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山下·詞》:95後導演執意探尋蘇軾的《江城子》

在正在舉行的西湖紀錄片大會上,95後導演祝新的第二部長片《鳳凰山下·詞》進行了展映。這部獨特的影片,藉由近千年前蘇軾曾寫下的一首宋詞——《江城子》,記錄了青年一代對歷史與故鄉的追尋與回憶,以似紀錄非紀錄的形式,呈現了創作者對歷史與當下關係的戲劇性重構。

《鳳凰山下·詞》海報

在上個月舉行的第八屆平遙國際電影展上,《鳳凰山下·詞》獲青年評審榮譽和迷影選擇獎。評委會認,“雖是紀錄片,卻有勝似故事片的情節與人物魅力,影片原創且真誠,呈現了當代青年人迷茫但飽含熱情的面貌,具有可貴的當代性。”

青年導演祝新是杭州人,第一部電影長片處女作《漫遊》用一種超現實主義的方式記錄了這座城市的生活與變遷,生猛闖進柏林電影節。偶然的機會,祝新發現蘇軾的《江城子》,與自己的生活地點有着奇妙的聯繫,促使他開始探索這首詞與自己生活的深層關係。一羣年輕人用一種奇特方式發現故鄉的過程,奇妙地演變成一場跨越時空的探險與求證。

祝新在本屆西湖紀錄片大會

用影像觸達宋詞中的故鄉

蘇軾《江城子》中所寫的“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 晚霞明”,恰好祝新家就住在附近,一江之隔。

“我現在生活的地方和過去生活的地方正好就隔着這條江,有一天在我家周圍走走看看,發現自己和過去生活的聯繫越來越弱。”於是這個年輕人突然起意,想要知道穿越千年的光景,鳳凰山以及這個城市裡的景物到底有多大的不同。

祝新的家與鳳凰山一江之隔

詩詞是一個獨特地進入這個命題的通道,不同於學生時代語文課本和試卷上的知識點,在這份好奇心的驅使下,作爲導演的祝新,召集了他在杭州影像創作同好小夥伴們,決定拍一首宋詞。“很多詞只是描述了一個景緻,但《江城子》有視覺上某種俯瞰的格局,很適合一些去展現探尋的過程。”祝新說,“我想通過這首詞去了解一個對我來說的曾經的世界,一個我可能沒有觸達的世界。”不僅如此,蘇軾創作這首詞時的人生境遇也讓祝新感受到一種遙遠的共鳴。

常規的做法是從文本進入,通過對古典文學的學術研究成果,尋找對應的視覺畫面表達,作出影像上的“翻譯”。電影中,劇組藉助在當代都市中尋找對應座標,去想象古人眼中創作時所見的意境。再經由古漢語和民族音樂專家對音律的考證,將詞在音樂聽覺的維度上還原出來,一切似乎真的有跡可循。類似於用今天的視覺手段去給過去用於吟唱的詞拍攝一個“MV”,這是影片前半段祝新和夥伴們去做的事,但這只是表象和由頭。

一個關鍵的戲劇性衝突發生在劇組研讀“忽聞江上弄哀箏”時——在西湖的湖面上聽到錢塘江上傳來的聲音,可能嗎?於是,一羣年輕人大費周章地用了一系列的方式去論證其中的可能性,笨拙荒謬中竟帶着幾分執着與懇切。隨着劇情的進展,文本與現實的衝突逐漸進展到導演與身邊人的關係與矛盾中,如何“客觀”地在今天的物理空間裡去呈現千年前情狀的任務,演變成一個創作者本人如何去放下自身的執念,與身邊的人和解的過程。

“如果是一個關於文化藝術類的紀錄片,它其實放在電視臺就可以了。爲什麼是我來拍呢?”祝新畢業於中國美院,沒有受過正統的電影訓練,他以一種更接近當代藝術的方式去進行了這場拍攝。

