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 陳思和:聶華苓的《三生三世》

今年,在香港第一次見到聶華苓女士。但是知道海外有個女作家聶華苓,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我在念大學的時候,就從媒體報道中知道聶華苓和保爾·安格爾在美國愛荷華大學創辦了"國際寫作計劃"和"作家創作坊",首次打破封閉了二十幾年的禁地,邀請中國大陸作家走出國門開展國際間的交流。後來又知道,他們夫婦在當時的海峽兩岸做着同樣的破堅冰的工作,上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中國臺灣島也處於恐怖之中,作家陳映真兩次被邀請,第一次1968年因發生被捕事件而擱淺,聶華苓夫婦立刻在海外投入了營救活動,直到1983年陳映真經過多方努力才得以成行。那一次在愛荷華,他第一次遇到了來自大陸的作家,其中有風骨嶙峋的吳祖光和同遊美利堅的茹誌鵑母女,以後就有了王安憶寫作《烏托邦詩篇》和《英特耐雄奈爾》的後續故事。而聶華苓,也因爲"《自由中國》事件"被上了國民黨政府的黑名單,流亡多年不得進入臺灣……提起二十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歷程,總是有說不完的可歌可泣的故事,而在這些故事裡,有一種巨大的看不見的手推動着那些人物,他們盲目地興奮,殘酷地掙扎,奮不顧身地走向那不可知的命運。據聶華苓自稱:她是一顆樹,根在大陸,幹在臺灣,枝葉在愛荷華。當命運之刀截開了那根、那幹、那枝葉,把汝裁爲三截時,再愴然而回望,恍然間就是三生三世了。

在香港,每天早上與聶華苓邊吃早餐邊交談。印象深的是她對劉醒龍的三大卷《聖天門口》的讚揚,一百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她竟一字不拉地讀完,還分析了小說的每一章都用了民間說唱《黑暗傳》爲開篇的結構。她感嘆說:中國民間文化的資源真是用不完,賈平凹的小說裡穿插了秦腔,劉醒龍小說裡運用了說唱,都這麼貼切……她說她是湖北人,童年時代就在武漢生活,經歷着劉醒龍筆下的那些血腥而高貴的故事,而她的父親,就是在貴州平越專員兼保安司令的任上因內戰而命歸黃泉。聽聶華苓談家世講歷史,總以爲她應該與白先勇一樣,出身名門,養尊處優,受到良好的教育,又赴美深造……可是,我讀了聶華苓的回憶錄《三生三世》之後,纔看到了她那充滿了坎坷和辛酸的經歷:一個多妻制的大家庭,幼年喪父,母親被趕出家門,自立門戶,早熟的華苓則在抗戰的環境中走向成熟……看上去這似乎是巴金筆下描述的進步青年的必經之路,但,還是且慢,歷史的複雜性就在這一瞬間展示出它的鋒芒來。在第一部《故園春秋》中有《流浪,流浪》一章,她用一連串的抗戰時期的歌曲名作爲每節文字的小標題,描述當年的天真小夥伴們如何在抗戰中開始了人生的故事,然而最終又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如《尋找談鳳英》一節裡所描寫的,有的人從國統區的北平化妝去了解放區,也有人從剛解放的北平化妝去了國統區,但他們後來所遭遇的困境和磨難卻是相似的,於是又形成了殊途同歸的悲喜劇。人生是那麼不同又是那麼的相同,其不同的是時代投射在他們身上的斑駁綵衣,而始終不變的,則是這代人嚴肅而浪漫的一顆不倦追求的心。從遠的目標而言,那就是超越了各種政治集團的功利計較而對人類、正義、道德、理想的真愛。

《三生三世》, 聶華苓著 ,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

回憶錄的第二部分《生·死·哀·樂》,我認爲是全書最精彩的部分,寫的是聶華苓從二十四歲到三十九歲的一段經歷,應該說,那是女性的生命歷程中最滋潤最光彩的階段。但是聶華苓卻遭遇了運命中最黯淡也是最殘酷的考驗。她的第一次的失敗婚姻,正是在這段歷史中間發生的,她卻淡淡一筆帶過,寫出來的是她作爲一個知識分子參加了雷震主辦的《自由中國》由興到衰的全過程。在她的豐潤的筆下,這一段經歷不單單是黑暗時代的見證,更重要的是,現代知識分子的人文關懷在國民黨專制形態下衝撞、掙扎、鬥爭的可貴實踐。這樣一種精神傳統,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形成,通過從陳獨秀主編《新青年》到魯迅領導左翼文化運動,在一系列的現實批判的實踐中逐步完善起來。1949年以後,國民黨政權退守臺灣,在島內實行法西斯的高壓政策,使本來已成氣候的臺灣民主力量受到根本性的摧殘,許多知識分子在血腥中噤若寒蟬,三緘其口。而在當時大陸的宣傳中,也以爲凡是追隨國民黨政權到臺灣去的文化人,總是反動的一幫,可以蓋棺定論。所以,直到今天學術界對於這"跨海的一代"知識分子瞭解甚少。但從聶華苓的回憶中,我清楚地看到,圍繞《自由中國》的那個知識羣體,如雷震,如殷海光,如夏道平,如毛子水,他們儘管身份不同,背景有異,甚至理論主張也不一樣,但是在追求自由民主、反對專制獨裁的大方向上則是一致的,大無畏的,體現了人文知識分子的嶙峋風骨和道德勇氣。而這樣一種現實戰鬥精神,恰恰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最寶貴的精神傳統。

