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雄:通過拍電影探索我的感受

2011年,法國導演陳英雄擔任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評委。歲月如梭,2024年,陳英雄再次與上海國際電影節結緣,這一次,他以評委會主席的身份,引領着電影藝術的潮流。從那部令人難忘的《青木瓜之味》到他的最新力作《法式火鍋》,陳英雄的作品總是能夠觸動人心,讓生活與情感在美食的陪伴下,悠然起舞。青木瓜的清新甘甜,彷彿在歲月的沉澱中,漸漸轉化爲雜燴湯鍋的熱氣騰騰,充滿了生活的煙火氣。

陳英雄對於電影的見解,獨到而深邃。今年的上海電影節,他分享了自己對電影語言的理解,那些話語,如同他電影中的鏡頭,細膩而富有層次,讓人在光影交錯中,感受到電影藝術的無限魅力。

電影是一種語言,有獨特的原材料或者承載物

陳英雄1962年出生于越南峴港市,後與父母到法國定居,在法國的大學專修哲學。機緣巧合之下,他看到了新浪潮代表人物羅伯特·佈列鬆執導的電影《死囚越獄》,從此決定改學電影。他進入了專門培養電影攝影師的路易·盧米埃爾學院學習攝影技術,1988年,畢業作品《南雄的妻子》獲拉貝爾獎。1992年,陳英雄推出第一部劇情長片《青木瓜之味》,獲得第46屆戛納電影節金攝影機獎和第19屆法國電影凱撒獎最佳處女作獎,並獲第66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提名,他的第二部長片《三輪車伕》由梁朝偉主演,獲得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2023年,陳英雄導演的最新作品《法式火鍋》入圍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並榮獲最佳導演獎。

在陳英雄看來,電影是一種藝術,也是一種相互溝通的語言,無論你是中國人、希臘人,還是土耳其人、法國人、英國人,在拍電影的時候,大家說的是一門語言,那就是電影的語言。“只要大家拍電影,我們用的就是同一種語言,各個國家之間是沒有不同的。我試着用這種語言來跟大家交流,我雖然是亞裔,但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裡面,我們有同樣的路徑接觸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國家。我們要用開放的心態面對這個世界。”

陳英雄深信,若要拍攝一部真正引人入勝的作品,關鍵在於精熟電影獨有的語言。他認爲“有意思”的電影要創造出飽含情感、富有深意的故事。這些故事,必須只能通過電影這一獨特的藝術形式來呈現,它們是電影獨有的靈魂,是其他藝術所不能複製的。在陳英雄看來,電影不僅僅是一種視覺藝術,更是一種情感的傳遞者,一種思想的表達者,“只有做出了這樣的作品,纔可以說你作爲電影人,真正掌握了電影所獨有的語言。電影語言的特殊性是很重要的一點,因爲每一種藝術都有自身獨特的承載物、自身獨特的原材料。我經常聽到有人說,電影是繪畫、戲劇、文學和音樂、舞蹈之間的藝術碰撞,對我來說,這種概念是錯誤的,如果你懂這些藝術形式,就覺得自己可以入門電影,然後用其他藝術的表現形式來做電影的話,我覺得你可能走錯路了。我覺得我們必須要做的是一定要準確地甄別出電影作爲獨有的一種藝術形式,有怎樣獨特的原材料或者承載物。”

陳英雄表示,對電影語言的愛,尋找電影語言,是他做電影的初衷。“比如一部電影中,一對夫婦失去5歲的小孩,觀衆會因有共鳴而哭泣,但如果導演只是把這個故事講明白了,只能說明這個電影很好地反映了某個事件,這作爲電影來說是不夠的。孩子的過世,如果在電影當中使用的電影語言和表現形式是隱晦的,但又能夠讓觀衆非常深刻地感受到父母的悲哀,會更加具有衝擊力,說明這部電影能夠把你帶到另外一個層次。所以,電影語言是跨層次的,以簡單故事敘述爲基礎,但是有深層次的昇華,這纔是電影藝術真正的魅力所在,它不只是簡單地講述這個故事,這是我對電影的一種信仰。”

10歲就開始練習,有自己的“獨門秘籍”

在陳英雄看來,導演們要面對的一大難題,在於“電影是一種很難進行不停練習的藝術”,比如小提琴家可以天天通過拉琴練習技巧,而導演則缺少自己的“樂器”。那麼導演如何練習技巧?陳英雄講述了他的“獨門秘籍”。

陳英雄很驕傲於自己從10歲就開始進行這項練習。在他10歲時,父親教會他兩點,一是對自己要誠實,絕對不要欺騙自己,第二是要耐心。父親讓陳英雄在火柴盒裡放上從1至100編號、同樣大小的小紙片,要求他第二天打亂順序後,按照順序重新排列,“我這樣不停地訓練,找到了平靜和耐心的方法,並幫我提高了注意力。”

陳英雄說自己會準備一個信封,信封裡存一支鉛筆和一些小紙條,“看完一部電影,我就在外面找個地方坐下來,在這些小紙條上記下我剛纔在這個電影裡面覺得好的地方、不好的地方,我看這部電影學到了什麼。這不是本子而是小紙條,所以,你必須要在這個小的空間裡,把你想要表達的意思,用最簡單的話語表達出來。因爲小,紙條在一個信封裡就能夠保存。”

