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專訪|SKY李曉峰:從“人皇”到李老闆
2005年,SKY李曉峰作爲中國人第一次身披國旗站在WCG最高領獎臺上的一刻,是中國電競史上最值得紀念的里程碑事件,而這也標誌着電競行業在大衆心中的形象從“不務正業”到“爲國爭光”的跨越式進步。
如今,電競在中國已經發展成爲一個產值超千億的行業。但回望過去,李曉峰卻並不認爲自己當年的成功可以在當下複製——在中國電競的草莽時代,一將功成萬骨枯是殘酷競爭和淘汰的真實寫照,對當時還年輕的SKY來說,除了絕命狂奔以外,他的人生別無選擇。
因此,已過而立之年的李曉峰,現在反而將目光更多投向了這個行業的塔基,他要織一張“安全網”,爲那些“失敗者”,寫一個新的結局。
SKY:不必成爲下一個我(來源:本站體育)
2002年,李曉峰的電競夢碎了兩次,都是在西安。
上半年,李曉峰向室友們借了兩三百塊路費,從洛陽出發,隻身爬上火車,在四位數字綠皮車廂特有的複雜氣味和洶涌人潮中蝸居了近八小時,參加一個獎金500元的電競比賽。結果剛打完兩輪,自詡“汝州星際第一”的他就被淘汰出局。不僅沒拿到獎金,還丟了返程的車票,失敗的陰霾凝成淚水,17歲的李曉峰捏着最後一塊錢返回洛陽醫專,決定聽爸爸的話,好好學習。
下半年,李曉峰努力許久,終究還是沒能追上荒廢已久的學業,反而重新撿起鼠標鍵盤開始苦練速攻一波流。老舊的電腦和永遠不夠用的網費讓他在100人口之前就必須結束戰鬥,他沒有時間浪費——醫專課程馬上就要結束,與其握着冰冷陌生的手術刀瑟瑟發抖,不如在比賽裡握着鼠標用230的APM揮斥方遒。在本地一場星際比賽中他贏下了第一筆獎金,信心如火焰般重燃,不久他就再次前往西安參加WCG預選賽,然後,首輪出局。
廢柴自嗨,社會蛀蟲……這些都是當年被加在電競從業者身上的稱呼
不難理解李曉峰當時的心情,一個少年除了遊戲再沒有證明自己價值的場所,而遊戲卻用最殘酷的方式告訴他“天外有天”。重燃的火苗被一腳踩碎,在屏幕上打出GG後不久,萬念俱灰的李曉峰甚至想從三樓一躍而下。
如果沒有把他從窗臺拉回來的隊友李亮,如果他真的任由電競夢自由落體,那李曉峰只是當時無數網癮少年中的平凡一粟,除了網吧老闆偶爾會念叨他還欠了200塊網費之外,再無人知曉SKY這個網名。
事實上這也是絕大多數電競夢的結局。在當時,電腦遊戲、網吧、遊戲機被當成是電子海洛因大毒草,而李曉峰的父親——生長於這座小城市的醫生——也找不到比說教、打罵和棍棒更有效的教育方法。
“在成爲職業選手之前,我都不瞭解什麼是人生,”多年以後,李曉峰已經有了憶往昔的餘裕,“像身邊的一些朋友,初中畢業了就去南方打工,或者在本地找個工作。”
李曉峰的父母並沒有教他何謂人生,他們就像絕大部分父母一樣,光是維持一家生存就已經耗盡心力,遑論更高階的自我價值和三觀教育,讓孩子按照自己規劃好的道路,求個安穩是最現實的選擇。“我現在回老家,還經常看到父母對孩子帶着點威脅,說你要好好上學,你要上不好就跟着他去打遊戲了。”
但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這羣孩子們正趕上電子遊戲興起的時代,它就像一束煙花,在灰色的現實世界中綻出了七彩繽紛。李曉峰永遠記得那個初見《星際爭霸》的下午,他瞬間就被這款遊戲吸引:“我當時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哇塞!太酷了!然後我就愛上了電子遊戲。”
