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已經卷成這樣了,還有人在嚮往它的躺平

作者:喻折

來源:吹火車咯(ID:blowthetrain)

在卡爾維諾浪漫而憂鬱的解讀裡,馬可·波羅是這樣對忽必烈汗描述一座陌生城市的:在路過而不進城的人眼裡,城市是一種模樣;在困守於城裡而不出來的人眼裡,她又是另一種模樣。實際上,這種“視差”也適配於絕大多數“看得見的”現代城市,它或許輕緩或許強烈,只是沒有這樣的浪漫色彩,甚至過分殘酷——當你遙望成都時,它可以是一個清夢;但當你走進成都時,它卻可能意味着騙局。

社交網絡上,關於這座城市的評價與理解正在逐漸背離“安逸”“包容”“天府之都”的美好語境,而落入“營銷”“離譜”“法外之地”的漩渦。蓉漂哭訴,應屆畢業生受阻,那些逃離北上廣的社畜也幡然醒悟:當不想卷的人都把這裡作爲退路,成都就成爲了新的“卷都”。2021年,成都常住人口突破2119萬,作爲中國人口第四城,以及勞動力佔比和人才流入的超級力量,成都卻似乎無力應對“如何把人留下來”的售後問題。

最直觀、也是最核心的問題,始終關於工作。資源少,薪資低,崗位種類單一,就業福利差勁......這些對成都找工作的吐槽已經是老生常談,而當下在小紅書大熱的“Boss直拒”求職笑話裡,有不少正是成都+Boss的離譜buff疊加——兩個法外狂徒的“強強聯合”。

“雙休有罪,繳五險一金可能違法”“深圳月薪六千我覺得打發叫花子,成都給我開四千五以上就得想想是不是騙子公司”“不是電銷就是客服,孫悟空來了成都也要打滿五百個電話才能走”......與此同時,成都政府仍在持續進行着人才引進的高調宣傳。有大V在微博上直言在成都辦企業的“驚喜”之處:人多且平均薪資低。

很顯然,狂奔中的新一線成都無法再兌現自己“慢與躺”的諾言,而那個骨子裡還守着古老規則和驕傲的千年蜀都也難以在短時間內達到新產業和新人才的期許,因爲無論從經濟結構、企業規模還是配套的支持政策等方面而言,它都還沒有準備好。

“成都適合生活,但不適合生存”,但我們都知道,後者是前者的基礎,吃飽是比吃好更迫近的現實。於是,成都在“越來越卷”卻“保持月薪三千的初心”中失去了它的性價比,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們感到失望,併發出他們的忠告:別來。

但除了缺乏足夠的工作機會和發展空間之外,更重要的失衡或許在於,

它從心理上還沒有準備好與其野心相匹配的躍遷,去理解新的變化,並且真誠地提供新的連接。在最離譜的求職笑話裡,你可以觀察到最深刻的矛盾,有一種想象和成像的錯位,“既要與又要”的無理失控,城市與人動態關係的偏移,在這個時代不僅僅是屬於成都的真相。

01

“在最貴的寫字樓打最猛的電話”

對於許多在成都經歷過求職季的人而言,最現實的妥協不是大小周、單雙休,也不是薪資區間的下限,而是最終迴應中國平安遞來的橄欖枝:“擺爛了,銷售就銷售吧”。

原來定睛一看,求職軟件裡源源不斷髮來的招呼清一色都是銷售崗位,從銀行保險、房產中介、傢俱裝修到食品酒水等等,和主動投遞簡歷的已讀不回相比,對方的熱情簡直讓人如沐春風。雖然各種“誠邀”的高薪福利裡,密密麻麻寫滿了“提成”二字。

但至少對面已經誠實地說明了工作性質與崗位職責,而漫天的“市場助理”“高級顧問”“諮詢專家”則顯得含糊且充滿迷惑性,在浪費自己並不寶貴的時間與HR鬥智鬥勇後,試探的結果99%仍然是銷售。

從很早之前開始,企業也深知銷售行業並非當代年輕人找工作的首選,於是苦心鑽研職位的名稱、描述和HR的話術,讓其看起來不太那麼像銷售。當然,套路總是與時俱進的,我在成都找工作的tag下還發現了一些新的幽默,比如先打壓你的價值再賞賜你一個幹銷售的機會,甚至是其他崗位也有“賣東西”的附加職能,再睜眼說瞎話地寫上一句“無銷售性質”。