《鳳凰山下·詞》劇照

“如果說過去的記憶是可追可考的,那我只需要百度百科就好了,爲什麼要開始這趟旅程?”在談論影片的拍攝出發點時,祝新表示,“我從一開始就確定了我要追的是一個‘不可追之物’。這個過程裡面,想象是很重要的,我願意充當其中虛構的見證者。如果我有勇氣面對詞的真相,那麼這個過程就是一次消解它的過程,電影可能通過更迂迴的方式獲得某種答案。”

詞中的粵港雙城記

在考慮宋詞如何“唱”這件事之前,祝新已經對粵語歌詞癡迷多年。粵語歌多是先有旋律再填詞,創作是把文字放進聲音中的過程,“是一種被聽得見的文字,不像寫詩那麼直接,不是一個單純文字的東西。”而如今只留下詞牌名的宋詞,在當年同樣是一種“填詞”。

祝新解釋,自己從來不是站在純文學的角度去展現詩詞,“我覺得它是跟口音和聽覺相關的,而我作爲一個電影導演,是要從一個視聽的層面去感受到一個聽覺維度的詩詞,將它呈現爲一種視聽的藝術,而非是一個檔案的藝術。”

偶然的機會,祝新認識了香港填詞人小克,他用粵語向祝新展示在普通話中並不押韻的《早發白帝城》的粵語發音,“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結果意外挺押韻。“他用粵語朗誦向我展示了這一點,我意外地被他的朗誦吸引。這促使我想知道這個過程與我的生活有什麼關聯。”

小克從香港來到杭州,對杭州有着陌生的間離感。祝新成了小克在杭州爲數不多的朋友,而一個填詞人背井離鄉的經歷也讓祝新的這部影片帶有另一重關於香港與杭州“雙城記”的特別視角。

《鳳凰山下·詞》劇照

影片中,祝新和小克多次討論一個話題 “詞是什麼?”創作者通過不同生活場景的組接去還原詞與生活的關係。有些是文化文本意義上的,有些只是司空見慣的日常,甚至是對不如意生活的逃避。

“如果從藝術或者文學的研究層面上來說,把詩詞跟故鄉並置,用聲音作爲媒介,可能都是慣性思維的意識裡引導我去做的,但很快我就放棄了,因爲我發現電影的衝動來自人,我必須得忠誠於我自己的直覺,這個不能夠放棄掉。所以對我來說,我首先得去迎接這種直覺性的東西,那個東西完全不在藝術理論的範疇裡,第二個層面纔是去解構它。”

影片的中後段,記錄的介質從數碼變成一旦按下拍攝鍵就不可逆的膠片,兩位演員扮作蘇軾與張先,在西湖上泛舟同遊,吟誦着經過多方考證的古音發音的《江城子》,“物理的膠捲在轉動,周圍一片安靜,有鳥飛過,你會覺得那一刻很接近詞的意境,千年的變化也沒有那麼大。”

《鳳凰山下·詞》劇照

而兩位文字創作者在片尾有一段很長的對話,指向言辭的某種“不可描述性”,“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神奇體驗,是身在其中的人才能體會的奇妙意趣。這似乎也是身爲創作者的祝新想要傳達的觀念感受,“一個創作者是無所謂自己到底有沒有真的聽見的。空白的意義既是想象的意境,也是你跟作者的交換。”

扮演一個叫祝新的人

從平遙國際電影展評委會的授獎詞來看,祝新“騙”過了評委。《鳳凰山下·詞》更確切地說,是一部“僞紀錄片”,片中所“記錄”的,不少是近兩年發生過事情的濃縮與搬演。

平遙國際電影展評委會的授獎詞

前八個月,劇組確實拍攝了探尋《江城子》的過程,“但這個過程讓我感到疲憊。”祝新說,與母親的爭執,與劇組成員的分歧,創作讓祝新與身邊人的關係變得越來越緊張,自己的精神狀態也越發茫然空虛。