和無數少年一樣,李曉峰迅速沉迷其中,他逐漸變得晝伏夜出,變成家長和老師口中那個最沒前途的模樣。與之相對的,他在遊戲世界的水平和名望日漸增長。在他的生活裡,電子遊戲簡單而純粹,開局只有50塊錢,最終贏家只有一個。
對於李曉峰來說,沉迷遊戲,不僅是沉迷遊戲本身,他更沉迷的是這種簡單純粹公平的感覺。“你就是生活在自己的一個小天地裡面,遊戲規則是固定的,比賽規則是固定的,你只要遵守這些規則,和別人競技、對抗就行了。這種生活很單純,但競技性很高,對抗性十足,我覺得這種生活讓人很享受。”
這正是遊戲吸引人的核心要素,它開闢了一片新世界,就像電影《頭號玩家》一樣,孩子們在這個世界裡實現自我價值,獲得成就、榮譽、目標感、存在感。並在比賽中全身心投入,體驗“心流”的境界。這是遊戲讓人成癮的重要因素。另一方面,這也是遊戲被稱爲“第九藝術”而成爲大衆剛需的核心優勢。
“電競帶給我的是一種被認同,被肯定的存在感。只要一開遊戲,一和人打起來,我就能直接進入到心流狀態,那種狀態是很享受的。”李曉峰說道。
李曉峰兩次獲得WCG冠軍時,獎金不過2萬美元出頭,放如今簡直九牛一毛
隨着時間流逝,遊戲與現實世界的反差愈發劇烈,李曉峰就更難離開這個單純的世界。在賺到第一筆比賽獎金之後,李曉峰就更加篤定了這一點:“我突然覺得,好像這是我的一種生存方式,我能用這種方式生存,不需要家人給我錢,我就可以活下去。”
從某種角度來說,李曉峰是幸運的,一定量的天賦,加上無限量的努力,再加上少許運氣,讓他逐漸走上WCG的舞臺——在當時,那就是電競世界的最頂級賽場。
而在這座賽場下方,是無數沒那麼有天賦、沒那麼努力、沒那麼走運的,17歲的李曉峰。他們可能同樣一天只吃一頓飯,同樣熬夜訓練到忘了時間、忘了吃藥,同樣窩在髒污的網吧和火車裡,搖搖晃晃地向未知的賽事和未來進發。
“從河南到湖北,這些關鍵人物,在關鍵時刻出現,做出的關鍵舉動。包括後來培養我的WE戰隊的裴樂,這些無數的小機遇造就了我的人生。”
比如2002年下半年把他打得幾乎跳樓的曹樹信,努力程度幾乎甚於李曉峰,但在2003年的WCG線上選拔賽中,手握優勢的他突然被暫停比賽——汝州的雷暴讓李曉峰家停電了。
等李曉峰上線重賽時,曹樹信的鋼鐵軍團卻被李曉峰的兩個隱刀切得潰不成軍。一年前的悲喜劇角色互換,李曉峰把這場比賽當成職業生涯最重要的一場勝利,而曹樹信則成了一將功成背後的另一塊骨頭。
這就是電競世界,初代電競少年們面對的,是來自全社會的壓力、隨時會跑路的贊助商和賽事方、虛無縹緲的未來,和無數個站在對立面的自己。除了“爲愛發電”這個原動力之外,也有很多人把電競當成孤注一擲的賭注。
他們沒有選擇的餘地,甚至只是無意識的憑藉本能和渴望把自己扔進旋渦,每次比賽都是背水一戰。前面是出人頭地,後面,則是毫無選擇餘地的灰色狼藉。
李曉峰至今還會提到一個同代選手:CQ2000,重慶人郭斌。他是中國星際第一人,WCG魔獸爭霸3的亞軍,初代中國電競第一人。郭斌沒有李曉峰那麼坎坷的開荒生涯,在大部分電競選手都拿不到錢的時候,他就已經憑藉戰勝Byun和Grrrr名聲大噪,獲得了獎金、訓練場地、固定工資,在此基礎上,還獲得了父母的支持——當時電競少年們最稀缺的東西。
郭斌,CQ2000
但在2003年獲得WCG魔獸爭霸3的亞軍之後,郭斌卻選擇退出電競圈:“當時有兩個原因,一是想學點新東西,二是打膩了。要我像李曉峰那樣同一套戰術練習很多遍,我會覺得很乏味,做不到。”