接下來,陳英雄會把這些紙條扔掉,“你要有信心,你用語言在這張紙條上表達過的內容,會留在你的心裡、腦海裡,成爲你永遠留存的肌肉記憶。這些詞彙是你作爲導演的基礎,如果你沒有辦法表達出來,它就不存在;日常生活當中,你每次感受到什麼、體驗到什麼,都要想辦法用語言把它表達出來,這是你對電影藝術的敏感性,也是作爲電影人一種日常素養的訓練。我多年以來都是保持着這樣一種訓練,我看一部電影,然後將我自己的感受,我理解的內容,我覺得有趣的,覺得做得好的,不夠完美的地方,寫下來並記住,之後把它扔掉,因爲它已經成爲我的一部分,我必須要有信心,相信我已經記住了。”

陳英雄的另一個“秘籍”是多看幾遍自己喜歡的電影,“之後用你的想象力把這個電影再想象一遍,越細節越好,電影在什麼時刻發生了什麼事件,有怎樣的背景聲音,你的感受是什麼,你都可以用你的方式重新演繹一遍。你可以切掉聲音,只看畫面;或是隻聽聲音,切掉畫面。尤其是那些偉大的電影傑作,完全可以用這個方法去學習。”

陳英雄認爲這樣的練習,會讓自己更深地理解電影,而且會豐富自己的感受力。這種感受力慢慢地就會發酵成第六感,“第六感對於電影人來說非常重要,因爲當你做電影的時候,尤其是在拍攝的過程中,時間是最寶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花錢,這個時候你要有很好的決策力,你要快速地決定哪些是好、哪些不夠好,第六感會幫助你在片場做快速的決定。”

不過純靠第六感也不行,比如有的導演可能第一部第二部電影都是傑作,但第三部不怎麼棒,陳英雄認爲,這有可能是過度依賴於自己的第六感,“不只是第六感,你還要依賴你對於電影的知識。因爲你做電影的過程中,一定要把你的知識體系進行梳理、細化,達成自己的風格。日常素養和深厚的積澱是很重要的。”

因此,在回答“年輕電影人如何面對創作過程中的自我懷疑”等問題時,陳英雄坦言,導演是一種無法試錯的工作,這也正是他強調自我訓練的原因,“在得到第一次機會前,你就一定要把所有的訓練都做好,掌握好本事。對於大多數年輕的導演而言,糟糕的現實是,你只有一次機會,不能失敗,所以你要利用之前學到的所有東西,讓它第一次就成功。”

生活是經驗,藝術是表達,拍電影不是要模仿生活

在陳英雄的眼中,劇本、電影主題、演員的精湛表演,這些固然是導演們關注的焦點,但除此之外,還有一項關鍵要素常被忽略,卻至關重要。他強調說:“你必須對鏡頭切換保持高度的專注,這是電影藝術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在他看來,在一部電影裡面,當一個畫面切換到另一個畫面的時候,這個連接點是特別重要的,“這是你作爲電影人存在的根基。鏡頭的每一次轉換,都是導演與觀衆之間無聲的對話,是情感與故事的橋樑。這種切換不僅僅是技術上的轉換,更是一種藝術上的表達。如果你不把精力放在這上面的話,你只是在表現一個主題而已。”

陳英雄遺憾地表示,現在很多電影裡的畫面,銜接與切換都更接近於普通人拿手機拍的視頻,混淆了日常拍攝和藝術表達的界限。“生活是經驗,藝術是表達,要通過藝術來表達生活是什麼,這纔是藝術的意義。當你拍電影的時候,你不是要模仿日常生活中發生的經驗,而是要表達經驗,也就是說,你要用電影的語言把生活經驗表述出來,把情緒表述成爲一種語言,這纔是創作當中最困難的一步,這是一個非常有技術性的概念。”

陳英雄的作品中,鏡頭與鏡頭的切換方式很豐富,有時候有強烈對比,有時候很和諧自然。上一個鏡頭越遠,下一個鏡頭越近;上一個鏡頭靜默,下一個鏡頭吵鬧喧囂,陳英雄說:“有對比才可能激起興奮,讓觀衆有興奮點,抓住他們的興趣和關注,讓畫面之間更加有生命力。”而和諧的切換則能帶來流動感,“和諧並不意味着這裡是近景,下一幕就一定要近景,而是有對比也要有一致性,保持一種流動性、延續性的存在。”陳英雄認爲,把注意力放在畫面連續的一致性和對比上,纔有可能創造出最精美的電影語言。

