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菜遊戲”暴雷，價值3億元的發財夢碎了| 深度聚焦
記者/ 李佳楠 實習生 王映涵 陳虹羽 黃思韻
編輯/ 石愛華
2020年前後濰坊很多地方可以看到大農主項目的廣告
“網上種菜，能吃，還能賺錢”、“國家農業扶持項目”、“隨時可以退出”……2020年起，一款名爲“大農主”的App，憑藉“高回報”、“有政府背景”的宣傳，一年內吸引了大量用戶投資。
大農主App的操作頁面，類似網絡上的農場遊戲，“種植戶”將真金白銀充進賬戶，購買蔬菜瓜果的種子，在網上澆水、施肥，幾天就能收穫，將遊戲中的果實售賣後，利潤最高可達45.89%。
高額的回報讓“種植戶”陷在快速發財的夢裡，不斷加碼投資。然而平臺運轉僅一年，就出現了無法提現的情況。當“種植戶”意識到可能上當受騙時，他們的養老金、貸款、救命錢已經不知去向。
2023年6月28日，濰坊市公安局經濟開發區分局發佈公告稱，大農主集團涉嫌非法吸收公衆存款犯罪活動，警方已立案偵查。
2024年6月，深一度獲悉，該案已進入檢察院審查起訴階段。三年來，投資者四處維權，漫長的拉鋸戰讓部分投資者的生活陷入困境。
遊戲裡的蔬菜成熟後，“種植戶”可以選擇把菜寄回家，圖爲投資者收到的蔬菜
高回報的種菜“遊戲”
2024年6月20日，張晶走進圖書館，照例打開復習資料，爲今年的法考作準備。學習法律的原因之一，是希望有機會親自爲母親討回養老錢。
張晶的母親至今不知道，自己在大農主App上“種菜投資”的30多萬元還未討回，老人身體不好，女兒們瞞着她，墊付了這筆錢。
張晶母親在網上“種菜”，源於一次參觀。2020年冬天，老人到濰坊探親，一位親戚是大農主App的推廣員，經常接送各地的投資者前往濰坊市前闕莊村的“番茄大世界”參觀，老人搭便車時，被一起帶去參觀。按照推廣員的說法，“番茄大世界”是大農主App的線下實體農場。
“這是政府的項目，市領導也來參觀，陪同介紹的是前闕莊村書記於英智，我們也跟着聽了。”母親後來向張晶說起參觀的行程。
老人回憶，“番茄大世界”的大廳門口，掛着山東農主農業科技集團有限公司（簡稱山東農主集團）的牌匾，大農主App正是由該公司推出。技術員用電腦向參觀者演示智能化種植過程，各色品種的西紅柿被無土栽培、智能化澆水，長勢喜人。
推廣員介紹，註冊成爲“大農主”的“種植戶”後，可以按照一元兌換一積分的方式充值，用積分線上購買種子後，公司將同步在大棚進行線下種植。蔬菜瓜果成熟後，可以選擇寄回家食用，也可以由大農主回購後變現。
多位種植戶告訴深一度，大農主App裡每天會預告上新的蔬菜種類和成熟的週期，用戶選擇購買。推廣員也會在微信羣裡推薦利潤更高的果蔬。
每類種子的價格和成熟期不同，數量有限，先搶先得。種植戶提供的詳情表顯示，番茄種子的生長週期爲60天，結果週期爲150天，單價爲25積分，單株產量11千克，回收價爲每千克10積分，澆水施肥要50.4積分，回報率高達45.89%；黃金百香果生長週期爲30天，結果週期60天，單價100積分，單株產量7.1千克，回收價爲每千克20積分，澆水施肥21.6積分，回報率達16.78%；最貴的是海南黃金芒的種子，生長週期僅需10天，結果週期50天，種子價格1520積分，單株產量60千克，回收價每千克30積分，澆水施肥14.4積分，回報率約17.31%。
高額回報吸引了不少投資者加入。宋芝是濰坊本地開服裝店的老闆，2020年10月，一位熟客向她推銷“大農主”項目。當時她因爲店面倒閉，已待業半年多，急需掙錢的門路。
雖然有興趣，但一開始，她並不放心。直到另一位熟客去前闕莊村考察，告訴她的確有一個井井有條的種植基地，她才心裡有了底。
朋友告訴宋芝，種植基地有人專門接待全國各地前來考察的人。玻璃大棚裡種了西紅柿、黃瓜、茄子等各類蔬菜，每一顆幼苗上都會寫着購買用戶的ID號碼。
2020年11月，宋芝註冊成爲了種植戶，只需提交身份證和銀行卡信息，充值後，便可以在頁面上選購種子，充值數額不設上限。