如果郭斌沒有退出,或者他能早李曉峰一步奪得WCG冠軍,那如今的“中國電競第一人”可能就不再是李曉峰。但現實沒有如果,郭斌在電競行業的黎明前夕急流勇退——在當時,好好讀書依然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他當時拿完第二名之後,在接受採訪時說他想去上學,然後他真的付諸行動去上學了,錯過了中國電競最好的時間。”李曉峰迴憶道,“我很爲他惋惜,他其實也這麼覺得。現在看來,那個時候上學可能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但是在大家眼裡,都覺得應該這麼做。”
現在郭斌開了自己的公司,他那羣喜歡打遊戲的員工們當然都不認識CQ2000,2000年的重慶還不是現在這個賽博朋克之都。如今他們沉迷於王者榮耀、吃雞、手遊抽卡,完全沒把這個年代感十足的代號和自己的老闆聯繫起來。
2010年,郭斌與SKY參加活動,但當時已經鮮有人能再認出郭斌
歸根結底,從業餘玩家到職業選手這條路過於艱難,當你打破最初也就是最厚的那層天花板,進入職業電競的世界,你才發現——職業選手的生活更枯燥,更辛苦。李曉峰現在開辦了面向青少年的電競培訓班,本來他想從中挑選職業選手的苗子,結果倒有不少家長把這當成了“勸退班”。孩子們來這裡體驗一兩天的職業選手生活,就會喊着不做電競夢了。
“刨去睡覺、吃飯和休息時間,職業選手每天要有9-10小時的純訓練時間,此外可能還會看錄像、覆盤。晚上要從7點打到12點。”
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下來的,當網癮少年成爲職業電競玩家,放任自流的癡迷不再是先天優勢,反而將成爲了限制他們的門檻,李曉峰明確表示,職業化的篩選需要篩出“有自控力、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拿工資必須對得起自己職業”的職業選手。到這一步,電競就不再是娛樂,夢想也褪去了浪漫的色彩,它成了一份工作,與醫生、工人、教師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當年李曉峰把這份工作做到了極致。他苦練“一波流”這一種略顯極端的打法,這種All in式打法被稱爲“SKY流”,也與他的氣質和經歷頗爲契合。就像三板斧掄遍天下的程咬金,後來他把這種戰術的每個細節都錘鍊到極致,郭斌稱其爲乏味,而他卻樂在其中。這是他選擇的路,這是他親手打造的人生。
在那個年代中突圍的電競選手,每個都是天賦、努力和運氣集於一身的時代之子。李曉峰更是無數電競少年的偶像,他的成名之路幾乎是最傳奇、最理想的電競男主劇本。但在李曉峰看來,在電競行業如火如荼的當下,自己這條路卻更難復刻。
“科技的發展帶來設備的普及,它一下讓電競破圈了,智能手機如今可以說已經成爲了人身體的一部分,而打遊戲也成爲了現代人生活的一種剛需,所以它的門檻就是極低的。這讓更多十幾歲的孩子去感受競技對抗的快樂。”李曉峰無不羨慕地說道,“他們有了這樣一個夢想,這個夢想又是如此的平易近人,門檻這麼低,他們就有了夢想的選擇權,這時候他們就能坐下來和家長談判了。”
現在的孩子有了更多的選擇,他們也能更早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一路苦過來的李曉峰,卻不介意做電競職業的勸退師:“現在電競玩家的基數擴大了,當年想打職業的可能就一萬人,現在可能幾百萬人都想成爲職業選手。”