相信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被這個薪資水平震驚了,但我建議北上廣深的大家先提前適應一下,有多離譜不知道,反正不是最離譜的。等我們討論完工作機會的問題,後面還將重點放送關於薪資與待遇的快樂小品。

回到被銷售崗包圍的恐懼,這並不是巧合或者錯覺。58同城招聘研究院兩年前的數據顯示,全國重點城市銷售類職位招聘需求TOP3爲成都、北京、上海。在銷售類職位招聘需求上,成都躍居全國第一。而根據獵聘大數據研究院2022年的人才吸引力報告,成都人才需求最大的四個職能爲java、大客戶銷售、銷售代表、區域銷售經理/主管,高情商總結:成都銷售人才供不應求。

不過也不是隻有銷售這一條路,當客服的機會也不遑多讓。還是58同城招聘研究院的數據,2021年,成都的客服類崗位招聘需求也位居全國第一,將北上廣深紛紛甩在身後。然而,成都在客服類招聘需求城市月薪排名中,僅在第五位。

所以小紅書上真正的天問是,成都除了打電話就沒有別的工作了嗎?而下面的回覆經常懂事得讓人淚目:“姐妹,我來了一個月,已經打了2000個電話了”;“打着打着就習慣了,我每天300通。”

當大學畢業的他們身處高新區鱗次櫛比的甲級寫字樓裡,戴上耳麥坐在一部已經被盤包漿的電話機前,做好心理建設迎接陌生人的謾罵時,他們開始感覺到,新一線城市光環下的“幸福感”多少有點不對勁。

這種“不對勁”是複雜的。十年來,成都GDP連續跨越11個千億級臺階,2022年已正式晉級“2萬億俱樂部”,成都以全省2.9%的土地面積、25.3%的人口帶動成都都市圈經濟總量,且佔全省比重提高至46.4%。繼京津冀、長三角和粵港澳大灣區後,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穩坐中國城市經濟第四極,成都的發展不容置疑。

而尤其矚目的是成都的基礎設施建設,隨着天府國際機場開通,成都成爲了繼北京之後國內第二個擁有雙4F級別國際機場的城市,2022年全年,成都國際航空樞紐旅客吞吐量在全國城市中排名第一。成都的地鐵建設更是出了名的“狂飆”與“神速”,雖然起點落後,但10年運營里程超500公里,如今正和深圳白熱化爭奪“軌交第四城”。

大到航站樓、CBD、綜合商圈,小到美術館、公園、綠道.......成都的城市建設在現代化程度、宜居度、便利度、幸福度的每一項指標分佈都遙遙領先,從這個維度上來說,成都不是看起來很像一線城市,而是可以觸摸同等的質感,連獨立咖啡館的數量也僅次於上海。

但這種新潮與現代化的質感無法掩蓋成都孱弱的產業實力以及核心競爭力——其就業問題的根本弊病。成都的產業結構處於“三、二、一”的合理狀態,雖然第三產業在佔比上超過第二產業成爲經濟發展的主導力量是發展的必然規律,但成都的工業處於薄弱的“偏科”狀態。

2021年,成都市第三產業增加值佔地區生產總值的比重約爲66%,第二產業還不到其一半。工業短板導致成都經濟缺乏強有力的發展基石,也缺乏戰略性的產業集羣。而在成都第三產業的行業佔比中,金融業、批發和零售業是主要產業,其次就是房地產行業,因此銷售人員需求滿天飛的招聘現狀也不足爲奇。

數據來源:成都市統計局,吹火車咯整理

這麼多年來,成都也在努力優化結構問題,並緊盯中高端,提高了先進製造業、戰略性新興產業和高技術工業佔比,但最大的憂患是成都始終缺乏能打的本土企業,而掌握話語權的產業龍頭纔是提供足夠的穩定就業機會和自我輸血的可持續發展動力。雖然勞動力人口比肩一線,但成都擁有的A股上市公司近兩年才超越100餘家,數量不及北上深這類城市的三分之一。