推廣員最初向她推薦了葡萄，葡萄的回報率是16.36%，從播種到成熟需要30天，結果週期55天。宋芝有些疑惑，因爲濰坊的大棚基地裡並沒有葡萄，推廣員解釋說，公司會去外地收購大棚種植。疑慮打消後，宋芝投資了2000元試水，嚐到甜頭後，她陸續投資50萬元，其中葡萄有20多萬。她的幾位服裝店的老顧客也參與了種植，有的投資高達百萬。
買入種子後，“種植遊戲”即開始，只要每天手動澆水、施肥，種子就一天天的發芽、開花、收穫，最終可以售賣。
種植戶張靈說，如果遊戲中的土地“乾旱”得太久，系統會自動覈定減產，甚至整棵苗死掉，這樣的話，購買種子的積分也就損失了。張靈起初每天都會澆水、施肥。隨着投資的增多，“不可能每個賬號的每塊地都去手動澆水，就全都用App裡託管的模式，一塊地一毛二”。
收穫的蔬菜，可以選擇免費郵寄回家，也可以由大農主平臺回購。張靈最初沒想投資，寄了很多蔬菜回家，雖然菜價略高於市面價格，“但質量比市場上買的好一些，番茄味道比較濃。”
2020年9月，張靈試着投了5000元，兩個月後，開始刷信用卡“種菜”，“就和買個理財是一個道理”。
一般農作物設定的成熟時間在晚上12點，時間一過就可以直接賣給平臺獲利。因爲提現超過千元手續費較高，張靈每次只提900多元，就這樣，她持續投資了一年多。
大農主APP裡，不同的蔬菜生長週期和價格不同，回報率也有高有低
有“政府背景”的項目
大農主的“政府背景”是很多人選擇投資的原因之一。
2020年9月，投資之初，李薇只投了幾百塊到大農主，但隨着“政府宣傳越來越多”，她的投資也在增加。
李薇不是濰坊本地人，投資大農主後，她被推廣員拉進“大農主線上種植羣”，裡面有100多人。她從羣友發來的照片上看到，濰坊的公交車、百貨大樓裡都有大農主項目的廣告，“感覺整個濰坊都在宣傳這個項目，羣里人都覺得非常靠譜”，李薇說。
李薇看到，山東農主集團和前闕莊村所屬雙楊街道的微信公衆號，經常發佈濰坊市領導、文旅局領導等人在番茄基地考察的新聞。2021年4月11日晚上6點半，山東衛視新聞節目播放一則《遊戲裡的新農業》的報道，節目中，前闕莊村黨支部書記於英智介紹了前闕莊村的雲上農業。
節目播出前，大農主App的推廣員已在羣裡提醒大家關注，張晶的母親準時坐在電視前收看，母親指着出鏡的於英智告訴張晶，“當初就是於書記帶我參觀的”。
報道稱，前闕莊村智能溫室的高標準種植，吸引了遊戲公司主動前來接洽，雙方的合作很快有了成效。2020年，種菜遊戲一上線，前闕莊村第一批35萬棵西紅柿秧苗不到一天就被預訂一空。節目中，被採訪的客戶邊介紹，邊操作大農主App進行演示。
於英智在節目裡說，“每一棵苗開始種植的時候就已經名花有主了，（客戶）每天澆水一毛錢，施肥一毛錢，他知道了西紅柿是怎麼生長出來的，我們的運營成本也降下來了。我們銷售的不光是產品，而且把整個生產過程作爲一種商品也銷售出去了。”
節目報道稱，與種菜遊戲嫁接後，前闕莊村的蔬菜賣向了全國。2020年，僅180畝的西紅柿，就爲村集體帶來了660萬的收入。
不少種植戶告訴記者，這些報道，讓他們認定“大農主”就是前闕村的“政府項目”，他們也是看中這點才決定投資的。
記者瞭解到，在官方報道的描述裡，山東農主集團與前闕村屬於“合作”關係，但具體如何合作，利潤如何分配，並沒有過詳細說明。
記者梳理公開資料發現，前闕村與山東農主農業集團之間的合作，最早可以追溯到2019年。
濰坊傳媒網一篇文章中提到，2019年，前闕村的一期番茄大世界與山東農主農業集團聯合發展“雲上農業”，年穩定收益365萬元，爲村民分紅312.84萬元。
2020年8月29日，大衆日報報道稱，“大農主”App僅用了半年的時間，註冊用戶就從0發展到50萬。
2021年7月25日，前闕莊村召開“濰坊國家農綜區前闕莊村創新探索農村金融新模式專家研討會”。於英智彙報稱：目前，“雲上農業”管理平臺約有用戶200萬，按農產品一個採摘週期計算，交易額可達3.6億元。