一個行業成熟的標誌,是有一張保住職業下限的安全網。就像傳統體育的運動員退役後可以當教練、體育老師、進體育局一樣,電競行業也延伸出了種類多樣的職業崗位:分析師、戰隊運營和管理、內容運營、賽事組織、遊戲策劃……這些崗位讓孩子們的選擇更多,但與之相對的,職業選手這個池子佔比卻在縮小。“整個中國的王者榮耀職業選手,可能一線隊就不到100個,英雄聯盟也是一樣,這些頂尖的職業選手的數量實在是太少了。”李曉峰說。
對電競少年們來說,電競行業還有另一個困境:一線選手普遍都賺到了常人一生都賺不到的錢,Uzi和Doinb這樣的頂級選手,收入可以達到以千萬計。
但在一線之隔的二三線,那些二隊隊員、在發展聯盟和青訓營奮鬥的選手們,他們的收入可能只與普通白領相當。而他們付出的努力卻遠超普通人想象。
因此,李曉峰的電競培訓班就兼顧了兩種業務:沙裡淘金,發掘出真正的電競苗子;溫和勸退,讓孩子認清現實,早早選擇更穩妥的路。“更多時候,我會和家長溝通,往往家長找到我的時候,已經跟孩子達成了共識,就是我支持你走這條路,但是當你走不通的時候,你要聽我們的建議和安排,比如說重新去上學,往往這種情況比較多。”
李曉峰在學員宿舍
雖然成爲職業選手的難度更高,要付出的汗水和淚水也更多。但如今電子競技已不再完全是家長們聞之色變的洪水猛獸。自從郭斌、李曉峰等選手在21世紀初奪得WCG的冠亞軍,把五星紅旗掛上了世界性的舞臺,主流社會在爲這“意外的爲國爭光”而驚奇的同時,也終於開始一點一點慢慢接受“打遊戲也能走正道”這個理念。
甚至可以這麼說,郭斌的WCG亞軍、李曉峰的兩座WCG冠軍,是國內電競正規化、產業化的黎明曙光。而李曉峰本人,也成了無數電競人的偶像。
在“教室”裡開會上課的電競選手
2008年,李曉峰成爲奧運火炬手,這個榮譽更像一種象徵,讓李曉峰在主流輿論中的聲望達到了頂峰,也讓電子競技進一步“登堂入室”。而對李曉峰來說,奧運火炬手的意義固然重大,但比起魔獸世界冠軍,還是略遜一籌:“如果我沒去傳遞火炬,一樣會有其他優秀的人去做這件事。因爲我拿到了冠軍,纔有了這樣一種認可,那我可能更喜歡這個用自己努力去得來的冠軍名號。”
這是李曉峰自己開闢的世界,是他自己用熱愛、努力、淚水、豪賭換來的認同感、自我價值,和嶄新的天地。
SKY家中書架上的榮譽證書,獎狀
時至今日,打遊戲不再只有成功和失敗這兩條路。除了一將功成和淪爲骨渣,孩子們的選擇變得更多,他們有了議價權,可以坦率自信地選擇自己的道路。家長們也更從容,更開明。哪怕電競之路更難走了,但試錯空間也更大了。這也是sky這樣野蠻生長出頭的“電競前輩”們,一直在追求的東西。
現在的李曉峰也不再是職業選手,他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擁有自己的俱樂部。並開始看書,惡補少年時代落下的學習時間。在學習、經商、勸退之餘,他還是個忠實的籃球愛好者。但遊戲依然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雖然36歲的他打水友賽偶爾也會被圍毆錘爆,但李曉峰依然有個夢想:“我想再做一名電競選手,再打一次職業。”
李曉峰上一次打職業比賽還是在2013年,那年他小組賽未能出線,告別了當時似乎是最後一屆有魔獸爭霸3項目的WCG,2014年,WCG也宣佈暫停,直到2019年才正式重啓。
夢想不會終結,李曉峰的電競夢也會有重啓的那天,到時候,他可能還會和已成人父的moon、fly同場競技,重現當年的“木蓋大戰”,這是他的夢想,也是他做出的新選擇。
那個來自汝州的少年,在電競世界摸爬滾打20年後,又將回到那個初識遊戲魅力、燃起電競夢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