2021年,成都剛剛實現世界五百強企業本土企業的零突破——“新希望集團”,新希望是中國最大的農牧企業和肉、蛋、奶綜合供應商之一,擁有世界第二、中國第一的飼料產能。一家被調侃“做豬飼料起家”的民企,成爲了“全村的希望”。

而在同年四川省上市公司市值排行榜中,前五名僅有通威股份一家成都企業,市值一騎絕塵的五糧液(宜賓)和瀘州老窖(瀘州)均非成都本土企業。事實上,在成都安家的500強企業並不少,但多爲從其他地區搬遷,或招商引資,或設立分部——共同的問題是,他們的產業鏈不夠完整。雖然產能強大,但很多並未掌握原材料供應、研發環節或者核心技術,只是爲成都貢獻了大量GDP和基礎工作崗位。

這一點在成都大力發展信息技術產業和互聯網經濟的背景下也十分明顯,衆所周知,國內互聯網巨頭紛紛入蓉搶位,從騰訊、阿里、華爲、字節跳動,到京東、美團、滴滴等,幾乎所有大廠都在成都擁有“大本營”,但成都分部多爲落地執行和服務支持功能,崗位也多是地推、客服和審覈等從一線城市轉移過來的人力密集型崗位。

以加班亮燈率遠近聞名的天府四街,螞蟻C空間裡有支付寶客服中心;京東的全球客服中心在武侯區超25.5萬平方米的京東西南總部基地,可容納5000人輪班工作;而亞馬遜也在天府軟件園設立了中國客戶服務中心......你說這電話,怎麼會打得完呢。

所以,不得不面對的一個現實是,成都的互聯網產業集羣規模可觀,但所承擔的角色主要還是接盤大廠的“人海戰術”,以及其戰略性的冗餘發展,要麼該項目還處於探索之中,要麼就乾脆不處於產業的核心位置。

當然,巨頭並非一日“煉”成。雖然沒有現成的大佬,但成都想孵化獨角獸的心非常熾熱,政府在扶持科技創新和鼓勵創業的態度上可謂是一片至誠,在衆創空間、稅收、補貼等方面都痛下血本,但投資運氣似乎並不怎麼樣,比如斥六億巨資“買了個錘子”。

其實客觀來說,成都的互聯網、軟件、智能製造、醫療健康企業都處於快速成長階段,也確實冒出了一些實力科創企業,只是沒有鶴立雞羣的選手。哪怕以集羣效應明顯的手遊爲例,巔峰時期號稱“千遊之城”的成都遊戲公司和工作室遍地,也始終沒能孕育出像米哈遊、莉莉絲那樣的公司。

一個廣爲人知的原因是,在成都所謂的手遊公司裡,有一大批粗製濫造的換皮投機商和吸引投資套現的騙子團隊,還沒有等到版號停發、疫情到來,虛假的繁榮就已經難以爲繼,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公司,在經歷而後的遊戲寒冬後,出局者更甚,只有真正重研發或者找到轉型之路的玩家活了下來,並有所產建樹。

然而打着掙快錢、割韭菜算盤的何止遊戲行業,在“大衆創業萬衆創新”環境拉滿的成都,雖然大公司乏善可陳,但是魚龍混雜的創業公司俯拾即是。在小紅書上,曝光和避雷騙子公司是成都求職的主要話題之一。有勞動合同還沒簽,先簽了貸款合同的;有一分錢沒掙到,卻被“培訓”爲由騙了所有積蓄的;還有上着上着班警察突然闖進來,公司被端了的......僅僅“不是騙子”四個字就已經可以成爲高度正面評價,引得人們留言問詢“真的嗎,在哪裡?!”這其中的幽默難以表述。

即使是那些業務合法的創業公司或者小微企業,在違反勞動法這方面也不可謂不熟練。無薪試崗、超長工作時間、試用期不繳納五險一金(有的甚至轉正也不繳納),這些明晃晃違法亂紀的條款卻在整體環境中成爲了一種默認的要求。