但2024年5月下旬，一位前闕莊村專業合作社人員在接受深一度採訪時證實，山東農主集團只是租賃了一年“番茄大世界”的溫室大棚，村中僅收取租金。
針對此事，深一度嘗試聯繫前闕莊村書記於英智，記者撥打其擔任法人的合作社等公司的多個電話，向工作人員說明來意後，電話均被掛斷。
山東衛視的新聞節目中介紹了前闕村的“雲上農業”，工作人員接受採訪時演示大農主App的操作方法
涉嫌非法吸收公衆存款
多位種植戶告訴記者，2021年上半年的集中宣傳報道，提振了大家的信心。有人因此進一步追加投資。
張晶、張靈是姐妹，平時幫母親管理養老錢。母親聽說張靈“種菜”掙了錢，探親參觀了農場後，又看到山東衛視播了新聞，於是決定讓張靈幫着投資，“反正（錢）放着也是放着。”最多的一次，張靈兩天充了近8萬元。但好景不長，2021年6月，有人發現大農主App不能提現了。
種植戶李薇回憶，其實早在2021年初，提現問題就已露端倪。李薇提到，最初在大農主App提現是立馬到賬，慢慢有了各種限制，比如，系統規定7點之後才能提現、限定每天提現的額度等。
利潤也在逐漸下降，李薇說，起初有的種子利潤接近50%。後來慢慢降到20%或10%，客服說，“利潤下降是爲了迴歸農業正常化”。
直到2021年6月，大農主App不能提現後，大家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此後，很多投資者到山東農主集團的辦公室維權，不久後被告知，當地已成立金融專班全權處理大農主App的相關問題。
2021年9月，有人在“問濰坊”的問政平臺上留言反映問題。 相關部門答覆稱，濰坊經濟開發區進行了調查處理，工作專班每天進行會商研判，市公安局派出專案工作組。 截至9月5日，農主集團已完成第一批兌付，公司自籌2000萬資金用於兌付6月以來要求支付回收款的用戶。 回覆還提到，專班將繼續協調督促退付工作，監督企業籌措後續資金，對該事項可能存在的違法行爲，謹慎識別，確實違法且不可挽回的，依法處置。
2021年12月，針對大農主App的退款問題，專班的負責人程少明接受媒體採訪時稱，當時，投資一千元以下的，已全部結清；剩餘人員中，1.1萬人是投資一千元以上的，大約1000人投資10萬元以上，最高投資200萬。他稱，該項目當時涉及金額不到3億元，也在陸續處理，將根據公司回款進行打款，集團具有回款能力，每月能兌付1500萬-1700萬元。
程少明還說，公安機關已經開始進行甄別是否涉嫌非法集資或詐騙，如果涉及犯罪，將進行立案。程少明表示，春節前，將督促公司完成三次兌付，清退比例將達到20%。他還曾告訴維權者，2021年5月底，一批投資者曾兌付本金和利潤1億多元，公安機關正進行審查將追回利潤。
該金融專班的一位前成員告訴深一度，最初，銀行得知數百名投資者無法提現後凍結了相關銀行賬號。在他看來，“政府一直想着最大可能的追回資金”，因爲當時山東農主集團的負責人韓鴻濱，其手上還有無人機公司和租賃的礦山等項目在盈利，就寬限時間讓其配合回款，但後期回款能力下降。
據這位前專班成員所知，山東農主集團在濰坊的前闕莊村和三元朱村以及寧夏、內蒙古等六地有大棚，山東農主集團只是租賃了前闕莊村的兩個大棚，雙方簽有租賃協議，事發後，該公司還拖欠着前闕莊村一年的租金。
一直拿不回投資款，一些投資者面臨着巨大的壓力。因爲拉新人成爲會員，購買種子時可享受折扣優惠，張靈曾拉了幾位親戚開賬號。親戚們打零工者居多，收入不高，錢取不出來都找張靈說理，張靈心中內疚，自掏腰包把親戚的錢都清了。
宋芝也有類似遭遇，有一段時間，大農主項目給每個新用戶充值返利，積累積分，她給丈夫、姐夫等人都建了賬號。爲了投資，宋芝用信用卡透支了十幾萬，她原想着到種植成熟期再把錢提出來，不會影響還款進度，還能賺一筆。無法提現後，她不得不在多張信用卡里騰挪。
2023年6月28日，濰坊市公安局經濟開發區分局發佈公告稱，山東農主集團涉嫌非法吸收公衆存款犯罪活動，警方立案偵查，對韓某濱等主要犯罪嫌疑人依法採取刑事強制措施。