陳英雄還重視電影的“音樂性”,“有很多電影,畫面、細節都不錯,故事說得很好,主題也處理得很好,觀衆也感動了,但是,對我來說這個電影是死的,因爲我看到的每一幀畫面都是死的,這些畫面沒有推動力,畫面只是爲了讓我瞭解故事,把故事弄出來而已。作爲導演,我非常喜歡有音樂性的作品,看電影就像聽音樂一樣,要有一種推動力,並不是說通過剪輯來推動或者通過剪輯給人情感,而是說這些剪輯像是有音樂性一樣,讓人從身體上,從物理角度上就可以產生這樣一種動作感。這個音樂性和電影配樂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電影本身應該具有音樂性,而不要依賴音樂來創造音樂性。就我個人而言,我只有當情緒到位的時候才用音樂,音樂應該帶來額外的附加價值,給這個時刻、這個場景帶來額外的價值。音樂是爲了確認情緒,讓觀衆已經感受到的情緒得到確認和增強,這纔是用音樂的正確方式。”

陳英雄將拍電影作爲送給觀衆的禮物,“作爲導演,當我在拍電影的時候,我不關心觀衆想要看什麼,不關心觀衆愛看什麼,或者票房會怎樣。對於我來說,作爲導演最重要的是給觀衆一份禮物,這份禮物必須能夠超越觀衆的期待,它必須能夠讓觀衆覺得票有所值,而不是覺得浪費錢了。”

不喜歡過於複雜的劇本,導演需要找到秘密結構

劇本是一部好電影的基礎,對此,陳英雄認爲在寫劇本時,一定要把它作爲電影能夠勝出的優勢,但是當真正開始拍的時候,應該把劇本扔到垃圾桶裡去,“因爲電影並不是表現劇本,劇本只是一個工具而已,你要把劇本忘掉,你要有信心,知道自己已經掌握了這個主題,掌握了這個故事。在開拍的時候,你要把精力着重放在‘電影到底是什麼’的問題上。”

陳英雄坦言自己並不喜歡過於複雜的劇本,他認爲內容對電影至關重要,但怎麼用最深刻、強烈的方式,以電影獨有的方式呈現內容,纔是真正做好作品的方式。“對於我來說,一個好的劇本,首先有一個故事要講,但是這個故事得是非常簡單的,不需要非常複雜的20個小故事、兩三次的反轉,不需要。對我來說,簡單的故事即可,最主要的是我作爲導演,需要找到一個很好的秘密結構,在這個劇本里面提煉出一個結構來,這個結構超越這個故事的主題,這樣才能夠激發其他感官的體驗、感受,這時候才能夠把一個角色挖得很深。”

陳英雄表示,在將原創劇本搬上銀幕的時候,一定要決定到底把哪些情感表達出來。“你對這個原創劇本要有一定的忠實度,不是說對它的故事有忠實度,而是你閱讀這個作品的時候,能夠將作者想要表達的情感,在電影中表達出來。因爲你對作者是有責任的,同時對於觀影者也是有責任的。你需要運用好電影語言,能夠直擊觀影者的靈魂,這就是電影語言的力量。”

陳英雄曾改編村上春樹的小說《挪威的森林》和法國作家艾莉絲·費尼的小說《愛是永恆》,陳英雄認爲,將文學作品拍成電影,關鍵在於把作品化爲自己的東西。“你在閱讀這部作品時要非常重視其中的情感,改編成電影時,你對原作者所要表達的情感必須是忠實的。”至於曾有人評價在他的改編中“看不到原作”,陳英雄並不在意:“我做的改編,是我心中這部作品的樣子,這是屬於我的。作爲藝術家,我們要對自己誠實,要給出自己的感受,而不是把這個原作完完整整地模仿出來。”

在與觀衆的對話中,我不斷地發現自己做了什麼

陳英雄還提到了電影的敏感性,他認爲這對電影來說很重要,“也是我個人的一種喜好,我希望電影本身能夠慢節奏,把時間停頓下來,讓觀衆能夠感受到它裡面的細節,而不是有太多的戲劇衝突。我希望能夠創造一個小宇宙,讓觀影者能夠感受到每個細節、每個時刻的美好,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好悶,快睡着了。這不重要,這是我觀察世界的一個方式,也是我和人溝通的一個方式。”

這種慢節奏,也讓陳英雄不是一個高產導演,對此,他承認有遺憾:“我希望每兩年都能夠出一部作品,這就是我最想要的節奏,但是,從來沒有實現過。因爲我每次選擇的主題,預算都可能無法實現。”他感慨自己過去太多時間被“浪費了”,“我很羨慕那些能夠以固定的節奏、一年拍一部電影的導演,他們能用電影不斷充實生命,這很好。”

對於未來,陳英雄仍然充滿了期待:“我一直都在學習、理解新東西,在與觀衆的對話中,我不斷地發現自己做了什麼,這也是我希望下一部電影能夠做到的。我想要探索我的感受,我給觀衆的不是主題或者單純的故事,我給他們的是我的感受。”

另一方面,陳英雄認爲觀衆應該有開放的接受的心態,願意接納這些情感,“然後自問從中感受到了什麼,只有這樣纔可以豐富自己的敏感性。請大家像我一樣,一直嘗試,把自己的感受用詞語表達出來。詞語可以讓你們豐富自己的敏感性和共感,你們感受到一些東西,可能你的感受是錯的,但是,如果你沒有用詞語把它表達出來的話,你的感受是浪費掉的。”

文/本報記者張嘉供圖/SIFF