“熟練”的核心層面在於,這些用工單位並非小心翼翼地在違法邊緣試探,他們能搬出“這裡所有公司都是這樣”的擋箭牌,毫不心虛地說服求職者、也說服了自己。“一起爛”不是什麼墮落的沼澤,而似乎變成了成都給他們的底氣。如果追問一下具體情況,或者稍加反駁其不合理性,大概率就會被婉拒“不好意思,您不適合這個崗位”,或者被陰陽怪氣,甚至被氣急敗壞地質問“配不配”。

因此,關於成都找工作的那條終極真理廣爲流傳,北上廣不相信眼淚,成都不相信勞動法(甚至刑法)。我曾經問過一個蓉漂三年最後還是選擇去深圳打拼的朋友爲什麼要離開,“太違法亂紀了。”她說,“主要是還理直氣壯”。

02

固守的認知和失去的性價比

我將這種理直氣壯部分理解爲一種傲慢,傲慢的背後,是成都的迷失。

如果你多去搜索一下網友的帖子,就會知道三千並不是成都月薪的真相。標註三千,一問底薪一千二是常態。或者招聘信息顯示薪資過萬,層層面試,一通操作猛如虎,一問工資四千五。當然啦,也有很多四千五就會讓對方破防的情況。

雖然薪資低,但是不妨礙要求多。月薪四千的策劃專員任職資格里寫明需要會策劃、文案,還要會設計、拍攝、剪輯,熟練運用各種繪圖及剪輯軟件,且有三年以上工作經驗;月薪六千的短視頻運營需要有五個以上賬號打造經驗,其中至少包含一個百萬+粉絲賬號,以及0起號經驗,且粉絲數達到50萬;還看到一個非常搞笑的,底薪三千五的醫生助理工作內容包括協助診療,賬務、採購及庫存管理,還要清潔衛生和給團隊做飯。

諸如此類的例子數不勝數,在招聘方眼裡,三千五可能招不到一個家政阿姨,但可以“多元化”打雜的便宜大學生勢在必得。“月薪三千複合型人才”的招聘想象在成都並不是笑話,而是一種陷入僵局的“正常”認知。

在經濟騰飛以前,這個工資符合二三線城市的水平,於成都合情合理;而在GDP高速增長城市升級後,人才大量流入,加之“網紅城市”的威力號召,主動選擇成都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所以基本盤就是成都不缺人,甚至太多了。用工者對於自己開出的薪資待遇如此自信,如此理所當然,他們知道但並不在意市場的行情已經發生改變,因爲“你不做,還有一大堆人等着做”。成都最大的傲慢,就是將慢與懶的成都氣質濫用成脫節的藉口。“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一味保持自我節奏的從容也有可能意味着過度迷失的狂妄:成都不需要適應外界,你會適應成都。

雖然在各種招聘平臺上,成都的企業已經象徵性地做出了改變,薪資範疇多調整至5k~7k,6k~10k,12k~15k不等,以示要與時俱進、規範市場風氣的誠意,但求職者都知道,區間等於下限。等到實際談薪的時候,企業就會露出地頭蛇的嘴臉:“底薪三千已經是你的福氣”。據網絡相關數據顯示,2021年成都市工資中位數爲4600元,僅排名全國第八。

但這不止是一種傲慢,這樣不健康的市場也是成都自己無法打破的枷鎖,低薪資的就業環境也是許多來蓉投資、發展的公司和創業者合力想要維持的局面。毫無疑問,對於產業不足但人口不斷增長的成都而言,人力成本低廉早已成爲其核心競爭力之一。成都市近年來的產業鏈和都市圈建設,重心基本都是招商引資,力爭引進更多優質企業和項目,而成都廉價又豐富的勞動力資源就差明着寫進幫助企業降本增效的PPT裡。

在成都活躍的科創企業、投資機構甚至創業者的中堅力量,除了成都本地人和西南、西北地區選擇“就近奮鬥”的蓉漂,還有一大部分來自北京和深圳等一線城市,他們帶來了新穎的理念,先進的技術,成熟的管理體系,也帶來了996福報的狼性文化和週報、OKR績效等大廠模式,但很遺憾,相匹配的薪資待遇和福利體系就算了吧。他們津津樂道成都這座城市的機會和優勢時,總是不忘提創業成本四個字,畢竟在北京的房租和人力成本面前,我相信他們對於成都的驚歎和讚美是如此真誠。

