網絡

每個看過付航演出的觀衆都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擅長製造快樂。

而這種能力,早已和他的人生軌跡相互纏繞,難分彼此。

或許他製造快樂的能力,恰恰來自生活中的苦澀。

付航的幽默,彷彿是上天賜予的禮物,在他幼年時期就在他身軀之中生長。

他小時候很害羞,上幼兒園時,做飯阿姨不小心把鍋壓在付航手上,他都不敢開口。

但後來他看了許多漫畫,漫畫里人物對話的方式,深深地改變了他。

於是,他變得樂於開玩笑。

上小學的時候,老師一進教室,付航就開口調侃:“看老師這大眉毛畫的,小張飛啊。”

他張嘴就能現編笑話:“我有個朋友叫兩塊錢,兩塊錢的爸爸叫一塊錢,兩塊錢和一塊錢走在大街上,撿到了五毛錢,交給警察,警察說,你應該把你自己和你爸爸都交給我呀。”

每當同學們鬨堂大笑,他內心的成就感就油然而生。

但在孩子們的世界裡,單靠幽默無法贏得尊重。

儘管同學們被他逗得大笑,但轉頭就說他不過是個小丑。

上學期間,同學們聚會時經常裝深沉,飯桌上氣氛凝重,付航總會在飯桌上出各種洋相,把氣氛調動起來。

很多人笑過之後就罵他傻,他卻想,大家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多好啊。

除了幽默,另一個貫穿他青少年時期的關鍵詞,是暴力。

付航有500度近視,但一直不戴眼鏡,因爲他小時候總被人欺負,眼鏡總被人打壞。

因爲他面相有點痞,那些比他大的壞孩子們,總是找他麻煩,有時他也爲朋友們出頭。

爲了保護自己,他把彈力球扔向牆壁,在球反彈的時候躲開,練習反應速度。

但這並不能讓他面對拳頭時更加靈活,該挨的打一點沒少挨。

直到高中,他還經常被人找麻煩。

青少年時期的付航

有次他在打籃球,隔壁班的人跑過來,在衆目睽睽下揍了他一頓,同學問他有沒有事,他好面子,只說是鬧着玩。

有次對面領頭的人,用手撥弄着他腦袋訓話,想讓他求饒,但他不肯,又被打了一頓。

年輕人下手沒輕沒重,他曾經被打得嘔吐不止,腦袋也曾被敲凹進去一塊。

但就像他偶像周星馳的電影裡,來自邊緣的小人物,總是被強者欺壓,被生活折磨,最後卻總能迎來自己的高光時刻。

在他的想象中,生活也是一場喜劇電影,他這個小人物,總會等來一束光,驅散自己身周的黑暗。

但那束光還沒有那麼快到來。

他的成績不好,只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專的旅遊管理專業,前兩個學年在河北涿州的校區就讀。

偶然間,他接觸到了搖滾,拉着身邊的同學組建了樂隊。

儘管他一唱高音就跑調,還是做了主唱,因爲他敢開口唱,不怕丟人。

這個樂隊算得上是草臺班子,排練場地是花三百塊從村裡租的鐵皮房,沒什麼原創能力,全靠翻唱英文歌。

一幫人只是憑藉熱愛聚在一起,一年到頭都沒什麼正經演出機會,經常在學校裡找個角落,放下音響,唱給路人聽。

直到有一天,學校在禮堂辦演出慶祝,付航的樂隊有了登臺表演的機會。

但那天付航要補考,如果參加演出,就意味着棄考、留級。

付航當然選擇了站在那個舞臺上。

那一晚,臺下的歡呼與喝彩如潮水般涌上臺,唱到盡興處,他甚至脫掉了上衣。

之後,他在許多場合都提到過這次演出,彷彿這是一場無比宏大的表演。

但在現實中,不過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演出,背景板略顯粗糙,他的“吉他手”是被拉來湊數的,根本不會彈琴,吉他沒插電,那人只是裝模作樣地彈幾下。

在那幾首歌的時間盡情綻放後,付航要承擔選擇的後果——因爲棄考,他要延遲畢業一年。

同屆的樂隊成員們紛紛畢業,未畢業的成員自己組了樂隊,付航被排擠在外,成了不受歡迎的人。

而真正畢業,開始工作之後,他感受到更多成人世界的殘酷。

他曾經在一傢俬人會所當前臺,但因爲總開錯房,被調去大堂當“保安”。

在這裡以金錢爲尊,給會所的會員開車的司機想來接杯水,卻被經理趕走,說樓下才是司機休息室。

他見過一個會員指着清潔工說:“怎麼這種‘下等人’也在大堂裡?”