從大學在校期間對電影發生興趣開始,祝新加入杭州愛好影像的一羣小夥伴共同組建的興趣小組,用一部《漫遊》完成自己對電影夢想的實驗和實踐。儘管拍攝的處女作進了釜山、柏林等專業節展,也經歷了院線上映的過程,但對於整個電影行業來說,祝新仍覺得自己是一個完全的“局外人”。

《鳳凰山下·詞》的拍攝則沒有那麼順利,本就虛無和帶有實驗性的議題,不斷拉長的週期,拍攝人員會吐槽導演的偏執,也有人因爲客觀原因加班或者已經用完了所有假期。“每次開會時,都會有人質疑爲什麼要這樣拍。經過漫長的掙扎,我終於決定接受現實,我要去面對這個真實。即便某些事情無法實現,我也要把它剪進片子裡。我與世界的對抗體現在每一個細節上。”

而與母親的關係是祝新對自己生活的另一重觀察。拍攝的時點正趕上母親退休,從工作崗位退下的母親將更多注意力放到兒子身上,兩代人需要找到相處的新平衡。

《鳳凰山下·詞》從片名開始,給人一種端莊嚴肅的印象,從宋詞、杭州、蘇軾這些歷史人文關鍵詞進入,講述的話題並不只有厚重的部分,也有十分接地氣的活在當下年輕人的茫然與掙扎。祝新自嘲作爲一個自由職業者,“白天在與人探討‘朝辭白帝彩雲間’,晚上回家還要和母親討論這個月的社保誰來交的問題”,類似的困惑與分裂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時刻上演。

祝新承認,拍攝《鳳凰山下·詞》的內在原因,和自己茫然的精神狀態有關。“我在行業裡屬於一個非常邊緣的狀態,雖然好像頂着一個導演的身份,但其實大家對你的認識不夠完全。加上可能是後疫情時代的生存焦慮被放大了,同時也對曾經熟悉的城市有了一些陌生感,覺得它離你越來越遠。”

而整個影片的創作是一個從“知道到不知道,再重新思考自己要拍什麼的過程”——“這個過程裡面,不斷受到質疑,我也會開始想我到底爲什麼要開始做這個事情,後來覺得我不如去見證我爲什麼變得‘不知道要拍什麼’,這個過程其實是一個執着到放下的過程,跟很多人在他成長經歷的事情是一樣的,只不過我用的方式是呈現‘詞’這個東西,而別人可能是他自己學業、工作上的一個項目。”

祝新和他的“興趣小組”

他決定讓自己成爲片中的一個人物,並把之前拍攝過程中發生過的各種事通過重現搬演的方式呈現在片中。“這個故事裡呈現的這個人物並不是我本人,而是一個面對着各種問題的、叫祝新的年輕人。我跟他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用一種可能被認爲是紀錄片的方式去進入。我在這片子我必須得扮演一個從過去不了解到完全瞭解的一個人。”祝新說,自己並不是真的像影片中呈現的那般笨拙,“大家的生活狀態離詩詞很遠,大部分人離開了中小學語文教育之後都不怎麼會接觸到詩詞,我希望自己代表着這一批更普遍的人的視角。”

西湖紀錄片大會上,祝新與多位紀錄片從業者討論“演繹作爲紀錄片介入真實的方法”。

歷經兩部長片,完成了國內外電影節展的幾輪亮相和小規模的院線上映後,祝新決定要向着更職業化的導演路徑邁進。他坦言,《鳳凰山下·詞》應該是自己最後一次以這種“業餘興趣小組”的方式進行獨立電影的創作,“這種創作方法是大家用愛發電,是需要犧牲的。低成本的同時也很低效,我知道對他們也是一種消耗。”祝新透露,接下來他將與國內主流的商業電影公司共同合作拍攝一部關於藝考生的青春片。“我想讓至少這個產業能夠知道,我從來不限於某種特定的類型,我可以做任何類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