我在前年參加過一個飯局,有一位互聯網公司PR和兩位在成都創業的媒體人聊天,其中一個公司在北京註冊,資源也集中在北京,但是把辦公室設立在成都。那位大廠PR很客氣地遞話說現在成都發展很快,人才也多。結果兩人都頻頻搖頭:“你還是不瞭解成都,根本招不到人(才)”。

“成都的人都太懶了,一到下班、週末就沒人了,又沒有能力又沒有意識,完全不能和北京比,連軸轉都是主動的。”我作爲打工人在旁邊默默乾飯,並開始反思我是不是也“意識不夠”,直到後來我在招聘平臺上意識到他所提供的這份工作薪資待遇才4k~6k。

這些老闆們好像認識不到自身的矛盾。你們選擇成都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它的“便宜”程度一線城市完全不能比,既然想要用北上廣深高質量狼人,爲什麼要來成都呢?如果你做夢用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的投入獲得同樣甚至翻倍的產出效果,是不是該醒醒啦?

這種“便宜所以肯定質量不高,質量不高只能以低價取勝”的循環邏輯就像一個詛咒,讓成都越陷越深。而它又憑藉地理位置對中西部海量畢業生的強大吸納力,對人才資源的搶奪有恃無恐。當杭州開始發放應屆畢業生本科1萬元、碩士3萬元、博士5萬元的人才補貼時,成都的補貼政策還在“急需緊缺”技能人才中精挑細選。當武漢將“留住百萬大學生”作爲重要工程推動人才落戶時,成都還打算吃低房價、低物價、不內卷的老本,爲低工資水平推銷“幸福感”的虛幻藉口。

但實際上,成都的樓市早已不是六七年前的模樣了:萬元內就能買到地段好、配套設施又好的房子。如今高新區動輒三、四萬一平的房價雖然比起北上廣深仍然是“地面”與“人間”,但對於普通打工人來說也越來越遙遠,養老的“退路”在極速飛馳的後視鏡裡逐漸模糊。而租房的成本也在上升,想要節省房租的話就必然會延長通勤的痛苦。

一個有意思的小數據,《2022年度中國主要城市通勤監測報告》顯示,2021年,成都軌道覆蓋通勤比達到34%,躍升全國第一;而成都軌道覆蓋青年通勤比重達到38%,比城市平均水平高出4個百分點,是目前國內城市中的最高水平。成都基礎建設充分追上了城市擴張和發展的速度,租房成本變高了?沒關係,“貼心”的成都地鐵會出手。

較爲良心的物價水平算是保住成都幸福感的最後防線,但也處於普遍增長之中,且每個人的感受都有差異。而成都同時作爲知名的消費型城市,奢侈品消費購買力驚人,各種文化娛樂消費同樣兇猛,到處充滿着“及時行樂”的消費誘惑,很難說在這裡生活真的能節約成本。

而碎得最徹底的濾鏡就是“不卷”。早晚高峰的1號線,疲憊的大小周,一半是績效的工資,凌晨燈火通明的天府三街到五街都會告訴你,世界上的路本來都是平的,人多了,就捲起來了。儘管薪資水平的上限是一線城市的下限,但競爭壓力和內卷氛圍不甘落後。

至此,成都被認爲失去了它最大的性價比。每一個“成都找工作太難”的吐槽貼下面,總有更多的人現身說法,分享他們求職的迷茫,或者痛斥關於這座城市的謊言。

直到人們在更廣闊的海域裡,發現同樣的“幻滅”也在其他城市上演。

03

無理的普遍性

長沙法外之地、武漢法外之地、重慶法外之地......如果在小紅書上搜索一下,全中國幾乎沒剩幾個城市還在勞動法的蔭庇範圍之內。“XX找工作別太離譜”秉承競爭上崗的公平原則,每一座城市都有機會榜上有名,生產角逐着比離譜更離譜的招聘笑話。