之後,他做過客服,接聽客戶的投訴電話,許多客戶上來就罵人,他沒做多久也辭職了。

他進旅行社當導遊,接待老外,遇到實在不會的問題就瞎編,偶爾也聽同事聊天文地理、世界局勢,然後捱罵,在無聊中等待下班。

他想重組樂隊,但朋友們忙着討生活,沒這門心思,他想玩說唱,但發現沒人教他,憑自己根本入不了門。

生活的溪流在他腳下匯聚成泥潭,他向哪個方向跋涉,都舉步維艱。

他想仰望星空,擡頭卻一片陰霾。

付航在很多場合都提起過自己說脫口秀的契機,每一次都充滿了驕傲。

當時女朋友知道付航工作得不順心,給付航找了一些網上的脫口秀視頻,建議付航試一試脫口秀。

他一試就愛上了,說自己是天才,覺得這就是自己應該爲之奮鬥的事業。

那個隨口就能編笑話的孩子,回來了。

他一個星期能寫15分鐘完全不一樣的內容,下班晚了,爲了趕上開放麥,還得自己花錢打車。

剛開始說脫口秀時,他和其他四位脫口秀演員去一個農村的樓盤演出。

舞臺跟觀衆席之間隔着一條小溪,誰在對岸停下來聽,誰就是觀衆,甚至還有看熱鬧的觀衆走上臺。

農村的風太大,他和觀衆的距離太遠,許多吶喊都遺失在風中。

但他仍舊努力表演,有觀衆說五個人裡他講得最好,因爲他講得比種地都累,賣力氣。

爲了能有更多的表演機會,他用力討好每一個能給他排演出的人。

在開放麥上,俱樂部的負責人會看誰演得好,從而決定給誰排商演。

爲了討好負責人,付航會觀察負責人喜歡喝什麼啤酒,但因爲在酒吧買酒太貴,他就在網上買好,揣進衣服裡,再送給負責人。

別人問他:“爲什麼付航你每次給我的啤酒都是熱的?”

他就笑笑,說:“特意要的常溫的,不傷胃。”

坊間一直有這樣的說法,周星馳跑龍套時,爲了有更多的表演機會,對一位導演極盡奉承。

但當他離開導演房間時,卻聽到導演在背後說他:“怎麼長得跟條狗似的”。

剛入行時,付航一個月能接的商演只有一兩次,但他想演更多,站上更大的舞臺。

他把自己演出的段子做成視頻,傳到網上。

這在行業裡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因爲觀衆在線上看過表演,就不會再在線下買票看演員的演出,這樣等於自斷財路。

但付航做了。

一方面,他覺得這可以倒逼自己創作,另一方面,他是實在沒有地方演出了,這樣做或許能讓他獲得一些演出邀約。

他的賬號經營了一年,積累了五六萬粉絲,事業有了起色。

後來,他剪了幾十秒的演出視頻,傳到短視頻平臺上,從此命運的齒輪加速轉動。

那一天他剛下班,在公交車上傳視頻,傳完就睡着了。

車到站了,他醒了,看到幾十條朋友們發來的信息。

大家紛紛來祝賀,說刷到了他的視頻。

在那之前,他的微信裡除了媽媽和女朋友,沒人給他發消息。

那條視頻後來達到了3000萬播放量,他走在大街上,總有人能叫出他的名字。

現在,付航再也不需要爲了排不上演出發愁,他線下演出的劇場能容納600多人,一開票就售空,太多觀衆哀嚎“根本搶不到票”。

許多觀衆爲了搶到能參與互動的第一排,提前幾個小時來排隊。

當他沿着脫口秀這條道路向前狂奔,那束光終於從背後射來,照亮他的前路。

許多人獲得天賜的禮物之後,都會變得面目全非,但付航是個例外。

成名之後,付航有了流量、粉絲、有了錢,卻沒怎麼變。

他的消費習慣和之前一樣,全國巡演時,他也不需要別人接機。

他維持着之前的生活方式,晚11點前睡覺,7點鐘起牀,不抽菸不喝酒。

不演出的時候,他起牀就看電影,上午遛狗,下午去游泳或爬山,有時候就在家陪妻子或父母。

他還住成名以前的房子,開價值五萬塊錢的車,身邊的朋友多是小時候的玩伴,他們有的是清潔工,有的是灑水車司機,有的是房產中介。

唯一的改變,是走在路上總有人認出他來,要求合影。

付航在臺上很“燥”,但在臺下卻很安靜。

他的好友樑彥增說,付航跟他相處時,他們兩個經常只是靜靜地待着,誰也不說話。

付航不去健身房鍛鍊,因爲容易來回攀比誰練得好,而且人羣一密集,他就不自在。

他一直避免利用演員這個身份,加任何觀衆的微信。

每次演出結束之後,爲了避免遇上散場的人羣,付航都會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到劇場外,跳上車回家。

他說,“除了演出,我沒有什麼開心事了”。

北京木偶劇場裡,一場新的演出拉開帷幕,遠道而來的觀衆,拿出香蕉“挑逗”付航。

燈光灑下來,全場的目光匯聚在他身上,場館裡響起了鬨笑聲,但那一刻在付航眼裡,只有那根香蕉。

有人想做猴王,有人想大鬧天宮,或許付航只想做一隻普通的猴,有香蕉吃,就滿足了。

香蕉皮是苦澀的,扒開外皮,才能知道里面的香甜。

這像極了,付航的生活。

也像極了,你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