雷震是回憶錄裡描寫得最精彩的人物。他本來是國民黨的高官,在《自由中國》雜誌社裡,"編輯委員會上毛子水和殷海光總是對立的,毛子水主張平和剋制,殷海光要批評,要抗議。少壯的人站在殷海光一邊。雷震起初是他們之間的協調人。有時候殷海光講到國民黨某些腐敗現象,雷先生還有些忐忑不安的樣子,彷彿兄弟不爭氣,他恨鐵不成鋼。縱令他極力剋制,《自由中國》遭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了,雷先生的鬥勁也越來越大了。"於是,爲了雜誌,雷震的住房越來越小,最後賣掉大房子搬到郊區去住,他坐的車子越來越大,由小車改乘公車,奔波在木柵與市區之間,最後還是:"雷震的黨籍、官爵、人事關係,一層層像剝筍子一樣,全給剝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筍心了,孤立在寒溼的海島上。真正的雷震挺出來了:誠,真,憨,厚,還加上個倔。"終於,雷震以"煽動叛亂罪"被判處十年徒刑。他周圍的人,如劉子英、馬之驌,被誣陷爲"匪諜",而長期在雷震身邊工作的司機,一直受到雷家的照顧,直到臨死時才說出自己曾被特務收買,提供過雷震的情報。聶華苓的文筆是收斂的,據說胡適之曾經稱讚雷震爲民主自由而鬥爭的精神,建議給雷震樹立一個銅像。此話說過也就算了,但在差不多三十五年後,聶華苓用她的筆,爲雷震樹了一個令人感嘆不已的銅像。

聶華苓

聶華苓首先是一位優秀的作家,其次是著名的國際文壇的活動家和組織者,在她年近八十的晚霞之年,她筆下描繪出來的一系列光彩的人物,有的是現代史上的名人,如雷震、殷海光、胡適……春秋褒貶,令人正色;也有她身邊親近的人物,如母親、真君、安格爾……筆底飽含感情,催人淚下。第三部《紅樓情事》記載了她在愛荷華大學與丈夫安格爾共同主持"國際寫作計劃",也記載了這對夫婦的黃昏之戀。美國詩人保爾·安格爾於1991年旅途中突然去世,真不能想象,六十六歲的聶華苓當時是怎樣孤身一人從芝加哥返回愛荷華,空空蕩蕩的,但,時間過了十二年,當聶華苓在寫這本回憶錄時,顯然安格爾的靈魂始終盤旋在她的身邊,穿梭於她的心靈。我注意到,在香港我們一次一次的交談中,Paul這個詞,一直是她的話題,沒有離開她的思緒。以前在我的感覺裡,跨國婚姻涉及到兩個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要融合在一起,似乎是一件很艱難的工作,婚姻形式自然是可以維持的,但真正的感情與精神的無間契合,將要付出相當巨大的努力。而在聶華苓的自傳裡,我看到的是一個特別成功的例子,半生坎坷路走過來了,一個孤寂的靈魂終於找到了她的磅礴港灣,她投入進去,溶化了自己,也把對方溶化了。我喜歡書中這樣的描寫:Paul在三十年代,美國經濟不景氣的時候捱過餓,我這抗戰時期流亡學生也捱過餓,現在兩人看見市場裡一片新鮮蔬菜、水果、肉類就喜歡,一把一把,一包一包,隨手扔在推車裡,只有捱過餓的人才能領會這種樂趣。我們一同去郵局寄信,去時裝店買衣服,他喜歡好看的女裝,我們在紐約街上走着走着,常常兩人同時指着櫥窗內一件服裝叫好。我穿上,他付賬。去五金店買釘子錘子。Paul喜歡敲敲打打做木工,修陽臺,修屋頂,做書架,修椅子。他爲我做了一張奶黃長條書桌,現在我就在桌上寫下這些回憶。

這是一位充滿活力的八十老人的晚霞文采。

(本文原刊於2006年11月24日《文匯讀書週報》)

作者:陳思和

文:陳思和 編輯:周怡倩 責任編輯:朱自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