無休假壓榨、試用期不繳納五險一金、本科畢業月薪三千......不過是水面之下的龐大就業市場裡,我們置若罔聞的普遍真相。那些二三線城市和所謂的新一線熱門候選,既不具備一線城市的產業資源,又沒有環境的深厚積累,高速發展的現狀都是基於廉價勞動力的承接地趕超GDP,拼的就是一個人口增長。只是對於新一線而言,這種“偏差”容易被高期待反噬,也容易被城市的光鮮隱藏,或者被其他羣體平均。即使在北京和上海這樣的城市,輕鬆月薪過萬也只是一種天真又刻板的誤解,而生活成本與工資收入不成正比的程度只會更加讓人崩潰。

主流招聘網站在求職者眼中的“實用性”平分秋色:Boss直拒、失聯招聘、前程堪憂、58迷城......“求職難”幾乎是這片土地一種創傷般的傳統,並非一個平臺或者一座城市的頑疾。尤其在經歷疫情、監管、大裁員等一系列打擊後,許多出路驟然消失,優質的工作機會越來越少,而學歷貶值的本科畢業生卻越來越多,那道割裂的創口越來越深。

原本就不健康的就業環境在內卷時代下變本加厲,一談薪資就是“你能爲公司帶來什麼”,一問休假就是“年輕人應該多奮鬥”;既指望求職者十八般武藝精通,一個人幹四五個人的活,又認爲員工不應該太在乎眼前的工資待遇,而是要抱有學習的態度,追求更遠大的進步。

在所有那些“不合法不合規”的理直氣壯、“你總會妥協的”傲慢,以及“外面有的是人想做”的有恃無恐中,人口特大城市是人口大國的一個典型縮影,可以窺見被長久默許的“傾軋”。

比如不合理的調休;比如在微信社交的統治下,工作和私人生活之間常常沒有界限,加班不再是明晃晃的壓迫,隨時在線變成了一種隱性職責,而私密的朋友圈也因公司要求或者領導建議不再屬於自己;再比如,在女性求職者經歷過的面試中,與工作本身毫無關係的婚育問題往往成爲考察的重中之重,而這種名正言順的性別歧視在國內職場之特色氾濫,完全稱得上是騷擾的程度。

歸根結底,在一個缺乏契約精神的社會裡,平等是尚未被理解的文明,弱者的訴求被更高的意志踐踏。從頭至尾只是把人視爲螺絲釘、甚至提倡每一個人做好螺絲釘的巨大機器,驗證過並享受着整齊而高效的精妙運轉,並不在意對個體尊嚴和價值的掠奪,以及對其隱私空間的侵犯。

當我們的生活已經不能再離開討論“內卷”,某種程度上是因爲向上跨越和反抗的通道都越來越窄,我們只能通過不斷向下妥協,互相擠壓而保有自己的位置。內卷從來不是具體的人之惡,而是機制之惡,直到所有競爭者筋疲力盡,直到不認可遊戲規則的人也因爲達到心理極限而崩潰。

崩潰的還有一種表現是發瘋,網絡上遍地的發瘋文學可以證明這個時代在某種程度上的病入膏肓,當代年輕人擅長踐行“以荒誕對抗荒誕,用魔法打敗魔法”的消極反叛。於是,“找工作哪能不發瘋”的精神狀態開始蔓延,Boss直拒變成Boss直樂。只要有當牛做馬的覺悟,PUA就永遠追不上你,只要放棄互相畫餅,主打一個真誠,就能在居高臨下的招聘市場反客爲主。

人們在發瘋中認清了“無理可講”的普遍性,在來自五湖四海的求職笑話裡共享着某種“你猜我爲什麼不笑”的默契,成都的真相不過是一葉知秋,卻承擔了猛烈的火力攻擊,但這可能也是營銷過度的代價。

的確,沒有人能夠否認的事實是,成都是全中國最會營銷自己的城市。在技術的前沿打造人設,在媒體的盡頭鋪滿投放,在宇宙的中心營銷自己,是歷屆成都政府恪守的信條。

傳統媒體時代,成都就已經培育了諸多“刻板印象”的種子,比如張藝謀的成都紀錄片裡,那句“一座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比如藉助《新週刊》打響“第四城”的概念。2009年,爲了減少汶川地震對成都城市形象的影響,成都市委、市政府專門成立了“成都城市形象提升協調小組”,下設綜合組、城市組、旅遊組、投資組、本地宣傳組等七個工作部門,這個極具先見之明的神秘部門不僅完成了“去震化營銷”任務,還策劃了一系列讓成都走紅於世界的現象級傳播概念,從此外國人對於中國的認知不僅只有北京、上海,還有成都。