深一度獲得的一份文件顯示，“大農主App”歷史註冊會員27524人，實際有效會員21834人，累計充值總額13.6億元，損失約3.55億元。
前闕村與山東農主科技集團合作打造的“雲上農業”項目啓動儀式，村書記於英智（左一），大農主項目負責人韓鴻濱（右一）
幕後操控人的多重身份
深一度查詢天眼查發現，山東農主農業科技集團有限公司目前已經變更爲湖北農主農業科技集團有限公司。
工商信息顯示，該公司法定代表人先後爲李波和曹雲飛，高管和股東中雖然沒有出現韓鴻濱的名字，但從大農主項目對接、宣傳到被立案調查，實際負責人都是韓鴻濱。
記者調查發現，大農主項目並不是韓鴻濱參與的唯一項目。一位知情人士者告訴深一度，韓鴻濱最初是靠一個名爲“億籤遊”的項目起的家。
天眼查信息顯示，山東億籤遊網絡文化有限公司2018年9月成立，經營範圍包括互聯網信息服務、食品銷售和食品互聯網銷售，2020年後由山東農主集團100%持股。
東北人趙麗曾是“億籤遊”的投資者，2019年11月，她經好友介紹投資了這個項目。據她介紹，“億籤遊”每股投資需要3萬元，她投了10股，投資十天後，每天返利近萬元，這樣計算，40天后就能回本，之後就是可觀的利潤。趙麗投資十天後，返利準時到賬，這讓她沒了警惕心，“掙錢掙紅了眼”。
入局後，趙麗得知，拉人投資可以獲得提成，“上家能從下家的返利中抽成近10%”。她發展女兒爲下家，投了十幾天。驚人的返利讓女兒懷疑是騙局，“每天返利近一萬，什麼項目能這麼賺錢？”，女兒曾勸她把錢清退出來，但趙麗沒聽。果然，在投資二十幾天後，“億籤遊”的返現就停止了。
停止返現後，韓鴻濱在微信羣中給投資者進行了說明。趙麗說，只要投資滿30萬，就有資格進入一個“釘釘羣”，裡面有一千多人，羣主正是韓鴻斌，自稱是山東億籤遊網絡文化有限公司的總經理。
“他在羣裡說話很狂”，趙麗記得，“億籤遊”項目停止返現時，韓鴻濱明確說，遊戲項目的盈利接近尾聲，投資新項目的，將繼續獲得返利，“既然大家都賺到錢了，我讓你永遠賺錢”，“如果不繼續投，可以退錢”。當時，要求退款的人真的都拿到了退款，這再次打消了趙麗的顧慮，決定跟着韓鴻濱繼續賺錢。
2019年12月，“億籤遊”公司推出了一個大棚項目，趙麗投資30萬認購了一個，“簽了正規的合同”。趙麗提供的合同顯示，山東億籤遊公司計劃陸續建設5000個大棚，乙方現金方式認購大棚，每個大棚30萬元。乙方分紅收益達到認購額度前，大棚的相對所有權歸乙方所有，由甲方代理運營；分紅收益達到認購額度後，所有權歸甲方所有，乙方只參與分紅。
據趙麗瞭解，除了大棚，韓鴻濱新開發的投資項目還有濰坊房產項目、無人機項目和大農主種植項目。濰坊的房子只售15萬元一套，投資達到30萬元，纔有購買資格。在韓鴻濱勾畫的“藍圖”裡，“‘億籤遊’的投資者們會入住‘億籤家園’，一起掙錢。”
如今，趙麗投資億籤遊和大棚的本金還剩25萬元沒有拿回，趙麗覺得，“億籤遊”項目讓韓鴻濱積累了大量資本，纔有了後續的項目。
韓鴻濱曾被看作是實力雄厚的投資者，“他是開着直升機去的前闕莊村”，上述專班成員說，事發前，韓鴻濱曾計劃在前闕莊村蓋別墅，賣給大農主App的投資者，村民將土地騰挪出來後，也未再建設。
2022年5月6日，投資者們曾找到韓鴻濱，韓鴻濱承諾給部分投資者先打款，並簽下協議書，“乙方（韓鴻濱）近期推出一款遊戲，約定此遊戲經營收入將作爲此清退款項的支付途徑。”
投資者告訴深一度，韓鴻濱後來並未兌現承諾。2023年6月28日，濰坊市公安局經濟開發區分局發佈公告稱，因涉嫌非法吸收公衆存款犯罪活動，已對韓鴻濱等主要犯罪嫌疑人依法採取刑事強制措施。
2024年6月，多位投資者從濰坊市寒亭區檢察院得知，目前案件已由公安機關移交該院審查起訴。
（文中除韓鴻濱、於英智、程少明外，其餘人物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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