而成都的城市營銷在進入移動互聯網時代後,更是藉助短視頻的狂熱進入了網紅城市的“洗腦”新階段。2018年,成都政府和抖音達成合作,39家成都政務機構集體入駐抖音,立志要通過短視頻展現天府盛景,演繹城市新貌,多方位展示並推銷這座城市所具有的獨特魅力。美景、美食、慢節奏的生活方式擊中了年輕人的痛點,成都至今都是抖音上最火的城市之一,一座似乎可以“迴歸生活本質的城市”。

與此同時,成都擅長挖掘並利用城市榜單的價值。因爲深知北上廣深的地位無法被撼動,成都不斷深化新一線的定位和概念,總能在活躍人口、城市樞紐性、商業潛力等其他維度放大自身優勢,在各種榜單中遙遙領先。而很多看似公開透明的榜單,背後的資本構成和商業目的卻並不純粹,往往承載着城市的營銷推廣需求,還有微博熱搜等位置,成都每年在其中的投入大家心照不宣。

但這種努力或許並不該被全盤批評,成都的城市營銷也並非完全的虛假宣傳。相比於其他二三線大城市,成都能夠提供的工作機會和生活質量已經算是良心,只是還遠遠不夠。月薪三千當然不是成都就業市場的全部,以遊戲行業爲例,在相對成熟且優質的公司中,有經驗的美術或原畫師薪資在15k~20k以上,隨着產業聚集和科創發展,其他技術人才或高級管理職能的需求在涌現,工資和待遇上限也水漲船高。

而作爲六年蓉漂,我仍然不吝於給予這座城市關於生活方式的最高評價。街巷旮旯裡熱鬧無比的蒼蠅館子,在傍晚時分隨便誤入一條小路,都能聞見盪漾開來的火鍋香氣;城市軌道四通八達的便利,與綠化、人文氣息共存,夏日梧桐,秋日銀杏,隨處可見的咖啡館、獨立書店,還有每次一出太陽,公園的露天茶館裡嘈雜人聲便和茶葉一起沸騰;而無論你說着什麼樣的語言,穿着什麼樣的衣服,身邊的伴侶是什麼性別,都在多元的畫面背景中被完美包容。

對於那些決定來成都打拼的年輕人來說,如果訴求只是“逃離超一線城市”的壓力,卻持有同等的奮鬥和回報預期,或許也並未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成都不是一個更便宜的上海,也不是一個慢節奏的深圳,它不是任何一種替代版的生活方案,成都就只是成都。

當然,因爲我已經擁抱過它的紅利在此定居,所以我深知這種“安逸”隱含的特權,如今的人們接近成都的成本已經越來越高。而那些每次一有人說成都不好就會跳出來辯駁“我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幾年沒感覺成都像你們說的那樣”“既然覺得不好那你就走噻”“能力不夠在哪裡都一樣,別一天到晚酸成都”的護城寶們卻沒有意識到,成都能有今天的發展,很大程度上並不是靠三環內有房、不愁吃喝的成都土著們貢獻,正視多數人的苦難和承認這座城市目前的不足,纔是變得更好的開始。

如果我們知道存在唯一關於城市的確切真相,那就是它的複雜。所有的城市都處在變化與發展之中,它們與人的關係亦是。沒有一座城市的形象是單面和靜止的,也沒有一座城市可以讓所有人滿意。而城市的運轉始終鑲嵌在巨大機器的鉸鏈之中,或許我們無法徹底逃離,只能在這個時代裡祈求一些可貴的誠實——城市對於自己的野心和實力更加誠實,在這座城市中獲利、逐利的人對自己的所得更加誠實,而來這座城市尋找生活答案的人,也對自己的慾望更加誠實。

於是,總會有人不斷來到成都,也會有人不斷離開成都。人們初次抵達的時候,城市是一種模樣,而永遠離別的時候,她又是另一種模樣。

“也許我已經用其他名字講過伊萊那,也許我講過的那些城市都是伊萊那。”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吹火車咯(ID:blowthetrain),作者:喻折。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